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庄唐墓清理手记

2014-12-13 03:42王晓军
北京观察 2014年12期
关键词:砖雕墓室墓葬

文 王晓军

作者 系北京市海淀区政协文史委特邀委员、海淀区上地街道工委副书记

墓葬中的壁画,不同墙面所画内容各不相同,但代表了唐代不同时期壁画的风格,特别是北壁上这样大幅完整的花鸟画在晚唐墓葬壁画中十分少见,在北京地区、北方地区更为少见,尤为珍贵。

海淀地区位于首都北京的西北近郊,这里上风上水,早在两千多年前开始,凭借着其优越的地理环境,成为达官贵人们身后墓葬的首选之地。当时光流转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城市扩延过程中,那些沉埋了千百年的文物也随之重现世间,而曾经“冷落、寂寞”的文物工作者们,也开始成为忙碌的人们,就连过去很少能听见声音的办公电话,也一时成为了热线。

1991年9月2日星期一,电话声起来报:在海淀区八里庄京密引水渠西岸玲珑公园北侧的一处建筑工地挖槽时,地下发现了疑似古墓的建筑痕迹,需要文物考古专业人员调查处理。

闻风而动。我当时担任着区文物管理所副所长的职务,负责海淀区域内出土文物的处理工作。在近一段时间,几乎每周都会有两三次这样的突发性施工中发现出土墓葬事件发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状态,每天都做好了随时出发到现场的准备。在短时间内,我和刚从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的杨桂梅,带好工作时需要的工具包,就奔赴了现场。古墓发现地位于海淀区西八里庄京密引水渠西侧玲珑公园的北端,著名的明代慈寿寺就位于这里,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寺院已经不复存在,仅余一座高大的八角密檐式砖塔——慈寿寺塔存在,当地人俗称此塔为八里庄塔、玲珑塔,依此而建了公园,也就命名为玲珑公园了。当时这里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原本是用做建设公园的绿化用地,后来被某单位征用为住宅用地,因此建设也就惊扰到了这座沉睡数百年的古墓。

发现古墓的工地位于慈寿寺塔的北面约200米左右,工地面积不大,墓葬正好在一座建筑的基座上。由于这里是一处高地,因此古墓距地表很浅,刚刚施工就挖到了墓的顶部。由于发现后马上就停止了施工,墓葬的原始形态保护得很完整,只是没有进一步挖掘,从施工现场看不出太多的历史信息。这对于我们基层文物工作者而言,单凭表面的情况还不能确定这处历史遗迹的价值,还需要在施工单位的配合下,进行更加深入的清理挖掘,才能够确定其价值。

墓葬的清理是一项看似简单,实际上要花费很长时间、很多人力、物力才能够完成的。根据考古工作的基本要求,在建设单位的支持下,我们开始了清理挖掘工作,谁也没想到这一挖就挖了50余天。

经过近十天的挖掘,墓葬四围的土方都已经清开,墓的大概范围显现出来,这时就可以对墓葬的年代、形制等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根据现场发现情况确定,此墓的年代应该在唐代,和以前发现的唐墓形制很相近。这座墓的墓室并不是很大,为单室穹庐顶,但墓的顶部已经破坏,存在着已经被盗的可能,因为内部还尚未清理,墓室内还藏有多少宝物,还存有多少历史文化信息仍是个谜,而揭开这些谜底还有待时日。好在就在已经有些人困马乏、精神倦怠的时候,在清理墓门时发现了这座墓的墓志铭,可以通过它确定下这座墓的很多信息,这让我们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

这座墓的墓志铭,青石质地,有盖和底两部分,为正方形,边长为62厘米,厚9厘米。盖为覆钵式,中间刻有“王公墓铭”四个篆字。四面线刻手捧十二生肖的人物,四条脊线处刻有牡丹纹装饰,典型的唐代墓志风格。底上刻有志文28行,每行16至35字不等,楷书体。志文文字较多在此不全文记述了,内容主要是记述了墓主人王公淑的生平情况,对考证唐代的官制制度,以及唐代晚期今八里庄一带的地名,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因为发现了墓志,就可以对墓室的年代、墓主人等情况,有了准确的认定。

秋天的北京是多雨的季节,这给发掘工作带来很多不便,工期也就此拖了下来,转眼便到了十月,经过近一个月的辛勤工作,在工地中一座残存的古墓完整地清理出来,真正意义上的考古挖掘开始了。

随着墓室和墓道积土清理的深入,墓室内的情况也日渐清晰。棺床及墓壁上精美的砖雕也显现出来,让人感到这座墓是经过精心修砌而成的,很有代表性和文物价值。

墓葬清理初期主要是挖去堆积在墓葬四周的土方,在土方挖到一定程度后,就由专业人员一点一点地进行清理,清理时要小心细致,尽可能地将墓葬中所遗留下的历史文化信息保护完整,只是这座墓在早期就已经被盗过,所以留下的随葬物品已所剩无几,墓壁也是残缺了许多,但墓壁上留下来的壁画、砖雕却是有着极高的价值。特别是那已沉埋了数百年,依然色彩鲜艳如初的壁画,更是吸引了相关专家们的关注。

从整体上看,整座墓的所有墙面都绘有壁画,而以北面墙壁上残留的壁画最为完整。这是一幅长2.90米,宽1.56米,带有一定弧度的长方形壁画。壁画四边饰有宽约0.11米的朱红色边框,画面铺满整个北侧墙壁。画面采用通屏式对称布局,工笔重彩画法。所画内容以花鸟为主,画面中央为一株硕大的牡丹,根的直径约0.12米,枝茎繁茂,花团锦簇,9朵盛开的花朵点缀其中;最大的花径约0.42米, 最小的花径也有0.12米。绘画方式采用勾勒填色技法:根茎用褐色勾画,叶子用黑线勾边, 绿色晕染, 花朵也是用黑线勾出轮廓, 用红色晕染出深浅不一的实体, 层次分明,有立体感。整株牡丹显得生机勃勃, 强壮茂盛。牡丹的东西两侧花丛下, 有两只形态各异相对站立的芦雁。东边的一只侧身正面, 眼睛回睁,平视前方, 羽毛微翘, 双爪粗壮有力, 站立于地面。西边的一只侧身探首, 长颈直伸, 羽毛略张。东边芦雁的身后有一株秋葵, 叶大花茂,枝叶伸展, 西边芦雁的身后也有一株植物, 上部已残, 从叶子的形状看似为百合。这两株植物的枝叶全部用绿色描画, 黑线勾边。秋葵花朵的色泽与牡丹相近。牡丹的右上角, 有两只飞舞的蝴蝶, 翅膀伸展, 花纹艳丽, 给画面增添了动感。

在东西墙壁上也残存有壁画,只是面积都不大,多是以生活器皿、人物内容为主。东壁壁画大部已毁。从右下角的残存部分看, 似描画家居生活。残存画面上有一端坐人物的下半身, 身着蓝色长裙, 红色和淡绿色花纹相间的宽袖, 一只纤手置于膝上。人前置一炉一盆, 炉身圆柱形,上小下大, 雕花足,圆托盘式炉座, 炉口朝外, 炉口中还放有两根火红的炭条,炉上靠里侧有一瓶状物。炉和炉座皆为朱红色底色, 用墨线画花纹。盆位于炉的右前方, 圈足鼓腹, 敞口平沿, 盆外腹部有墨线勾画的波浪形花纹, 右侧腹部还露出一耳, 衔有圆环。盆内部呈淡绿色, 置一细柄长勺。炉的左后侧似为一案的端头, 也绘有花纹。所绘器物内容生活气息浓郁。

西壁壁画几乎全部被毁, 仅在左下角底部残存一排装饰花纹。南壁壁画东侧画的是一个人物, 只是仅存腿部。着粉长裤, 外套长裙, 脚穿长靴,从脚摆放的姿势来看, 此人微侧身面向西。南壁西侧对称位,也有一残存腿部人物, 脚着一双麻鞋, 脚尖向东, 其脚后绘有一凤头扁壶状器物。

墓葬中的壁画,不同墙面所画内容各不相同,但代表了唐代不同时期壁画的风格,特别是北壁上这样大幅完整的花鸟画在晚唐墓葬壁画中十分少见,在北京地区、北方地区更为少见,尤为珍贵。

从清理后的现状可以清晰地看到墓葬的残存情况,此墓在规模上看不是很大,与北京地区发现的其他唐墓形制基本一样,整座墓葬其实只是一座砖旋穹庐顶单室墓,而且墓顶已经破坏,只残存有下部的墓壁砖墙。墓室方位为坐北朝南向,由墓道、甬道和墓室三部分组成,墓道为斜坡式,已经找不到起点,经过清理才可以看出约有1米左右的残长,宽度约有1.8米,高度因仅剩残墙看不出来了。在墓道里端发现了一个上宽下窄、很独特的梯形天井,在以往处理的墓葬中没有见过,不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也算是一个新的发现吧。天井北侧就是墓门了,墓门呈拱券形,墓门两侧有隔墙,上面饰有仿木的砖雕斗拱。在墓道之后是甬道,甬道呈过洞式,砖券顶,没有受到多少破坏,保留得较为完整,甬道长有2.65米,宽1.58米,高约2.2米。在清理中发现甬道的东西两壁上,镶嵌着马蹄形的壁龛,这也是在墓中经常可以见到的。

甬道的尽头就是墓的主体部分,我们最期待着能有惊喜发现的墓室了。好在虽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历史变迁,墓室的主体结构留存得较为完整。从地面向下看,墓室的平面呈弧方形,南北进深为4.72米,东西宽为4.85米,基本上是正方形,只是每个边都不是直线而是有一定的弧度。

进入到墓室里,墓顶已经不存在,从残余的墓壁可以看出,墓壁是用两顺一丁(也就是两块砖的长面一块砖的宽面)的条纹砖砌成。西壁上的砖砌保存得很整齐,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装饰,正中图案是两扇仿木结构的砖雕门,门还做成虚掩状,看上去很是形象生动;东壁正中对应着也装饰一个仿木结构的砖雕门,但并不是完全对称的形状,与西壁不同的是这扇门雕出了门锁,门是锁闭状。两座砖雕的门都呈朱红色,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颜色还很鲜艳,而且保存得很完整,可见当年砖瓦烧制工艺的精湛。

在墓室里占地面积最多的是棺床。棺床建在墓室的中间及北侧,长3.55米,宽2.25米,高0.79米,几乎占了墓室的一大部分。棺床四周砌砖,中间填土,东西两侧有帐形隔墙。棺床南侧呈束腰式,饰以缠枝大叶牡丹砖雕,这些砖雕是由一块块小砖雕拼合而成,浑然一体,立体感很强。墓室四角置有砖砌的方柱和柱础。从现场情形看,墓葬早年应已被盗,棺木已经朽烂,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随葬品,但墓室的形制基本保持原样。最为珍贵的是在墓室内的正面壁上绘制的壁画,基本保持完好,这是最意想不到的,在这样一座普通的唐墓里,居然留存着这样一件珍贵的遗物,如果不保留下来实在是可惜。

几百年来,墓葬壁画一直深埋在厚土之下,虽然是用天然的矿物质颜料彩画在坚固的白灰底壁上,没有受到更多的自然毁坏,但潮湿的积土使得白灰底壁变得很脆弱,要想使得壁画得以完整揭取下,首先要想办法使它干透坚固起来。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的壁画处理专家王振江研究员的指导下,我们开始了这一项工作。谁也不会想到我们采取的是这么简单原始的方法:我们用三根长木棍做了一个大三脚支架,支架上吊起一个铁笼,铁笼里装上木炭,然后用燃烧的木炭不断地靠近烘烤墙壁,就这样逐步将壁画的湿气烤出干透。

第一步基础工作完成后,下一步面临的难题,就是如何将壁画从墙壁上完整取下来,再将其固定在一个可以移动的物件上,使之成为一件可移动的文物,进入到博物馆或是文物库房保存。这是揭取壁画最为关键的一步。

我们先是按照墙体的弧度、尺寸做了一个木支架,木支架上再附上一层薄板,用来支撑将要取下的壁画。壁画是在墓室的墙壁上打上一层白灰做底,再在上面用各种天然的颜料描绘成图画,我们要揭取的壁画其实就是将涂抹在墙壁上的那层灰皮取下来。

经过在小块壁画上反复的实践,基本上掌握了揭取的技巧,开始实操了。首先在壁画的正面用木架将其固定住,然后将壁画所依托的墓壁砖小心地拆下,再反过来将已经没有了依托的壁画固定在另一个木支架上。整个过程并不复杂,但在实际操作中却是要十分的小心谨慎,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不能将文物完好保存下来。最终,经过精心细致的工作,我们没有一痕损毁地将壁画揭取下来。

1998年3月,已经过去了6年之久,我重回文物管理所任所长,再次见到这幅壁画时,壁画存放在库房中,用一张很厚实的苫布遮挡着,避免阳光的照射,看不出有多大变化,特别是那天然颜料绘成的图画,喷上清水之后,色彩依然鲜艳如初。

壁画取下后,其它的有价值的墓葬构件砖雕、小块儿的壁画、墓志等物品,处理起来就很容易了。为了能够较为完整地保留下一座墓葬的形制,我们尽最大可能收集起能够带走的物品,以备将来复原展陈使用,而这些确实在后来海淀博物馆成立后,成为了很有影响的藏品。而今天海淀博物馆所展陈的展品,并不是原件而是依照当年原物制作、画幅要小了许多的复制品。

这50余天的辛勤工作,为海淀的历史研究、文物保护,以及后来的博物馆展藏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应该说是多年来海淀文物保护工作中最有作为、最有意义的不多的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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