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妻(中篇小说)

2015-05-29 12:53羊亭
当代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孙

羊亭

1

羽森去时代绿洲报到的那天,气温突然降至零下。

透过车窗,他看到零星的雪花正一点一点侵袭这座南方城市。车内虽然开了空调,但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哆嗦。

上车刚坐下没多久,手机就开始在口袋里振动起来。大腿处仿佛藏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兽,闷声闷气地呜呜低鸣。坐他旁边的老头不时用一种神秘莫测的眼光看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复杂。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暧昧的手机广告,心想沿海人民的眼界开阔,看来思想也非同一般的活跃。他差点笑出声来,但努力忍住了,只轻轻地干咳了两声。

然而老头却没有忍住,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羽森,低声道:“小伙子,你的电话……”与此同时眼中的神秘又加重了些。

羽森笑着耸了耸肩,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你不接啊?”老头疑惑地瞪大眼睛。

羽森摇摇头:“不用管它。”

老头微张着嘴,好像羽森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人。

“现在的骚扰电话太多了。”

老头有点不情愿地把头扭向窗外。

还有好几站才下车,羽森靠着椅背伸了个腰。

只消停了一会儿,手机再次不识好歹地振动起来。

老头皱着双眉,好奇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老头,有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不自在。

老头说:“也许不是骚扰电话。万一人家有什么急事找你,你这样老是不接不太好吧!”

羽森不知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就在他陷入尴尬境地、无法应对这个好管闲事的老头时,手机停止了振动。一时安静下来。谢天谢地,他真想长长舒一口气,但一根神经却紧绷着,说不定下一秒钟这安静又将被打破。他在矛盾中等待着,同时迟疑是否要关掉手机。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直到车子进站,手机一直安静地躺在口袋里。

羽森简直像逃避似的匆匆下了车,他没再看老头一眼。也许老头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也许人家早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走出车门,便有阵阵冷峭的风向他扑来,寒凉之气不像北方只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骨髓。他又一阵哆嗦,整了整领口,然后将双手插进口袋,加入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他感到手机好像又在振动,但不太真切,很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就算真有人给他打电话,他也懒得去接。那时他只想加快脚步,早些赶去时代绿洲,以摆脱这糟糕的坏天气。

按理说,要找一家好几千员工的台资电子厂,应该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但是羽森穿过两条街道,按照事先在地图上查好的路线,却来到了一幢水晶似的高楼前。几个穿皮裙与肉色打底裤的亮丽女人从跟前走过,凛冽中便有了阵阵温暖与异香。她们走上台阶,很快消失在了旋转门的后面。

他朝里望了望,里面深邃如谜,他只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伸长脖子,如同一个乡下人的模样。门后很快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保安,机警地看了他一会儿:“你干什么的?望什么望?”

羽森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我是来报到的。”

“报到?报什么到?”

保安的口气让他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像个弱者,急需一个能够压倒对方的理由,于是说:“是你们李副经理聘我来时代绿洲的,让我今天去宣传科报到。”

“时代绿洲!”保安轻蔑地笑了笑,“这里都是休闲会所,没有你的绿洲。”

羽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不要看了。”保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走反了。”

他转身离开时,感觉保安还是一副嘲讽的姿态。神气什么,再神气你也只是个保安!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个保安,突然也有点看不起自己。

他想拿手机看看时间。要是第一天就迟到,给人留下个拖沓懒散的印象可不好。但这会儿手机振动仿佛一直没有停下,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什么骚扰电话。但是一想起打电话的人,想起她说话时那种不容置喙的口气,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毅然决然地把步子迈得更快更大了些。

当羽森终于来到工厂门口时,才明白刚才那个保安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骄傲。他想起正给他打电话的人发过的一条短信:“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灰头土脸地回来找我。”

当时他刚坐上南下的列车,满心畅想着新生活的无限可能与美好。他没有回她。没过多久她便打来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接了。电话那头咆哮不止,尖锐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他却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她尚未停下,他就挂断了。

但她很快又打了过来,仍然是一开口就咄咄逼人:“你凭什么挂我电话?”

羽森沉默不语。他本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在火车上了,但又觉得多此一举。

“长志气了是吧?”她发出一阵冷笑,“好,算你狠,以后谁再给你打电话谁他妈就是贱货。”

没错,当初她就是把话说得这么决绝,正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可是眼下,她一个接一个地打来电话,如此执着并充满愤怒,似乎早把当初放下的狠话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是她,这个交往了四年多的女朋友,确切说应该是前女友,羽森有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或者说,他们双方都并不了解彼此。

事实上,她也曾对此深有感触。记不清是哪一次了,在那个他们常去的小旅馆里,两个赤裸的身子紧紧拥缠在一起,他们都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温度,但中间好像又总隔着层什么。她不停地在他耳边说:“抱紧一点,我感觉不到你。”他于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再紧一点。”他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但是她仍不满足:“不够,不够,你的力气到哪儿去了?”在又一场酣畅淋漓之后,她以少有的温柔之姿躺在他臂弯里,声音空洞而遥远:“羽森,我怎么有时觉得你那么陌生,好像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羽森想,要是没有大学一年级的那个中秋晚会,如今,他们会不会真的是走到一起也不会怦然心动的陌生人?这很难说。

想这些让羽森感到沉重。这时雪下得更大了些。大门左侧,“时代绿洲”几个大字的表面布满锈迹,看上去有些斑驳。稍作迟疑,他走了进去。

当班的保安是个显得稚气的年轻人,瘦削的身子撑不起那身衣服,松垮垮的,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

羽森挺直身板,向小保安说明了他的来意。小保安站在原地没动,告诉他该怎么去宣传科。他的声音很低,说话时还一阵阵脸红。羽森看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像他这个年纪,应该像妹妹一样在县城里上高中。妹妹的运气不错了,她中考差二十多分才到录取线,要不是又花钱又托人找关系,她现在很可能也身处于这些大大小小的工厂里,面目模糊。

之前约好的宣传科主任不在,只有两个文员模样的女孩在自己的座位上忙碌着。羽森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不停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我们主任一大早就出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其中一个偏瘦的女孩说。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电脑屏幕未曾移开。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女孩问:“你要不要给他留个便条,或者打个电话?”

经她一提醒,羽森这才觉得确实应该给主任打个电话。掏出手机,正巧主任给他打过来了。

“嘿,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听得出来主任的语气中充满了埋怨,“好家伙,我给你打了一百次你都不接。”

“啊?……”羽森突然语塞。

“你现在在哪?在宣传科?”

“啊……是的。”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主任顿了顿,“我今天回不去了,要不你再休息一天?”没等羽森回答,他又说,“算了,来都来了,你先熟悉熟悉环境吧。靠窗户有一个座位,你坐那里好了。有什么需要和不明白的就找小孙。”

羽森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主任就急匆匆挂了。他站在那里,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他虽然是李副经理拍板要的人,但显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受到重视。他又想到了前女友给他发的短信,有点颓丧,却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打起精神,怎么也不能让她看了笑话。可摆在眼前的难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谁是小孙。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时,另外一个女孩说话了,她把脑袋微微朝向那个偏瘦的女孩:“小孙,你帮我看看这样行不行。”羽森如释重负,面对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第一次感到了稍许的亲切和心安。

2

羽森向来没有凑热闹的习惯。参加大学一年级的那个新生中秋晚会,算是个例外。那年的中秋和国庆正赶在了一起。有的同学选择结伴旅行,有的回家过节去了,寝室里就剩下他和一个老家远在广西的室友。两个人枯坐在寝室里显得很怪,于是他们决定去看节目。

室友是个乐于表现的入党积极分子,他坐那没多久,便被老师一个电话给临时叫走了,旁边的座位于是空了下来。台上一个胖子正在说相声,他非常卖力,可是效果并不好。一个个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只得到台下很零星的几声敷衍或嘲弄似的笑。但这已经不错了。羽森感觉他并不像在表演,而是如同小学生一样熟练地背诵着课文。

这时有人拍他的肩:“没人坐这儿吧?”一个穿运动服的短发女孩指了指他身边的空位。

羽森想说这里有人坐,不过现在有事走了,但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回来。然而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女孩几乎没有给他说话的余地,她刚问完,就坚定地坐了下来。好像她根本就无意于询问,而是在告诉他:我管你有没有人坐,既然现在它空着,那我就坐这儿了。

她刚一坐下,就把一对耳机塞进耳朵。望着台上,却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若罔闻。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同时夹杂着一丝汗味。但这没什么,羽森并不觉得难闻,恰恰相反,他觉得这气味正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青春、阳光、活泼、好动,甚至有点嚣张跋扈。

台上的人影变得模糊了,声音也像落入水中一般混沌。羽森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她。她安静坐在那里,渐渐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流动的血液、荷尔蒙,如同由远及近的雷声,那么宏大,包裹着他,震人心魄。羽森感到一阵不自在,好像台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有千双眼睛直视着他,并能够轻易看透他的内心。

女孩的胳膊碰了碰他,他吓了一跳,做贼心虚般绷紧身子。

“哎,有那么好看吗?”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你不觉得这些节目都很无聊?”

他松了口气,但仍然心跳剧烈。他不知该怎么和一个陌生女孩搭话,毕竟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平静,并对她笑了笑,他能感觉到笑得不太自然。

女孩摘下一个耳机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

羽森把带着些许女孩体温的耳机塞进耳朵里,感觉有种难言的暧昧。正播放的是一首英文歌曲,旋律动感,唱腔张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无心看台上的节目,也无意听歌,这样持续的时间久了,他便真的找到了一种难得的平静与舒适,于是,他又开始不自觉地偷看起身边的女孩来。

女孩跟随音乐的节奏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一只脚也打着节拍。她听得很投入。突然一个高潮,她点头的动作稍大了些,把羽森的这个耳机给拉掉了。她又把耳机递给羽森,但没有转过头来,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然而这次羽森没接。

过了足足十秒,她才把头转向羽森。羽森歉疚地摇了摇头。

她把自己的那个耳机也摘掉了。“不爱听啊?”

羽森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也不是。”

“没事,我也早听腻了。”她把耳机都收了起来,放进衣兜里。

他们望着台上模糊不清的人影,有什么进入到了耳朵,轰轰隆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女孩和他没话找话:“你是哪个学院的?”

“文学院。”

“什么系?”

“中文。”

“我是英语系的。”

她好像察觉到很难和身边这个沉闷的人畅然交流下去,微微皱了皱眉。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问:“哎,你叫什么名字?”

“梁羽森。”

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梁羽生?!都这么大名头了还学中文!”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作为南方人,自己的发音总受到讲普通话有优越条件的北方人取笑,虽然来学校才短短一个月,但这样的笑话已经闹了不少。于是他逐一把那三个字解释给她听。

“我叫欧玲。”

他们再次陷入无言的尴尬中。过了好一阵,她突然长吐了口气,像是对羽森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好无聊!”

羽森以为她还在评价台上的节目,附和她说:“是没什么新意。”

她看着羽森,羽森看了看她。她白了羽森一眼,脸上有种埋怨的神情。

就在羽森已渐渐习惯了这种氛围时,她却出其不意地来了一句:“你这个人好闷啊!”

羽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不明白这个叫欧玲的女孩为什么要这么说,两个初识的人,或许这连初识也还算不上,自然不需要说得太多,况且他从来就是如此。

欧玲站起身,两手插在裤兜里。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走了。”但她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又问羽森,“你走吗?”

羽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节目固然没有意思,但回宿舍也好不到哪去,他在走与不走之间难以取舍。欧玲夸张地叹了一声,然后便独自走了。

羽森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他想安心好好看两个节目,但是很难做到。女孩的声音总在耳边起落,她那尚没有记清的容颜,也老在他眨眼的瞬间闪现。他的室友大概不会回来了,夜晚的凉气已有了袭人之势,他准备回去了。转身时发现欧玲还站在身后。她明明已经离开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羽森竟感到一丝暖意升上心头。

欧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想对她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欧玲先开了口:“哎,梁羽森,要不要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啊?”他总是这么后知后觉。

“啊什么啊,电话。”欧玲向他伸出手。

他把手机递给她。她按了一个号码,拨了出去。很快,她衣兜里响起一串悦耳的铃声。不是英文歌曲。然后她把手机还给了他。她走出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带着有点像命令的口吻说:“把我的号码存好了。”

羽森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校园里灯火熹微,一切具象都影影绰绰,很不真实。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一串数字,感觉也很不真实。他不能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对于他这样一个迟钝且少言寡语的人,幸运是不那么容易降临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来到时代绿洲有两个星期了。原以为很轻松的工作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当时拍板让他来做内刊的李副经理他一次还没见着。同事说李总一年有十个月都在外地出差,要见他一面比见他们的台湾老板都难。

他们是在一次非常无聊的笔会上认识的。那时羽森在一家网站做文字编辑,每天面对十几万字的穿越、耽美、后宫小说,他常常在心里骂一句FUCK。上了两年《大学英语》,这个单词的发音居然比他的普通话都标准。他冒着被扣一百元旷工费和两百元全勤奖的压力请了两天假,又花了一千块会务费,以青年诗人的身份去参加了那个笔会。结果参会的人寥寥可数,大家相互交流的时候羽森发现,居然有个人不知道洛夫是谁,他们的诗也就可想而知了。但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倒是例外,他的诗写得不错,而且也很欣赏羽森的诗。

第二天他俩便不再参加笔会了,而是在宾馆里抽烟,喝从小卖部买的罐装啤酒,谈波德莱尔和艾略特。他们聊得很快乐,互以兄弟相称,虽然他足足比羽森年长二十岁。当他得知羽森的处境后,当即拍大腿道:“兄弟,以你的才华,可以做《诗刊》的编辑了。我们公司正准备做一本内刊,你来做吧,主编和编辑,都由你一个人负责。你说你一个南方人,非待在北方干吗?”

现在,他在时代绿洲每天写着各种文案,做报表,就是没有一件和内刊有关的事。他很尽力,但宣传科主任还是不满意。他常常把羽森叫去自己办公室,提高嗓门:“羽森,这不是我要的文案,头脑风暴,你知道吧,头脑风暴?”有时甚至会很不讲情面:“李总说你很有才华,可你得把你的才华施展出来才行。”见羽森一脸的落寞,他又降低了语调,安慰似的说,“当然,我也应该给你多一点适应的时间,但是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话你明白吧?要是有什么困难,请教一下小孙和小郑,不要觉得大男人放不下脸。你是李总推荐的人,我相信李总不会看错人。”

羽森回到座位上,感觉有重压在肩,心头也像堵了败絮一般透不过气。对面两个同事都忙着各自的事。他倒不是放不下架子去求教于她们,况且他也没什么架子可言,但她们好像老是那么忙碌,连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没有时间。微胖的小郑是本地人,口音很重,听她讲话总要连猜带蒙。平日里羽森和小孙接触得多些,然而小孙自己的事也不少,他不好总去打扰她。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聊天对话框。

“又碰到麻烦了?”羽森看了看头像,是小孙。他抬起头来望向小孙,小孙却并不看他,而是一本正经地注视着自己的显示屏,一副投入工作的样子。

羽森发了个“流汗”的表情。

“没事,等一会儿我忙完了你告诉我。”

“太谢谢你了!”

“怎么谢?”

羽森又望向她,但她仍然没有抬头。

“请你吃饭。”

几乎就在他发出去的同时,收到了小孙的信息。“都帮你好几次了,连饭也不请我吃一顿?”

小孙轻轻地笑了一声,虽然不易察觉,但还是被旁边的小郑听见了。小郑歪着头看了看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3

羽森还从来没请女生吃过饭,这是第一次。

他事先选好了地方,提前先到了,却拿着菜单一阵犯难,不知点哪个好。像样的菜都贵得离谱,而且他也并不擅长做这件事,再说他不知道小孙喜欢什么口味。好在这时小孙来了,她总能及时给自己帮助,他把菜单递给了她。小孙也并不客气,接过之后,大大方方地点了菜。他听得很仔细,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小孙没有点太贵的菜,却也不至于令他俩显得寒碜。

他们闲聊了些工作上的事,然后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各自的家人和经历。他这才知道原来小孙是甘南人,他们之间隔得比一个省的人都近。她在老家师院上的专科,毕业就来了南方,她还有个在上海读研究生的哥哥。从很大程度上讲,是她在供她的哥哥读学位。他不由得对眼前这个瘦小女孩肃然起敬。他向她讲起了自己那过于早熟学习却一塌糊涂的妹妹,讲了自己如何热衷于写诗,还讲了和李总之间的“交情”,但有关前女友欧玲的事却只字未提。

菜上来后,羽森从干锅里挑了一块最好的羊排给小孙。小孙脸上立时起了一片红晕,说:“谢谢!我都好久没有吃过羊排了。”

羽森看着小孙吃羊排的那种安静与喜悦,心里却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给小孙夹菜是为了感谢她,其中当然也不乏殷切,但是当他把这一套动作做完之后,却分明听到欧玲的声音:“第一次和女生吃饭,你应该主动为她夹菜,这是起码的礼貌。”

他不确定自己的主动是否令小孙满意,但毕竟也算主动了一回,这就是进步,换作以前,呆头呆脑的他是绝对没法做到的。

其实占主动的是欧玲,一直都是如此。

虽然他们初次见面就互留了电话号码,但是每当羽森望着那个陌生的号码,都觉得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像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并没有听欧玲的话把号码存好,但也不舍得就直接删掉。后来他将那一串数字都能倒背如流了,却终究也没有拨出去过,也没发过一条信息。直到十一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他收到了欧玲发给他的短信。

当时宿舍早已经断电,但因为一个室友和女友煲电话粥没完没了,并且甜言蜜语毫不低调,羽森一直无法睡着。枕头下的手机突然短促振动了一下。忘关机了。其实他并不太想看短信,只想关掉手机以免辐射过大。但当他看到那个号码时,居然立刻心跳加速,他迫不及待地按了下去。

“嗨!知道我是谁吗?”

他用微微有些颤抖着的手指按下“欧玲”两个字,发送了出去。

她很快回了过来:“看来你存了我的电话。”

他感到脸上发热,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她:“当然,是你让我存的呀。”

“这么听话?”

面对这有点挑逗的字眼,羽森不知该怎么回。

“你总这么听话吗?”

“当然不是,但拒绝别人是不礼貌的。”

“如果是别的女孩子,你也不会拒绝?”

羽森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翻了个身。手机屏幕被他呵出的热气弄得一团模糊,他赶紧用手去擦拭,但却一不小心发了一个直愣愣的感叹号。他急忙按取消发送,但为时已晚,信息已经发出去了。

“呵呵,看把你吓的。”

他们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一直聊到很晚。后来欧玲说她的手机快没电了,羽森有点失落,准备向她道声晚安,但却迟迟没有发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欧玲问他:“你睡着了吗,梁羽森?”

“还没。”

“平时周末你都干吗?”

“也没什么事可做,和他们打打球,或者在宿舍看书。”

“明天有安排吗?”

“没有。”羽森的心怦怦乱跳。

“没有人约你?”

“没有。”在发出去之前,羽森加了一句,“哪有那么幸运。”

“……那,我约你怎么样?”

羽森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那条信息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她确实是这么说的。他甚至能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她的语气,那句话如果从她嘴里说出来,也许就是:“好吧,既然没人约你,那我约你好了。”不是疑问,而是直接的陈述。

羽森还没来得及回她,她就又发了过来:“明天去西山看红叶吧,我等你电话。”

羽森立刻答应了她,他明白这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因为别的。

欧玲说她的手机这回真的要没电了,然后他们互道了晚安。羽森郑重地存下了她的号码,关掉手机。煲电话粥的室友也已经睡了,他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确切说是不愿睡着。他希望快些天亮,能够早些见到她,但又害怕时间过得太快,见到她时会局促不安。他一再盘算着他们见面时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他的举止应当如何才显得得体。

夜晚就是这么奇妙,白日里你不可能讲得出口的话,夜里却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而且夜色深邃,茫茫无尽,通过那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于是,两个原本并不太熟悉的人,便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慢慢靠拢。

第二天清晨他如约早早来到女生宿舍楼前,给欧玲打电话前,他把头一天夜里两人的短信记录又看了一遍,确定那不是一场梦。

“你怎么这么早,几点了?”电话里欧玲声音慵懒,“我还没起床呢。”

“没事,不着急,我等你。”

但他没有等多久,欧玲的电话就打来了:“你在哪?”

“在你们宿舍东边那个电话亭旁。”羽森说,“我穿的白色上衣。”

他朝宿舍那边望了望,并没看到欧玲的身影。这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正是欧玲,她什么时候来的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和上次见面时大有不同,她着一身黑色休闲装,头发好像更短了,但也显得更清爽干练了些。

“等很久了吧?”她一边说话,一边递给羽森一杯豆浆和一根油条,“我猜你一定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羽森确实还没吃早饭,他有些犹豫:“我不爱吃早饭。”

“那怎么办?买都买了。”

他于是接了过来。

周末的早晨,校园里不免有些安静,偶有晨练的人从身边跑过,或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水壶颤颤地走着,面容模糊,辨不出是退休的老师还是校工。羽森和欧玲并排着向前缓步而行,他俩隔得不远,羽森还记得她身上的香水味,这与上次并无不同。羽森倒也不像上次那般拘谨,是她主动约的自己呢,他这么告诫自己,内心也就强大起来,连打量她的时候也少了许多扭捏。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但并不是像有些女孩那样粘的假睫毛,她很自然,几乎没有化妆,她戴了一对银色耳钉,她的耳根很白,再往下线条柔和的脖颈也很白净。

已入初冬的北方,晨间的空气里,有飕飕冷风起落,羽森却感到阵阵暖意滋蔓全身。如果以任何一个路人的眼光来看,他们无疑就是一对。可是他们这究竟算什么呢?同学?朋友?恋人?一时之间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他觉得自己过于多想了,他们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她觉得他不坏,而逐渐寒冷萧索的冬天易生无聊情绪,于是约他去爬山,看红叶,就是这样而已。但无论如何,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和他并排着走,他心里总是温暖而柔软的。

起初,那温暖还只停留在某种感觉层面,后来越发的真实了,并随着他的一呼一吸直往上冒,如同一股激流,让冰凉的鼻尖也暖和起来。直到他看见胸前的衣服上出现一滴鲜红,继而是两滴,三滴,他才意识到流鼻血了。

他用手去揩拭,手指立时也被染红。这尴尬无法掩藏,因为欧玲已经看到了。她瞪大眼睛,惊奇不已:“你怎么了?”

“传说中的事情发生了。”这时他反倒不失幽默。

欧玲从包里拿出纸巾给他,他堵住鼻孔:“看到美女的条件反射。”

欧玲笑了:“是天气太干燥了。”但她很高兴羽森能这么说。

这样一来,他们倒被拉得近了些,他也渐渐泰然自若起来。

他们开始聊天,从同学聊到家人,从眼下聊到以前,甚至有一两次还聊到了未来。羽森知道了她是北方人,其实从她毫无口音的谈话中他已能猜出,知道了她那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的父亲,还知道了她从小到大的优越生活。不知为什么,羽森心里有点失望,还走过一次神,他们之间的差距在不知不觉间浇灭了他满心的兴奋与暖意。

在西山的红叶丛中,欧玲一路都显得特别高兴,她不停地拍照,还摘下几片红叶放进包里。羽森的兴致小了些,但尚不至露于言表。

“啊,松鼠!”欧玲尖叫起来。

循声而去,羽森看到一只精灵般的小松鼠在树丛中间一蹦一跳,两眼漆黑发亮。他第一次看到松鼠,却没有欧玲那般惊喜。欧玲弓身想给松鼠拍一张照,但是小家伙非常怕人,机警地向远处奔逃。欧玲想去追,但脚下枯腐的枝叶让她踩了个空。羽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失去平衡的她往这边倾斜,靠了羽森一个满怀。

后来,上陡坡的时候她便自然地把手伸出来。羽森走在前面,每每牵着她的手,那柔软的温热都能让他感到阵阵新奇,只是他恍惚之间又会觉得这新奇与自己似乎毫无关系。

中午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家餐馆里吃饭。菜是欧玲点的,她好像挺乐意于做这件事,并且把握得当。爬了一整个上午的山,羽森早已饥肠辘辘。他拿起筷子,却见欧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环顾四处,餐馆里的气氛并没什么不对。

“嘿,知道吗,第一次和女生吃饭,你应该主动为她夹菜。”欧玲顿了顿,“这也是起码的礼貌。”

羽森很不好意思,内心深处有一丝抗拒,但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她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然后拿起了筷子。

小孙看羽森有点心不在焉,拿筷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羽森回过神来:“什么也没想。”

小孙也给他夹了菜:“你也吃啊。”羽森发现自己碗里早已堆得满满当当。

吃过饭羽森准备去付钱,却被小孙拉住了,她说:“我已经付过了。”

“这怎么行,说好我请你的啊。”羽森的脸红到了脖根。

“你才来上班,应该我请你。等下次吧,发了工资再请我。”说着她起身欲走,“我可记着呢。”

羽森简直感到无地自容。自己初来乍到,工作上小孙帮过他不少,本为了聊表谢意,反倒又欠了人家一次。但这和那次同欧玲去西山相比,他心里的疙瘩却小了不少。那天接下来他只象征性地吃了一点,虽然饭菜都很合他的意,但他却很难在欧玲面前放开自己。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虽没有刻意为之,却好像总把他们生生地区别开来。她是北方的城里人,他是南方的乡下人;她的父亲有自己开创的事业,他的父亲却要为他的学费到省城打工;她见多识广,他是井底之蛙。埋单时,服务员站在他们中间,报出的数字吓了他一跳,“是先生还是小姐埋单?”他插进裤兜的手心全是汗水,他一阵慌乱,眼睛不知道该落到哪里。欧玲似乎觉出了他的窘境,扬手把一张信用卡递给了服务员。那一幕让他印象深刻,欧玲没有说一句话,却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他回避着她的目光,把头扭向窗外。西山上大片大片的红叶在风中摇曳,并隐约传来哗哗声响。

4

他本以为事情到这一步就结束了,他们都彼此领教过,多多少少知道了对方的问题。欧玲不会再联系他,他也不会再无谓地去多想什么。

接下来一切仿佛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欧玲没有再打给他,也没给他发一条短信。他想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联系她,他们已经完了,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完了。他看着电话簿里的那个号码,有好几次都冲动得想删掉,但却仍有一丝不舍。连他自己也好奇,他不舍得什么呢?

但是,事实的发展有时偏偏就和想的两样。有天晚上羽森一个人正在食堂吃饭,欧玲突然端着盘子坐到了他对面。她气冲冲地质问羽森道:“你怎么不给我电话?”

羽森有些高兴,但也有些难过,他很矛盾,不知怎么回答她。

好在她也没有咄咄逼问,而是埋下头去吃饭,她好像和饭菜较上了劲,她吃得很快,把盘子弄得丁当作响。没多大会儿工夫,她停了下来。

她再次把目光落在羽森脸上:“你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羽森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如此直接地问这话,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我怎么会有女朋友。”

“那你怎么不给我电话?”

“对不起,我最近选的功课太多了。”

“骗子!你不会每次都要一个女孩子那么主动吧?”

见羽森一直不说话,欧玲的语气缓和了些:“我已经够主动了,你就不能主动一回吗?”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随便得很,动不动就和不认识的人留电话,动不动还约人去爬山?”欧玲说,“梁羽森,我是个女生,你能不能给我留点矜持的余地?”

她的话让羽森感到惭愧,并隐隐地内疚自责。她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很不主动。他不是不知道欧玲的心意,也并非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但一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便怯懦起来,有苦难言。

他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干吗?可怜我吗?”

虽然这么说,但欧玲还是很乐意得到羽森的这个邀请。他们在冬夜的校园里漫步,说些再平淡不过的话,却让彼此的内心都渐渐舒缓了。羽森虽有拒绝的理由,但是他没有拒绝。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他,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和少有的几个朋友间也疏于亲密,他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幸福与苦楚,如此真实,像冬季夜晚的月亮,那么明亮,又那么冰凉。

他们的往来频繁起来了。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外出游玩。他们是朋友,但又不仅仅只是朋友,这样下去,羽森明白捅破那层窗户纸是迟早的事。他不舍得让她成为生命中的过客,然后变成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他的生活有些单调,寂寞,无聊,他需要一个人,这么想有些自私,但谁又能确保喜欢和爱就绝对无私呢?他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她,感受到她,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转眼就到了平安夜。传统的节日在渐渐被人遗忘,变得淡漠,但西方的很多节日却日益盛行,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喜爱。每个班都有自己的节目,圣诞音乐的旋律优美欢畅。大家都互赠礼物,在不同的教室跑来跑去,沉浸在快乐的氛围里。

羽森给欧玲也准备了礼物,这不是应付,他花了一番心思,专门上网查了一下平安夜送女孩什么好。他为她买了一副耳钉,外加两个包装得有点过分的苹果。

每个班的节目都表演得差不多了,他和欧玲约在东边的小公园见面。他赶过去时欧玲已经到了,她不停地责备他:“看什么破节目啊,今晚应该我们俩单独过。这么冷的天,你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你。”

羽森赔着笑脸,拿出给她的礼物:“圣诞快乐!”

看得出欧玲很高兴,她一把拉住羽森的手,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羽森木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给你的。”欧玲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盒子。

他接过来,看着她嘴里呵出的白气,四周寂静下来,他又一次觉得眼下这一切幻如梦境。

“不打开看看吗?”

他打开盒子,是一只手表。羽森有点难为情。和欧玲相比,自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喜欢吗?”

“嗯,喜欢。”

“看看我还带了什么。”说着她拿出一瓶红酒。

欧玲拔出瓶塞,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羽森。羽森觉得这有点怪,两个人对着一个瓶口喝,不等于间接接吻了吗?但想想刚才她已经吻过他的脸,这又算什么呢。于是他也喝了一口,有点苦,过了好久才回味到一丝甘甜。

他们喝得很慢,后来欧玲说冷,她的手确实很凉,但羽森却慢慢暖和起来。他想了想,把外套脱了下来,并给她披上。过了一会儿,欧玲说她还是冷。

羽森说:“要不回去吧?”

欧玲摇了摇头,把羽森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抱抱我,抱抱就不冷了。”

羽森没有太过犹豫,顺势抱住了她。她的身子在发抖。

羽森说:“还是回去吧,你这样会感冒的。”

“不回。”她坚定地说,“感冒就感冒。”

羽森便不再说什么了,接着喝酒。

欧玲喃喃地说:“羽森,以后的每个平安夜你都会陪我的,对不对?”

“对。”羽森说。

“你发誓。”

“我发誓。”

“不,这不算,你得对着月亮发誓。”

“好吧,我对月亮发誓。”

但是天上看不到月亮,天穹一片灰蒙蒙。几乎没有风,可空气却很干很冷。羽森觉得酒也不能温暖自己了。欧玲在怀中很安静,好像睡着了,但她还睁着眼睛。后来,有雪花开始纷纷地飘落。他们于是起身往回走。

快到宿舍楼的时候,欧玲突然停了下来:“为什么要回去?今天是平安夜,就应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一会儿说不定宿管要去查寝。”

“去查好了,你怕啊?”

“可是天在下雪。”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她把羽森的手攥得更紧了,“不回去了,你敢不敢?”

羽森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但是眼看着雪越来越大,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他开始犯难:“这么冷的天,我们去哪儿?”

欧玲不说话,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他于是也不再多问,跟着她一起在雪地里走啊走。这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有点疯狂,但羽森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这是第一次看到下雪,第一次在雪地里漫步,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子紧紧拉着他的手,第一次有人吻他,并且他也第一次拥抱了她。一个晚上遇上了这么多第一次,第一次夜不归宿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和欧玲来到一家旅馆外面。雪下得更大了,他们的头发和肩上都落满了雪花。欧玲使劲捏了捏他的手,然后他们进了玻璃大门。

欧玲把身份证和信用卡给了服务台后的人,冲羽森眨了眨眼睛。

“你的身份证呢?”服务台的人问羽森。

羽森把手伸进口袋里,其实他不用找,他根本就没有带。他觉得如果服务台小姐对他们说没有身份证可不行,这反倒是帮了他一个忙。但她没有为难他们,而是一脸倦容地说:“那报一下号码吧。”于是羽森只好报了号码。

房间里开了暖气,和外面有二十几度的温差,而且他们先前喝了一大瓶酒,现在都感到热。欧玲脱了外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的毛衣也是红色,让羽森有种迷离感。

“把衣服脱了吧,你不热吗?”欧玲说。

羽森脱了衣服。房间的灯光黄莹莹的,空气里有种特别的暧昧。他打开电视,但是找不到遥控器,于是蹲在电视机前按按钮。一连换了好几个台,都没有一个想看的节目。

“别弄了,”欧玲说,“都这么晚了还看什么电视。”

羽森把电视关了,问欧玲渴不渴,他准备去烧点水。

“不渴。”欧玲坐在床上,勾着手指对羽森说,“过来。”

“干吗?”

“过来呀。”

羽森缓步走到床前。

“你坐啊。”她朝床头挪了挪。

羽森心里有点慌张,不敢正眼去看她。

“坐啊,”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瞧你那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们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安静极了。还不如开着电视呢,羽森想。从电视机的屏幕里,他看到了他俩僵直的身影。此前他不是没有想象过这一幕,应该有些刺激,有些浪漫,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刻会来得如此之早,而且是在陌生的宾馆,这让他感觉怪怪的。

欧玲说:“不早了,睡吧。”然后她倒头就躺下了。

羽森又坐了一会儿,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在那里坚持或者等待些什么,后来他觉得坚持与等待其实都毫无意义,于是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在欧玲身旁躺了下来。

过了几分钟,欧玲在黑暗中问他:“睡着了?”

“没有。”羽森说。

然后又没了动静。但是很快,欧玲翻了个身,面朝他侧躺着。她离他很近,呼出的热气扑在他的耳朵和脸上,那酥痒的感觉立即传遍了全身。

“羽森,我算是你的女朋友吗?”欧玲的声音很低,近似梦呓一般。

“你说是不是?”

“我在问你。”

“我希望你是。”羽森说,“但是得你愿意才行。”他说的是真心话。面对欧玲的热情,他其实不止一次动过心。可他认为即使想得再多,到头来也未必真能如自己所想,他们之间毕竟是有差距的。他希望那句话是先从欧玲的嘴里说出来,而不是自己,那正是他一直不愿失防的自尊,但他自己不知道,这自尊里满满装着的,却是极大的自卑。

欧玲靠近他,把温热的嘴唇贴在他脸上:“来吻我吧。”

羽森也把身体侧向她。屋里很黑,但他们却不偏不倚地正好吻在了一起。欧玲缓缓张开嘴,让他尝到了她的味道,她是甜的。

接下来羽森体验到了另一个人生中的第一次,和传言中的快活相去甚远,他很快就败下阵来。他以为欧玲会不高兴,觉得他不行,但她没有说他,而是反过头来安慰他,鼓励他,用唇舌轻抚他的身体和心灵,让他又有了自信与力量。这一次他才真正体会到她的美妙,难以言说,却使每一寸肌肤都在跳舞、欢叫。它们停不下来,仿佛一旦停下,那即将到达顶点的幸福就会跌入无尽深渊。

“羽森,你喜欢我吗?”

“嗯。”

“喜不喜欢?”

“喜欢。”

“爱我吗?”

“爱。”

“会一直爱吗?”

“会。”

……

当羽森瘫软在她身上时,她哭了。羽森吓了一跳,赶忙打开灯。

她说:“对不起,羽森。”

羽森感到莫名其妙:“你怎么了,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已经不是……不是了。”

“不是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知道,这是你的第一次,但不是我的第一次了。”

“哦,你说的是这个。”羽森明白了,他长长吐了口气。

“你不在乎吗?”

羽森摇摇头,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失落。

“骗人,男人都很在乎。”

羽森想掀开窗帘看看雪停了没有,地上的积雪铺了多厚,他还从没见识过被白雪笼罩后的洁净世界,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美景?但是他突然觉得非常疲惫,不想抬手。欧玲还在耳边说着什么,他没有听进去,他想对她说“我们睡一会儿吧”,但是欧玲一直喋喋不休,于是他放弃了。

5

后来羽森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我真的不在乎吗?他觉得他不应该在乎,他该在乎的是欧玲这个人,在乎他们认识之后的相处是否忠贞,她已经处处优于自己了,那一个小小的缺陷正好能达到一种平衡。但他觉得自己的第一次既然都给了她,她也应该把第一次给自己,这么一来他就吃亏了。但他到底在乎还是不在乎?他得到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

他们之后又去过很多次,而且每次都是那家旅馆,只是羽森再也没有体会到那个平安夜一般的美好。但这没有太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当然还有更多的种种不愉快,但也正因为此,他们更了解彼此,无论是好或者不好的一面,他们更懂得了对方的重要,也更知道了相爱的艰难。

大学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就到毕业的时候了。和大多数一到毕业就各奔东西的情侣们相比,他们是幸运的。羽森一早就打算留在这个城市,还没有拿到毕业证,他就得到了一份让同学都羡慕不已的工作。他用一半的工资租了一间小房子,就在当天,欧玲也搬了过来。房间本来就小,欧玲的东西又太多,进进出出不免显得局促。

他和欧玲收拾好房间,疲惫地躺在床上。

欧玲说:“羽森,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这是第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当然要庆祝了。”

“好吧。”他去解欧玲的衣服扣子。

“干吗?”欧玲推开他。

“你不说要庆祝吗?”

“羽森,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男女朋友了。”欧玲郑重其事地说。

羽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刚刚还好好的,现在却说出这样的话。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算是一对小夫妻了。”

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羽森更觉得这个本已熟悉不过的人叫他捉摸不定。

“夫妻?”

“对。”

“可是我们还没结婚。”

“没结婚怎么了?”她向羽森逼过来,“你休想抵赖,我们都已经这样了,你得对我负责。你会不会对我负责?”

羽森想,既然她这么说,那想必他就得对她负责了。他说:“我会对你负责。”

欧玲哧哧地笑起来,羽森问她笑什么,她却并不作答。

欧玲突然起身,叫羽森也赶快起来。羽森觉得真的很累,躺着没有动,她便叫嚷起来:“快点快点!”

羽森于是有点不情愿地坐起身。欧玲面对羽森跪在床上,并让他也跪下,羽森照做了,他越发地摸不着头脑,不知她又要干什么。

欧玲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地道:“皇天在上,今日我欧玲与梁羽森在此结为夫妻,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见羽森没有反应,她瞪了羽森一眼:“该你了。”

羽森学着她的样子,举起右手,也一字一句地道:“皇天在上,今日我梁羽森与欧玲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生死与共呢?你存心是吧?重来。”

欧玲重新说了一遍,羽森也照做了,然后他们还进行了夫妻对拜。羽森觉得这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他想笑,却被欧玲发现了,她用力拧了一把他的胳膊:“你认真一点,老天爷在看着呢。”

游戏结束后,羽森重重躺倒在床上,感觉自己好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欧玲却兴致未减,骑在他身上吻他,并一遍一遍地叫他“老公”。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可拜过天地了,从今往后,你也别再叫我的名字了。”

羽森微睁开眼睛:“那叫什么?”

“叫老婆啊。”

羽森笑着应和她:“好。”

“现在就叫。”

羽森没有吱声。

她的小拳头于是落在羽森胸口上:“快点叫。”

“老婆。”羽森有点肉麻,又闭上了眼。

她却不让他睡,一只手从他的胸口缓缓往下滑:“老公,现在可以洞房了。”

这些经历的种种过往,而今回想起来,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可是,羽森每每一想到欧玲,想到她那张脸,想到她说话的声音、语气,就总感到压抑、沉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一样了呢?他一手托着下巴,陷入无边的沉思。

这时宣传科主任从他的办公室里将门推开一条缝,叫了一声羽森的名字,然后又关上了门,他居然没有听到。是对面的小孙喊他,他才回过神来。小孙朝他使了使眼色,又指了指主任的房间。他有点昏昏然,起身过猛了些,突然一阵晕眩。

羽森刚走进主任的办公室,就迎来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羽森啊羽森,你是真一点不了解我们这个行业还是存心和我作难?你的案子写得也太有文采了,但你要搞清楚,我们是宣传商品,你得想办法把东西卖出去,懂吗?我要的是创意,不是创作,要一针见血,要吸引眼球!你懂我的意思?”见羽森木然地杵在那里,他又提高嗓门,“拿回去重新做,用点脑子!OK?”羽森默不作声地出来,关门的刹那,他听到主任用本地方言骂了句“死老衬”。

他仍然觉得昏昏然,头很重,四肢无力。他坐在座位上,望着显示屏上的光标一闪一闪,有种像在做梦的感觉。他想趴桌子上睡一会儿,成天这么紧张兮兮的,最近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面对这么一摞厚厚的文案,他只能强打起精神。但是他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眼皮发沉,思绪也一再游离。那个问题于是又跑来困扰他了,他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

其实,他们的问题从来就没断过。一开始那隐约让羽森感到胆怯的差距,欧玲的外向与自信,他的内向与自卑,都是矛盾的所在。只是后来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这些都被羽森刻意地淡化了。以前虽然也天天见面,但真要同住一个屋檐下,出双入对,躺一张床,很多细小不易察觉的东西便渐渐放大,时间一天天过去,也就逐渐成了棘手的问题。

他们第一次吵架,和羽森的妹妹有关。

刚工作没两个月,妹妹也中考结束了。她经历过两次落榜,已经复读了两年,她在电话里告诉羽森,她要到北方来看他,放松放松,顺便认识一下未来的嫂子。“我得给你把把关,”她说。羽森没有立刻答应,他得和欧玲商量商量,这让妹妹有些不高兴。

后来妹妹还是来了。那些天羽森一直战战兢兢,他担心欧玲会和妹妹之间闹不愉快,她们俩的性格他都了解。但羽森的担心有点多余,她们相处得不错,至少表面上看来还挺融洽。欧玲当时还没有找到工作,她带着妹妹去了八达岭、颐和园、故宫、鸟巢,还带她去吃肯德基、麦当劳、驴打滚和炸酱面。晚上欧玲和妹妹躺床上,羽森铺一张席子睡地上。

羽森以为几天新鲜劲一过,妹妹就该回去了,谁知她说她想打一两个月的短工,这样一年的学费就有了。羽森一边为妹妹的懂事而欣慰,一边又开始犯难。自己打地铺倒没什么,但保不准欧玲会没意见。

妹妹没有找到打工的机会,一件事把她和羽森都叫回了老家。

妹妹再次落榜了,她的分数和录取线相差不少。从网上查完分,羽森没好气地抱怨:“你成天都在学些什么?复读两次了居然能考成这样!”

妹妹倒不难过,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这样更好,正好我可以在这里打工了。”

“打工?你能做什么?你满十八了吗?哪个用人单位敢要你?”羽森一连甩出好几个问题。

妹妹不说话了。

沉默一阵,羽森说:“回去接着复读吧。”

“不,我不复读。”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打工。”

“没人会要你的。”

“那我也要打工。”

“真是猪脑子!”

“我就是猪脑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不像你。”

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欧玲说话了:“还是听你哥的,回去复读吧。”

“不,我坚决不复读了,再复读两年也不一定能考上。”

欧玲说:“要不这样,挑一所差不多的高中,看要多少择校费。”

羽森准备一口否决,但妹妹抢了先:“爸爸不会为我花高价的,再说了,他打工的钱都供我哥了。”

羽森想冲妹妹发火,但她的话却又占着理。

“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不行的话钱我和你哥出。”

羽森垂着脑袋。要是妹妹不在这,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好好感谢一下欧玲,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有点气他的这个妹妹,当着欧玲的面揭自己家的短,还把这么大一个难题抛给他们。他也有点气欧玲,自己工作没多长时间,钱都花在了房租和吃饭上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哪有什么钱?这些她都知道,却还要故作镇定地应承下来。

妹妹说:“晚上吃什么?”

“吃,你就知道吃。”羽森突然爆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吃。”

妹妹不高兴地噘起嘴,低头抠着指甲。

欧玲说:“你凶什么凶,什么时候还不让人吃饭吗。”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一直在打听择校费的事。县里就三所高中,一中是重点学校,依妹妹的分数,至少得交一万,二中次一些,要八千,最次的三中也要五千。

好歹问清了情况,羽森又开始为钱的事焦头烂额起来。一天晚上,欧玲当着他们兄妹的面,拿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刚好有五千,是她上学时一点一点攒下的。羽森觉得怎么也不能要她的钱,但自己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妹妹倒不见外,大大方方地接过银行卡,说:“嫂子,我会记你一辈子的。”好像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又补充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用功,争取考上大学。”

欧玲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但羽森却感觉这个笑意味深长。

他不太放心妹妹,专门请了假,和妹妹一起回了一趟老家。本来以为两天就能办好的事,一下拖了一个多星期。当羽森再回到北方时,他的工作没有了,而这时欧玲却开始上班了。虽然那个职位她并不满意,但是“总比两个人都没有工作强”,她这么告诉羽森。

当时各地的毕业生都往这个城市跑。刚开始羽森还信心满满,心想找份工作不是难事,但是将近半月每天跑几家单位,都没有一家合适,自己心仪的,别人又不愿意要应届生。羽森渐渐有点颓丧了,他开始吸烟了,而且不知不觉的一天就是一包。

那天晚上,羽森一边抽烟,一边坐在地板上写写画画。门窗都关着,屋里弥漫着浓重的烟云。欧玲很晚了才回来,她一推开门就大喊大叫:“你怎么又在抽?看把屋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我这么晚才回来你也不担心,连个电话也没有。”

羽森坐那里,没有搭话。

“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羽森摇摇头,仍不说话。

“又快要交房租了。”

羽森又点了一支,把烟都吸进了肺里。

“你还抽!我跟你说话呢!”

“我在听。”羽森说。

“那你说怎么办?你再找不到工作我们下个月就要喝西北风了!”欧玲说,“我反正是没钱了,现在也毕业了,我可不会再伸手向我爸要。”

羽森有点不耐烦,他错误地理解了欧玲的意思,于是说:“谁让你把钱拿出来了!”

欧玲一听就火了,怒气冲冲地朝他喊:“梁羽森,你也太没良心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她从床上站起来,“我他妈简直就是在犯贱!”

羽森懒得去解释,他心里也很难过。他把写满一行行字的纸揉成一团,重重地扔到墙角。

“你把话说清楚,”欧玲指着他的鼻子,“是谁在那说家里拿不出钱,是谁在我面前一副死蔫蔫的样,现在反倒怪起我来了!”

“我家是没钱,但用不着你来接济。”

“不用我接济?不用我接济那最后花的是谁的钱?”

“你放心,那钱我会还给你。”

“你还啊,你现在就还啊!”

“我们家的事,以后不用你管。”

“谁再管谁就是贱货!”

羽森心乱如麻,头也嗡嗡作响。欧玲还想继续说什么,他不愿再听,也不想再和她吵下去,于是起身,像个逃犯一样破门而出。

6

羽森病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着了凉,也许是刚到南方那会儿,感冒的病毒就一直潜伏着,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发起进攻,然后便将他击垮了。

旁边虽然堆着厚厚的文案等他去做,但他还是趴桌子上睡着了。在昏昏糊糊中,他感到好像有人拍他的肩,和他说话,但一切比梦还要失真。

昏昏糊糊中,他又在和欧玲吵闹,搞不清具体为什么,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谁也不给对方一个台阶。然后主任突然闯来,双手叉腰不停地训斥他。他想坐起来,投入到工作中去,但是身子很沉重,一呼一吸也很沉重。小孙按住了他,一个劲地给他夹菜,频频举起杯子,她很高兴,端着杯子向他走来……

羽森醒来时,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小孙了。小孙还在忙,刚开始没注意到他已经直起身来。他发现旁边的文案都不见了,移动了一下鼠标,电脑上显示已经快到午夜零点了。

“你醒了?”小孙侧着头说,“我这里一会儿就好了。”

羽森长长吐了口气,出了满身的汗水,背上的里衣已经湿透了。他看到电脑边放着一盒拆开的感冒胶囊。

“你生病了。”小孙说,“怎么感冒成这样?生病了也不知道去拿药。”

羽森这才恍恍惚惚地记起来,是小孙给他买的药。当时已经下班了,羽森却打不起一点精神来,案子堆在那里,他没有去动一下。小孙说别着急,我会帮你弄的。她来拿文案的时候才发现羽森正发着烧,于是出去给他买了药,又为他倒了开水。他服下药,一头倒桌子上就睡着了。

他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啊,小孙。”

小孙伸了个懒腰:“好了,文案也帮你弄好了。怎么谢我?”

“我请你吃饭。”

“这都几点了!”小孙指了指窗户外面,“算了,去我住的地方,我请你吧。”

“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走吧。”

然后他们一同去了小孙的住处。她租的房子离时代绿洲不远,走着去只用了十来分钟。她住在公寓的最顶层,爬上七层楼,羽森又出了一身汗。

小孙往脸盆里倒了热水,取下晾窗户边的毛巾给他:“擦擦汗吧。”

羽森拿毛巾擦着脸。小孙的毛巾很软和,并散发着一股只有女孩才会有的香气,这不免让他多擦了几把。

小孙在一边洗菜。电饭锅已经插上了电,悠悠冒着热气。

“要不要我搭把手?”

“不用,你坐吧。”小孙说,“太晚了,我就下点面条得了。”

“嗯,好,面条好。”

羽森没什么事做,干站在一边,看着小孙忙前忙后,像个称职的家庭主妇。他突然想,以前和欧玲住一起的时候,他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形呢?他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小孙是他的同事,而那时的欧玲,用她的话说,是他的老婆,这么比较太对不起小孙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了。不过他肯定这种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欧玲不会做饭。几乎总是他做饭,欧玲在旁边看,有时会夸他两句:我老公的厨艺就是不错,我老公就是会过日子。

小孙把煮好的面条端给羽森:“将就着吃吧。你感冒刚好点,我做得比较清淡。”

一碗热气腾腾的白水煮面,让羽森一时间感慨万端。他好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面条了,也好多年没有一个人专门为他做顿饭了。这碗面条里头没有什么厨艺可言,但是羽森却尝到了一点家的味道。

吃完饭之后,羽森起身要去刷碗,小孙非不让。她说:“我来吧。这种事怎么能让一个男人家去做!”

这让羽森很感动,同时觉得小孙单纯得有点可爱。

“你就让我刷吧,你帮了我那么多,让我为你做一件事也好啊。”

“不行,这种事在我们老家那边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里又不是老家。”

“那也不行。”说着她从羽森手里抢过碗筷。

之后他们聊了会儿天,她又说到了她的哥哥。一说起她哥哥,她的兴奋劲就上来了,说他多么有学问,知道天南海北的许多事,英语说得多么流利,还会讲一些日语。但说着说着又开始忧心忡忡,她说她挣的钱根本不够哥哥的学费,哥哥天天都在吃苦,不仅要学习,还要在外面做兼职。

“还有一年,”小孙说,“再坚持一年,他就有硕士学位了,到那时,他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羽森心想小孙多天真啊。他要是有个像小孙一样的妹妹该多好。

“你有烟吗?”小孙问他。

“有。”

“给我一支。”

“你要抽烟?”

小孙点点头:“给我一支吧。”

羽森拿了一支给她。她没接,抬了抬下巴。

羽森于是点着,轻轻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她。他突然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在学校东边的小公园里,欧玲和他两人对着瓶口喝一瓶红酒。

小孙没抽过烟,吸了两口就呛得咳嗽不止,眼泪跟着也出来了。她把烟递回给了羽森。羽森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吸了一口。羽森不知道小孙为什么这样,但是想必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她不说,他也不便去问。

羽森说:“不早了吧?”

小孙看了看手机:“快凌晨两点了。”

“这么晚了。”

“你还回去吗?”

这话让羽森蓦然有种错觉,觉得好像和她相识已久,甚至觉得眼前的人不是小孙。

“当然回啊。”他说。

看羽森一副紧张的样,小孙笑了起来。“你这么胆小,让你住这我也不怕。”

羽森也笑了,他故作镇定,但反倒更紧张了。

“我是担心这么晚都没车了,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也没几站。我走路很快。”

羽森起身欲走,小孙说你再等等。她起身倒了杯开水给羽森:“先把药吃了吧,你回去又该忘了。”

羽森的心瞬间被融化了,他有点后悔没有留下来,但同时又觉得这是明智之举。他真想握住小孙的手,或者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真心诚意地对她说声谢谢。

小孙送他到公寓的门口,他已经走出去好几步,小孙却还仍站在那里。

他对她挥了挥手:“晚安了。”

小孙说:“哎!我要是有事请你帮忙,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当然。”

“不管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

“那我可记下了。”

“你随时开口。”

“晚安。”

羽森走在夜风起落的街道,他的心情很不错,工作上的不如意都撇在脑后,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小孙的样子。他渴望快点去上班,每周最好一天也不要休息,那样天天就能看到她了。

快到出租屋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短信。他以为是小孙,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看,但不是,是欧玲。他刚来时代绿洲那几天,欧玲给他打了不少电话,但他一个也没有接;也收到过她好些短信,但他只简单回过两三条。他们早就完了,欧玲是这么说的,他也这么认为。

他打开了短信,欧玲发了长长的一大段:

“羽森:明天我就要回家了,今天退掉了我们一起租的房子。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那么熟悉,却又让人感到陌生。就像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觉得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相识过,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吧?马上就要离开了,终于要离开了,心里却又那么不舍。我们住在这里一年多,有过快乐,也有伤心的时候。我们相爱过,也争吵过,但好歹做了一年多的小夫妻。我想我本应该恨你的,但是回想起以前的事,记起的却都是你的好,都是些快乐的经历。你说怪不怪?回家以后我会换号码,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从此以后,我们真的就是再也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了。祝愿你幸福快乐,也希望我幸福快乐。最后再给你道一声晚安吧!再见!——你曾经的妻子。”

看着看着,羽森的心肠便柔软下来,他哭了,哭得很难过。长大以后,他从来没有哭过,但是现在,他却像个娘儿们一样哭着。他想到他们的相识,欧玲不顾矜持地约他,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们第一次去宾馆,他们在出租屋里拜天地……他们确实有过美好的时候,欧玲也有过美好的时候。他很矛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她,但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她和自己再没任何关系,舍不得她变成一个陌生人,舍不得那个手机号码为另一个人所用。

他抹了一把眼泪,给欧玲打了过去,但是欧玲关机了。虽然知道于事无补,他仍旧不停地拨着电话,听到听筒里传来那机械而柔弱的女声,他哭得不能自已。

但是,当初他怎么就舍得丢下她,不管不顾跑到南方来,她打电话也不接?一个多月了,他怎么就舍得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么大一座城市,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四壁,而不主动给她打个电话,发条短信?

他为什么就不能服个软,给她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就像以前一样。

第一次吵完架,就是羽森给她认的错,确实是他不对,但他还没有说完,欧玲就制止住了他,她说她也不对,她不该说他,没工作了可以慢慢再找。他们还约定以后无论有什么矛盾都要坐下来好好谈谈,再也不要吵架了。但是万事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不那么困难了,于是更多次的吵闹便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羽森的工作一直不如意,这好像也成了常态,他几乎每个工作都做不满两个月。头两回没事,后来欧玲就有意见了。

她说:“你就不能有点定性吗?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但你看看你,你怎么就越挪越不如了。”

“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久了是种煎熬。”

“什么喜欢不喜欢?又不是找老婆。”

“其实是一个道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换我?”

“你想哪去了。”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的是工作的事。”

“就你矫情,工作非得找自己喜欢的。那我呢?”她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成天起早贪黑,我又上哪去找喜欢的事?”

“你也可以的,是你自己不愿意。”

“我不愿意?你知道我不愿意是为了什么?我们两个人都稳定不下来,房租和生活怎么办?日子永远要这么紧巴巴地过吗?”

“你总能扯到这上面来。”

“这是现实问题。”

“现实有很多种。”

“但我偏偏就在过最糟糕的一种。”

“你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活法。”

“是,我可以有另一种活法。”欧玲咬了咬牙,“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回家了,我爸随便给我安排个事情也比待在这里强。”

每次吵到最后,羽森总会选择逃避,跑到外面一圈一圈地走,漫无目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但是,最后又总会灰头土脸地回去,给她认错。总是这样。

最让欧玲接受不了的是羽森老爱写些酸掉牙的诗歌,这也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他不喝酒,不赌博,只偶尔抽烟,他勤奋,节俭,没什么不良嗜好,写诗是他惟一所好了,但她仍然不由分说,常常对他的精神成果视而不见,或故意把写满诗行的纸当桌布铺在桌上,弄满污渍。

羽森表现过不满:“你能不能尊重我一点?”

“你又能不能现实一点?”她理直气壮地说,“真把自己当梁羽生了!”

羽森轻蔑地笑她:“梁羽生又不写诗。”

“你能写成下一个徐志摩?”

“你也就知道徐志摩。”羽森说,“写诗是我的理想。”

“你的理想值多少钱?能当饭吃吗?”

“俗不可耐。”

“我就是个大俗人,谁让你碰到了呢。”

……

7

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也就是在一个多月前,羽森收到了时代绿洲李副经理的正式邀请。在那之前,当欧玲得知羽森花钱跑去开笔会,他们又大吵了一架。每次吵架,他们都只顾自己的情绪,往往说出来的都是最难听、最伤害对方的话。羽森想,他们终究会厌烦对方的。与其说他们是被现实打败,不如说是被对方打败。

羽森没有和欧玲商量,便一口答应去时代绿洲。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告诉欧玲。欧玲一听脸色马上就变了,她当时正在玩手机,突然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摔:“梁羽森,你把我当什么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这不就跟你说了吗。”

“你和我商量过吗?”

“我现在就在和你商量。”

“你这叫和我商量吗?”

“是商量啊。”

“好,那我告诉你,你不能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让你去。”

“我要是非去不可呢?再说了,我已经答应别人了。”

“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才不会去,你想都别想。”她说,“你为什么不和我回去?一切我爸都能为我们安排好,你还可以和他学做生意……”

羽森打断了她:“我最讨厌什么都要别人安排!”

“羽森,你就不能放下你那点廉价的自尊吗?”

“我有我自己的坚持和底线。”

“这么说你是非去不可了?”

“非去不可,我已经决定了。”

“好,你去吧。”她指着房门,“你走,现在就走。”

“我会走的。”

“那你走啊,滚!滚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羽森甩门而去。他不会再向她认错,他觉得自己一点错也没有。他一直在外面的大街上走来走去,直至再没有多余的一个人,所有店铺都关门了,后来路灯也灭了,他看了看时间,要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他感到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前方一片通透澄明。

他离开的那天,欧玲不在家,她正在上班。

羽森给她发了一条简单的短信:“我走了。”

过了一会儿,欧玲回他:“你走了我们就彻底完了。”

他没有回,心下掠过一丝哀伤,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鼓足勇气锁上了门。

半路上他又收到了欧玲的信息:“你滚吧!我们早就完了。”

在候车厅排队的时候,他看到有两个欧玲打给他的未接来电。赶车的人挤挤攘攘,很快他就被移动的人群推到了检票闸口,他赶紧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上车前他又听到了电话铃声,他没有太多的迟疑,迅速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小孙后来真的开口,让羽森帮她个忙。

那天下班之后,他俩都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主任离开时,意味深长地朝羽森瞥了一眼,正巧让羽森发现了。他有点忐忑,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主任也仅仅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就走了。

过了几分钟,小孙关了电脑,到羽森的座位前,说:“这回我可能真有事要麻烦你帮忙了。”

“干吗那么客气?”羽森说,“我一直就想好好谢谢你,但总是没有机会,你说吧。无论是什么忙,我都一定在所不辞。”

小孙却不说话,慢慢地低下了头。

“怎么了?你不相信?”

小孙摇着头说:“你别误会。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你直说就行了。”

他发现小孙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小孙告诉他,是因为他们的主任。那个将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总喜欢叫小孙去他的办公室,对她说一些恶心不堪的话,有时候还动手动脚。他不止一次向小孙表示,只要她做他的情人,会少不了她的好处。最近叫她去他办公室的时候越来越频繁了,还说已经为她租下了一套一室一厅,他们可以像别人一样做一对临时夫妻。他用另一个电话号码给她打电话,发信息,有时还发自己的裸照。小孙实在受不了他的骚扰。她想辞职不干了,但是哥哥怎么办?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为了挣钱跑出去做兼职,耽误了学业拿不到学位就全完了。

“你能不能做我男朋友?”小孙问。

羽森还处在对主任的厌恶与愤怒情绪中,他一时没明白小孙话的意思。

“你放心,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就是做做样子。让他知道我不是单身,我们两个人是一起的。”

“这样能行吗?我才来这里一个多月,他会相信吗?”

“我也不知道。但当他知道你是我男朋友后,就没有再给我发过骚扰信息了。”

“他知道?”这羽森更加不明白了。

“对不起!”小孙又低着头,“前两天他不停给我打电话,我没有经你的同意,就对他说了你是我男朋友,还说我们现在就住在一起。”

羽森安慰她:“别说对不起,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也希望能帮到你。”

“你不怪我?”

“当然不会。我说过,只要你开口,什么忙我都会帮。”

“谢谢你!”

“要不要我帮你揍他一顿?”羽森不知道自己突然哪来的勇气,但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还好小孙也没有同意:“千万别,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他只要不再骚扰我就好了。”

于是,从那之后,他们成了大家眼中的情侣,连天天和他们坐在一间屋里的小郑都惊讶不已。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他们天天最早到办公室,一同下班。下班后,羽森陪着小孙一起去她的出租屋,坐上一阵,聊一会儿天,然后再坐车或者步行回自己那里。有时小孙也会留他一起吃个饭,他们两人对坐无言,不知以什么身份面对彼此,那时的空气便仿佛变得有点稀薄,并隐隐有了些缠绵之意。

有天晚上,他们吃过饭,不知怎么羽森就聊到了欧玲。他聊了他们的相识,相爱,聊了他们经历的快乐,也聊了许多不快乐,他还给小孙看了欧玲最后给他发的那条短信,他一直没舍得删掉。后来他说着说着就哭了,他是发自内心的,哭得还挺伤心。

接着,也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他和小孙就抱在了一起,他记不得是他主动抱的小孙,还是小孙主动抱的他。

小孙说:“留下来吧,今晚就不要回去了。”

他没有拒绝。很奇怪,要是换作平时,他一定会婉言相拒的。那时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无助和孤独,急需一个人,不要倾诉,不要依靠,只要能有一个人让他守着,或者一个人守着他,这就够了。

本来说好羽森打地铺的,起先他也确实躺在地上。但是夜越深沉,空气越凉,连被子也透着丝丝冷凉。羽森试图把被子扎得更紧些,风却无孔不入,他身上一直没能暖和一些。

小孙也没有睡着,她不停地翻着身,铁架子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上来睡吧。”小孙说。

“那怎么行。”羽森掖了掖被子。

小孙从被窝里伸出手,黑暗里摸到羽森的脸:“上来,我想让你上来。”

羽森没动,他感受着小孙柔软的手所透出的温暖。小孙突然翻身坐起,然后把手伸进羽森冷冰冰的被窝里去拉他。“快点,你这样会感冒的,你感冒才好了几天啊?”

羽森想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躺在一起,别的什么也不会做。

他们便躺在了一个被窝里。羽森感到暖和多了,而且被窝里有股淡淡的特别的香气,他知道,那是小孙身上的,这让他觉得无比美好。刚开始他不敢靠她太近,但后来他们慢慢贴近了彼此。接着,他们开始接吻。小孙也是甜的,但和欧玲却又不同。小孙只会迎上两片火热的唇,她脱掉了衣服,连胸罩也一并脱了,羽森轻轻地吻着她的身体,那曼妙如同闪电,照亮羽森的同时也击中了他,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小孙让羽森把灯打开,她要看到他,并让他也看到她。

她说:“羽森,你轻一点。”

“什么?”她的声音很低,羽森没有听清。

“第一次?”羽森停了下来。

小孙点了点头,把头扭到一边。

羽森一下就没了丝毫的兴致,他瘫软在床上,突然觉得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他把小孙当恩人,口口声声说要帮她,现在却和她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起。他想起了第一次和欧玲在宾馆的那个夜晚。当时外面正在落雪,欧玲流着眼泪对他说:“羽森,我好难过、好后悔第一次不是和你……”他又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甜蜜和忧伤,想着想着眼泪就又出来了。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是爱欧玲的,而且很爱她很爱她。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放弃到南方来,好好做她的“老公”,并对她真诚地认个错。她会原谅他,和以前一样。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却仍然久久不能释怀……

这没有影响到他和小孙之间的关系,她毕竟还是个单纯的女孩子。虽然他们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但他们却真的成了一对,一对出双入对的小夫妻。羽森退了自己的出租屋,把所有东西都搬了过去。

那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已经下班了,羽森还没有忙完。小孙起身说她得先走了,她先去买菜回家做饭,走之前对羽森说你也早点回啊。小郑打趣地说:“小孙真是越来越小女人了,梁羽森你可得对她好点,让她幸福啊!”

她们走后,羽森又被主任叫去了他的办公室。他倒不像以前那样一开口就训斥羽森了,而是掏出一支烟点上,悠悠吸了一口,语气平和地对羽森说:“羽森,你来时代绿洲快两个月了,试用期也快满了,谈谈你对这个工作的看法吧。”

羽森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有点看不起他的虚伪,耸了耸肩:“我没有什么看法。”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主任很吃惊他会这么回答。

“没什么好说的。”

“好,那我说说吧。”他吐出一口烟云,“我想你不是太适合这个岗位。我准备调你去车间,从底层做起,先好好了解一下我们的产品,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我想听听你怎么想。”

“好吧,那我告诉你,我不干了。”

主任完全没有料到,平时唯唯诺诺的那个羽森今天居然会和他杠上。但他没有发火,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和一个试用期的员工吵起来。他把烟头摁灭,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前几天李总刚辞了职,看来你也有好的去处了。”

这事羽森还真不知道,他虽是李副经理叫来的,但到时代绿洲后,他几乎没怎么联系过他。不过他觉得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人真是虚伪到了极致,他知道自己和小孙在一起了,想让自己走人,却找一些无关的借口。

羽森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指着主任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我现在就不干了。不过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骚扰她,再发一条信息,我一定会让你好看!要是不怕死的话你就试试!”

说完他头也不回,重重地甩门而去。主任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张着嘴巴,满脸错愕不已。

羽森走在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夜幕中,他还想笑,于是又大声地笑起来。他觉得心情大好,从没有如此发泄过,也从没有过如此轻松、快乐。他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他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又骂:去你妈的诗歌!去你妈的时代绿洲!去你妈的李副经理!去你妈的宣传主任!去你妈的狗屁文案!去你妈的!

几个从身旁经过的人看他疯子一样地又笑又骂,于是都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他突然停下来,朝他们骂了句:FUCK!骂完之后又笑了起来。

这时电话来了一条短信,是小孙。小孙说:“怎么还没回来?我做了你最爱吃的,一会儿都凉了。”末尾还加了一个火红的吻。

他刚想把电话放回衣服口袋里,又进来了一个短信。他以为是小孙,但不是,是一个陌生号码,也许是那个虚伪的家伙,他轻蔑地笑了笑。点开收件箱,只有短短一行字。

“羽森,我怀孕了。”

没有落款。

羽森浑身猛然一颤,那个夸张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知道是谁,想回过去但是一时又没了勇气,他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什么,但他现在好想听听她的声音。他站在那里,背后是“时代绿洲”几个斑驳的大字,天色越来越暗,黑夜即将来临。他最终把电话放回到了口袋里,他又想哭,眼睛却干巴巴的。这时,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懦弱、自卑、自私、多疑、小气、迟钝、麻木、矛盾的梁羽森,那么清晰,那么真实,近在咫尺,和他面对面站着……

前方横过一条笔直的马路,往右是去他和小孙的住处,往左不到两站地,有一个火车票代售点。往左还是往右?这实在是个两难的选择。他两手插进口袋里,正好触碰到一枚硬币。干脆就让老天爷来决定吧,他想,这或许是惟一的办法了。如果是正面,就往右;反面,则往左。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摸出硬币,然后朝天空抛了上去。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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