略论汉代序文之新变

2014-03-03 07:34赵纪彬
关键词:自序序文太史公

赵纪彬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汉代序文在序文发展史上处于特殊阶段,它上承先秦时期的萌芽,下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序文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这一时期,序文趋于定型,相关文献得到了整理,并且在内容、形式、功能等方面日益完善,其价值也得到进一步认可,特色进一步彰显,于多处求新、求变。这种新变由内外多种因素促成,于此一一论之。

一、整理《尚书》

西汉时,官方组织人力整理《尚书》,致使遭遇秦始皇焚书之祸而销毁的《尚书》重现于世。此举在序文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从《尚书》的内容来看,其中确实包含一些今之所谓“小序”的形态特征,只不过零星地分散在各个篇章中。这些“小序”多围绕《尚书》中的相关篇章展开,或阐释某一篇章写作之缘起,“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1〕,指出《尧典》的写作源于尧让位于舜;而“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1〕则以寥寥数语概述了《舜典》的内容、写作缘由。有的序文则交代了其中某一篇章写作的背景:“汤既胜夏,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1〕,即汤灭夏桀之后,欲迁其宗社,却遭到大臣反对,于是他写作此文以说服大臣们。

当然,从《尚书》的具体内容而论,这些“小序”未必完全符合历史事实,如对《尧典》、《舜典》写作起因的阐释就有一定的片面性,因为《尧典》、《舜典》是以人物与事件为纲,记载了尧舜时期所发生之事,并非仅起因于尧禅让于舜、舜禅让于虞。然而我们也不能据此否定其在序文发展史上的特殊价值,因为从属性而言,它们具有今之所谓“小序”的属性,在内容、功能、形式等方面也与之相似。从应用范围而论,它们扩大了序文的题写领域,使序文题写由诗歌延伸到散文体。再者,在某种程度上为厘清孔子与《尚书》的关系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启示,因为它们与《孔子诗论》的某些特征相一致,因而在一定意义上从侧面证明了孔子可能对《尚书》做了一些整理工作。

总之,《尚书》在某种意义上可谓是我国第一部散文序文集,它在序文发展的过程中不可被忽视。汉代对其进行整理,价值可想而知。此举对我国序文的发展从多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散文序文的题写提供了借鉴。汉代历史散文、子书序文的勃兴与此就有一定的关联。

二、产生了全新形态的自序

自序,指作者为自己的典籍所题写的序文,序文的题写者与典籍的撰写者同为一人。事实上,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自序,以宋玉之《高唐赋序》、《神女赋序》为代表。降至汉代,其面目一新,在内容、形式、功能等方面均呈现出新的姿态,其中以司马迁之《太史公自序》为代表。以序文视域观之,《太史公自序》可谓上乘之作。与之前的自序相比,它于多处求新求异。

(一)赋予自序新的内容

序文有时会包含一些与题写者自身相关的信息,如其学术活动、为官状况、游历经历等,于此不一一举之。而涉及家族历史渊源,则滥觞于司马迁。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追溯司马氏家族的历史渊源时称:“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2〕由此而知,司马氏始于重黎,至周宣王时期形成,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明晰了司马氏家族渊源之后,该自序接着勾勒了司马氏于春秋战国时期的迁徙痕迹,“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于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2〕。由此可知,司马氏家族历史久远,在春秋战国时期分散于卫、赵、秦三国,并且大多为吏。其父亲司马谈为天官并撰有《六家之要》,其家族史可谓光辉。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自序家族渊源,未必有炫耀家族荣耀之意,旨在说明他生活的家庭环境,同时藉以励志,鞭策自己有所为以便光耀门楣,无愧祖上先人,此乃他自序家族渊源的初衷。此举在某种意义上为《太史公自序》增添了新元素,扩充了它的内容,拓宽了它的叙事广度。

再如,《太史公自序》中提供了与作者司马迁相关的信息,以呈现其形象。在司马迁之前,序文中未曾包含与题写者自身相关的信息,题写者形象是隐蔽的,如《孔子诗论》中未含孔子的形象,与之相关的信息不得而知;《毛诗序》的作者子夏的形象在序中亦未曾展现;在《高唐赋序》、《神女赋序》中,宋玉与楚王只有简单的对话,不足以彰显宋玉的形象。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一改前人的作序笔法,将与自身相关的信息加入其中,个人形象由此得以呈现。此举具有多重功效:保存了大量司马迁的生平事迹,为后世相关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映射出当时社会的风貌,使后人得以窥测到司马迁所生活的社会;无意中提供了大量与《太史公书》相关的信息,如材料准备过程、创作心态、创作思路、成书背景等,为我们深入而全面地认识《太史公书》提供了一个有效途径。

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交代了自己年少时的游历经历,“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2〕。正是这些游历经历开拓了司马迁的视野,加深了他对历史人物的认识,使他对历史有更深层次的把握,为日后撰写《太史公书》准备了不可多得的一手材料。而出使西南,“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2〕,则加深了他对西南地区少数民族风情、习俗、历史等方面的认识,为《太史公书》相关内容的撰写积累了材料。要而言之,《太史公自序》于多处揭示了司马迁撰写《太史公书》的材料储备过程,于此不一一胪列。

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还记载了父亲司马谈对他的鞭策,揭示了他著《太史公书》的原始心态。由于滞留周南,司马迁未能参加“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这一重大事件,当他回来在洛阳见到父亲司马谈时,司马谈执其手哭泣道:“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常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族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2〕寥寥数语,道出了他对司马迁未能参加此事的无限感慨。同时,他也鞭策司马迁说:“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2〕他认为自己有失太史的职责,并为未能撰写一部记载汉家宏阔历史的史书而自责,希望司马迁完成他“欲论著”的心愿。司马迁流泪答道:“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久闻,弗敢缺。”〔2〕此乃司马迁著《太史公书》原始心态的初次表露,即完成父亲的心愿。

《太史公自序》还记载了司马迁与上大夫壶遂之间的对答。壶遂向司马迁询问孔子作《春秋》的原委:“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2〕司马迁予以作答并高度评价,认为“《春秋》者,礼仪之大宗也”〔2〕;壶遂接着又问司马迁撰写《太史公书》的意图何在:“今夫子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2〕?司马迁答曰:“且余常掌其官,废明圣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2〕此处他重申了欲继承父亲司马谈遗愿,忠实履行太史之职责的意图,在某种意义上可谓对自己撰写《太史公书》原始心态、起因的正式表述。他进一步阐明自己著述《太史公书》的思路是“于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缪矣”〔2〕,即继承孔子的“述而不作”,追述过往之事,整理齐全人物的世代及传记。

遭受李陵之祸后,司马迁著述《太史公书》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关于李陵之祸,《汉书·司马迁传》有详记,李陵兵败归降单于,司马迁认为李陵此举事出有因,并非真心归降,可能是欲借机报汉,于是向武帝言明此意。令司马迁未曾想到的是,汉武帝闻言勃然大怒,认为他在为李陵开脱罪名,于是将他治罪入狱。入狱后司马迁尝尽人间辛酸,对人情世故有了更深的感触:“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3〕。家贫无以自救、朋友离去、亲人坐视不管,此景此状让他感慨颇多,进而对人生有了更深的思考:“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2〕,对古人著述的心态有了更深的认识。在他看来,著作的产生与作者身处的环境密切相关,多因他们身处厄境,心志郁结不得通,故转向著述以发心中之愤。对他而言亦是如此。这就导致他著述《太史公书》的心态发生变化,由先前继承父亲司马谈的遗愿、认真履行史官职责、记载汉家宏阔的历史转向“发愤著书”。

总之,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赋予自序新内容,如追述司马氏家族历史、提供与自身相关的信息以勾勒自身形象等,所有这些都扩展了自序的功能,为自序增添了新元素,在序文的发展史上具有一定意义。同时也为我们管窥《太史公书》及司马迁提供了一个有效的途径。

(二)大小序兼而有之,并呈现出缜密之态

大小序兼有并非司马迁所创,在《毛诗序》、《尚书》等书中已有表现,司马迁的出新之处在于推动了大小序的缜密化。在《太史公书》中,大序文为全书的总纲,主要阐释司马迁著述《太史公书》的材料准备过程、创作心态、写作思路、成书背景、起止时间等,相关内容于前文已论之,此不赘论。小序主要对该书体例及子体例加以阐释。《太史公书》由十二本纪、八书、十表、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构成,凡一百三十篇,由此观之,小序层层深入、将构成《太史公书》的体例层层分解,在某种意义上使其呈现出缜密的态势。这种形式在之前的序文中未曾出现,为司马迁首创。

其一,关于《太史公书》体例的论述。小序叙述了十二本纪、八书、十表、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缘起的相关信息,即司马迁制定它们的缘由、目的及其象征意义。如《十二本纪》的制定源于“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考论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2〕,即为了考察历史兴衰的痕迹,归纳其中的规律。这显示出司马迁欲有所为的著述意旨,其中蕴藏着他深厚的历史观。再如,“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2〕,三十世家的创制则取法于自然,应用比喻手法,具有象征意蕴。八书、十表、七十列传的产生与此类似,在此不一一详论。

其二,对构成《太史公书》体例中的子体例加以阐释。如,鉴于“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2〕,司马迁作《五帝本纪》并将其列为十二本纪之首,以赞誉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的丰功伟德,凸显对他们的敬仰之情;“维三代尚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本于兹,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2〕,三代久远,时间无从考证,相关资料缺失,故司马迁取谱牒旧闻以略记之,显示出他著《三代此世表》的思路;“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2〕,勾勒出礼在各个时期嬗变的痕迹,指出礼的功能与价值,故将它列为八书之首,这暗含了司马迁作《礼书》的初衷、体例安排;“太伯避历,江蛮是适;文武攸兴,古公王迹。阖闾杀僚,宾服荆楚;夫差克齐,子胥鸱夷;信噽亲越,吴国既灭。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2〕则叙述了吴国形成、发展、灭亡的全过程,表明司马迁之所以列《吴世家》为三十世家之首,源于对太伯谦让品格的赞誉;“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2〕,则表明他是因感念伯夷让国、宁死不食周食之大义,故将其列为七十列传之首以赞誉之。七十列传之体例编排次第不言自知。

大小序兼而有之非司马迁所首创,但经他的改造,遂向着缜密化的方向发展。各序之间环环相扣,界限鲜明又有机结合,各司其职,共同服务于《太史公序》,显示出司马迁对大小序娴熟的驾驭技巧。尤为可贵的是,司马迁一改以往小序寥寥数语概括某篇主旨的笔法,赋予了小序更多的内容,使其可承担更多的职能,小序的价值也因而得到进一步认可,这在小序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司马迁《太史公序》所开创的形态新颖的“自序”,不仅在序文发展史上具有一定的价值,在史书界亦有着极高的地位,在一定意义上确立了历史散文自序的书写模式。这种模式为历代史书所广泛传承,影响深远。

三、学术性之渐增

到了汉代,序文功能不断增加,主要表现为学术性更加突出,学术价值日益凸显,其中或表达学术观点,或追述学术发展的历程并勾勒学术演变的轨迹,蕴藏着对学术的反思。

(一)表达学术观点

在汉代,某些序文成为题写者表达学术观点的工具。题写者借助序文表达某一学术观点,或阐释对某一问题的看法,这亦无形中增强了序文的学术含量。如班固《两都赋序》曰:“或曰:赋者,古诗之源也。”〔4〕于此他指出赋源于古诗,“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至于武、宣之世,……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续绝,润色鸿业”〔4〕。在班固看来,汉赋是对衰落已久、以歌颂王业为特征的诗歌的继承,因而颂扬成为它的主要特色,“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4〕,或“下情而上达、或宣上德以化民”〔4〕,抒情、宣德乃班固对汉赋功能的界定,“雍容揄扬,着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4〕。要而言之,该序文虽短短数字却囊括了班固对汉赋源头的探寻、特色的归纳、功能的界定、高度的赞誉等方面,可谓一篇论述精辟的汉赋论文。再如,《楚辞章句序》在某些方面亦包含着王逸对《离骚》的见解,他认为“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5〕,以比喻为手法,“《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5〕。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二)追述与反思学术史,梳理学术的发展脉络

追述与反思学术史、总结学术的发展脉络,这是汉代序文的又一特点。如许慎《说文解字序》总结了汉字自产生至汉代的流变,可谓一部汉字的学术发展流变史。再如,《淮南子·要略》在对儒家之学、墨子之学、管子之书、纵横之术等先秦学术的追述中不乏深入的思考,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汉代序文此举本身亦有多重的价值,它暗含了作者深厚的学术功底,因为对过去学术认识与把握的程度在一定层面上暗示了题写者的学术积累,而他的学术积累程度对书著的质量无疑会产生一定影响。总之,汉代序文学术性的增强从某种意义上提升了序文自身的价值,使其可承担更多的功能。

四、题写范围日趋广泛

两汉时所出现的文体中,几乎皆题写有序文,于此略举其中有代表性之作以论之。

(一)赋序

赋序,即为赋所题写的序文。赋被誉为汉代的代表性文体,故赋序亦相对较为丰赡,而由贾谊之《吊屈原并序》肇其端:

谊为长沙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罗而死。谊追伤之,因自喻。〔6〕

贾谊贬为长沙太傅,渡湘水而吊屈原,作《吊屈原赋》以赞誉其人格之伟大,叹其逝去,悲二人遭遇之相同,感二人心灵之相通,因此该序文交代了他作《吊屈原赋》的起因及其心态。之后,时人纷纷步其尘,为赋题序蔚然成风。纵观东西两汉,出现了司马相如之《长门赋序》,扬雄《甘泉赋序》、《羽猎赋序》、《长杨赋序》,班固《两都赋序》,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马融《长笛赋序》,张衡《思玄赋序》等,不胜枚举。

(二)史书序

汉代历史散文发达,产生了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太史公书》及纪传体断代史《汉书》。与之相应,史书序亦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其中以司马迁之《太史公书序》、班固之《汉书叙传》为代表。

汉代史书序始于司马迁《太史公书序》,班固《汉书叙传》步其尘。自序与叙传名异而旨同,皆有序之内容、形式、功能等。《太史公自序》相关内容于前文已论之,可参看,于此不复赘述。

班固之《汉书叙传》虽效仿《太史公书序》,然而亦于多处出新,它首开叙传分上下之体例,使它们各司其职:在叙传上中,班固自序家史,较司马迁之《太史公自序》更为详细,对班氏家族在汉代的记载力求详尽,如记叙其祖父班稚“少为黄门郎中常侍,方直自守。成帝季年,立定陶王为太子,数遣中盾请问近臣,稚独不敢答”〔3〕,因为只有他一人反对立定陶王为太子,故不敢答,此举暗含了班稚方直自守的品格。又如叙其父班彪“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3〕,从小就声名远扬。此外,叙传上还有班固所作的《幽通之赋》,此为《太史公自序》所未曾有。总而言之,《汉书叙传上》在《太史公自序》的基础上有进一步的提升。

《汉书叙传下》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展开。一是揭示了班固著《汉书》的原委,“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3〕,由此可知汉武帝太初年以后之事的“阙而不录”导致他著《汉书》。二是交代了《汉书》所记时间的起始及该书的构成体例,“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3〕,该书所记起于汉高祖、终于孝平帝,时间横跨二百三十年,其体例有纪、表、志、传,凡一百篇。三是集中阐述了《汉书》体例中的每一个子项,如以“汉初受命,诸侯并政,制自项氏,十有八姓。述《异姓诸侯王表》第一”〔3〕简要概述了该表的主要内容与所涉及的对象。再如,交代子体例的编排次第,“孝惠短世,高世称制,罔顾天显,吕宗以败。述《惠纪》第二,《高后纪》第三”〔3〕,汉惠帝在位虽短而有帝之名,故述《惠纪》第二,吕后虽无帝之名而有帝之实,故述《高后纪》第三。相关事例甚多,于此不再一一举之。

(三)子书序

汉代的子书序以《淮南子·要略》为代表,其大小序交替出现。《淮南子·要略》位于书末,它有“序”文之实而无“序”之名,其曰:

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虽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观终始矣。总要举凡,而语不剖判纯朴,靡散大宗,惧为人之惛惛然弗能知也,故多为之辞,博为之说。又恐人之离本就末也,故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7〕

这段文字并未就书论书,亦未直接阐明该书写作缘起,而是概括地指出书论的创作缘起与价值,即希望该书亦能“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同时隐含了撰写者言道与言事并举的写作思路。因此,它在某种意义上可谓该书的大序。

之后的二十篇小序对组成《淮南子》的二十个篇章分别做了阐释,用简洁的语言概述其主旨、创写意图。如“《天文》者,所以和阴阳之气,理日月之光,节开塞之时,列星辰之行,知逆顺之变,避忌讳之殃,顺时运之应,法五神之常,使人有以仰天承顺,而不乱其常也”〔7〕,由此可知《天文训》篇主要记写了一些自然现象,同时推及人事,希望人们能够通过对自然现象的观察知道逆顺的变化,以免犯忌惹祸等,于此不一一举之。

《淮南子·要略》中的二十篇小序之后,大序再次出现,它则集中阐明了《淮南子》二十篇章编排次第形成的缘由及内在逻辑联系:

凡属书者,所以窥道开塞,庶后世使知举错取舍之宜适……而己自乐所受乎天地者也。故言道而不明终始,则不知所倣依;言终始而不明天地四时,则不知所避讳;言天地四时而不引譬援类,则不知精微……知人间而不知修务,则无以使学者劝力。欲强省其辞,览总其要,弗曲行区入,则不足以穷道德之意。故著书二十篇,则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7〕

这段文字说明《淮南子》的编排次第为“究天地之理,接人间之事,备帝王之道”,即由天地之理至人间之事、再至帝王之道,体现了天地人相连相通的思维。因此,该书以《原道训》为始而止于《泰族训》,各篇章之间环环相扣、有机组合,由上而自然引出下,王玥琳认为这种编排体例“明显的借鉴与参照《序卦》体例”〔8〕。

总之,《淮南子·要略》中大小序交替出现,此其创新所在。大序首先阐释该书的撰写意图、思路,然后小序承之,概述具体篇章之主旨、创作意图,之后大序再次出现,揭示该书体例、编排次第、形成的缘由及内在逻辑联系,由总至分,再由分到总,这在我国序文中亦不多见,为其新颖之处。《淮南子·要略》具有鲜明的特色,它在某种程度上为汉代序文添光溢彩,对推动汉代序文的新变发挥了一定作用。

(四)辞书序

汉代的两部重要辞书——《楚辞章句》及《说文解字》皆题写有序。

王逸的《楚辞章句叙》由四部分构成。首先,它概述了从孔子治“五经”至屈原作《离骚》此数百年间的学术风貌,可谓是一部短小的学术史。其次,勾勒出了《离骚》在汉代被整理的情形,赞誉刘安、刘向所作的相关整理工作,同时指出班固、贾逵各自所作《离骚经章句》的共同不足之处:阙佚五十卷,时或“义多乖异,事不要括”〔5〕。王逸有感于此而作《楚辞章句》,其思路为“今臣复以所识所知,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作十六卷章句”〔5〕。再次,表达了对屈原及《离骚》的赞誉之情。最后,为《离骚经序》及若干篇章分序。

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梳理了汉字的流变,抨击了世人对汉字的无知见解,阐明了文字的重要性。相关内容前文已论之,可参看。

(五)其他序

汉代的其他文体亦题写有序,它们虽无序之名而有序之实,在形式、内容、功能等方面与序相差无几。汉乐府诗序,如《孔雀东南飞》,其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9〕,概述该诗的内容,阐明该诗写作缘起。铭文序,班固有《封燕然山铭一首(并序)》。吊文序,贾谊写有《吊屈原文(并序)》。汉译佛典序,目前普遍认为佛教于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传至中土,此后拉开了佛典汉译的序幕。伴随汉译佛典数量的增加,佛典序文随之产生,如严浮调的《沙弥十慧章句序》、康孟祥的《佛说兴起行经序》、牟融的《牟子理惑论序》、支谦的《合微密持经记》、康僧会的《佛说大安般守意经序》及《法镜经序》,于此不一一列举。

由上论可知,汉代序文题写范围可谓十分广泛,几乎涵盖了当时的所有文体类型。然而其中亦表现出一定的不平衡性,这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某一种文体序文数量的多寡、技法成熟与否,与它所题写的文体有关。如赋被誉为汉代的代表性文体,故序文数量比其他文体多,技法亦相对成熟。再如,汉代历史散文发达,分别产生了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及纪传体断代史《太史公书》、《汉书》,故汉代的历史散文序亦取得了一定成就,其中以《太史公自序》、《汉书叙传》为代表,它们使得自序在汉代面目一新。

而在汉代居次要地位的文体,由于自身的发展不够成熟,不为人关注,其序文数量亦相应偏少或呈现出较为薄弱的情形,如铭文、吊文序。作为外来文化承载者的汉译佛典序文更是如此。由于佛教传至中土未久,加之语言障碍、佛典深奥等因素,所以汉代佛典序文数量偏少,而且撰写者大多为域外僧人,中土之人鲜有涉足者,整体上呈现出与序文在汉代定型不相称的情形。再者,汉译佛典序文的题写亦未受到重视,与佛典汉译呈现出分离的状态,如《四十二章经》与《四十二章经序》。据《高僧传》所记,它为中土汉译佛经之始,“唯《四十二章经》今见在,可两千余言。汉地见存诸经,唯此为始也”〔10〕。可是《四十二章经序》并非最早的佛典序,其题写者、题写时间皆不详,现存可见最早的汉译佛典序文可能为严浮调的《沙弥十慧章句序》。当然随着佛教传播的深入,佛典序文亦随之发展,其薄弱之势得以逐步改变。

五、余论

序文于汉代呈现出诸多新变,在内涵、特色、功能方面均趋于定型,在某些方面为后世序文提供了范式,是序文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环节。这些新变是序文的内在要求使然,它具有极强的灵活性及适应性,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完善,伴随新文体的出现,其题写范围也在不断扩大。同时,其发展也与外在因素的催化、时人对其认识的不断深化、其价值不断得以认可等不无关联。总之,汉代为序文的成型期,在该时期内由于内外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促使序文取得了一些成就,为序文在下一阶段的深入发展做了很好的积淀。

〔1〕阮 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9:248,264,339.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3285,3286,3293,3293,3295,3295,3295,3297,3298,3299,3299,3299 - 3300,3300,3319,3319,3301,3303,3304,3306 -3307,3312.

〔3〕班 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730,4203,4205,4235,4235,4240,4237.

〔4〕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校注.全汉赋校注〔M〕.广州:广州教育出版社,2005:464,464,464,464,464.

〔5〕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9,90,89,89.

〔6〕贾 谊,著.吴 云,李春台,校注.贾谊集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315.

〔7〕何 宁,撰.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1437 -1439,1442,1453 -1454.

〔8〕王玥琳.序文研究〔D〕.北京: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58.

〔9〕余冠英,选注.乐府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2:92.

〔10〕释慧晈,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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