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人(短篇小说)

2015-05-29 12:53许仙
当代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驼子剃刀四海

许仙

钱四海高声地跟街上的什么人说笑着,并在自己响亮的笑声中走进老驼子的店。

“菩萨显灵!”老驼子听到钱四海跨进店门的脚步声,浑身一热,驼峰痒痒的,恨不得到门框上蹭个透。坐在老式旋转木椅上的邻居李老头,突然直起身来,他屁股底下的木椅底座发出突兀的响声;自从那次被砸了店,重修的木椅就落下这个毛病,底座老是脱节。李老头责问老驼子干什么?刚才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电推子带住了一两根头发,被硬生生地拔了下来,痛得李老头龇牙咧嘴的。老驼子内急地扭了几下细腿,就跑出店去,在街对面臭气熏天的公厕里,他连裤子都没解,只伸手去驼峰上挠痒,但他够不到,旧痒还在,又唤醒一拨新痒,驼峰就更痒了。老驼子喘了几口大气,扭着后背慢吞吞地走回店里。钱四海坐在靠墙的破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胡乱翻着旧报纸,见老驼子回来,就骂懒人屎尿多;老驼子草草地给李老头理了发,刮了两鬓和后脖子上的短发,就把他打发了。

钱四海扔下旧报纸,坐到老式旋转木椅子上。木椅又发出响亮的声音。老驼子给钱四海围上一条棕色毛巾,又朝外面大幅度地抖了下黑色塑料围巾,围在外面,在他脖子后面夹上塑料夹子。钱四海说:“理个小平头,四周剃光,就头顶上留一点,尽量短点,两边剃直角。”老驼子没有吭声,也没有必要吭声。像马达一样轰鸣的心脏,震得老驼子脑子一片空白;他使劲地缩拢本来就驼背的身子,努力让浑身的颤抖不那么显山露水。但老驼子肯定是昏了头,他从新置的镜子下的壁几上,第一件握在手上的家伙,不是喷雾器,不是电推子,而是剃刀;他左手拉起长条硬帆布,右手架开剃刀,在硬帆布上来回唰唰地篦。钱四海奇怪地盯着老驼子,问他干什么?“难不成你准备给我剃度吗?”钱四海被自己的说法逗得哈哈大笑。老驼子顿时脸色煞白,驼峰上有冷汗像数条山溪直流下来,在腰间汇聚成一片冰海。老驼子小心地将剃刀折起,放在镜子下的壁几上。

老驼子转手拿起喷雾器,边朝钱四海头发上喷水,边捋头发;然后用把缺齿的长梳将泛潮的头发往上梳,梳了好一会儿。电推子也不知怎么啦,一开就发出异常的响声,十分刺耳。老驼子点了几滴机油。再开,声音就温和多了。老驼子用电推子从下往上推,推过的地方露出青茬茬的头皮。老驼子理发果断、敏捷,价格也便宜;但自从那两个女人在街那边开起小倩发廊,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他一刻钟就能搞定的小平头,在她们那儿得花上个把小时,而且第二天头发就长长短短的,远不及老驼子理得整齐。但人们就是喜欢往她们那儿钻,而且价格也贵得吓人,真搞不懂这些半山人;惟有那些上年纪的人,知道理发还是老驼子在行,才光顾他的生意。老驼子活了大半辈子,有门手艺居然还吃不饱饭,没有办法,老驼子就去接剃死人头的生意,这一来活人的生意就更少了。

可是天晓得啦,钱四海居然还会跑来找老驼子剃头。

老驼子剃完四周,再剃头顶;头底心露出来了,与边缘齐平。老驼子摇下老式旋转木椅的靠背,钱四海躺下去时,底座又发出响亮的声音,感觉要塌了,他惊恐地跃起身来,随后又放平身体。老驼子将刷子在肥皂盒里刷了几下,然后刷钱四海的脖子、下巴、嘴唇和双鬓,刷出一层雪白的泡沫。老驼子又用滚水绞了块厚实的大毛巾,绞到半干,严严实实地捂住钱四海的脸以及脖子;钱四海被突如其来的潮热烫得浑身哆嗦,但头阵潮热过后,他也就能承受了;只是有些气闷,让他喘不过气来。

老驼子又在硬帆布上篦剃刀,唰唰,唰唰……

老驼子慢慢地将大毛巾的下摆卷起,卷到钱四海的下巴上,左手按住他的下巴,将他脖子上的皮用力往上绷紧;钱四海粗大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滑动,不知为什么老驼子迟迟没有下手?他举着剃刀,盯着那截发白的脖子出神,喉结就像一只钻地的小老鼠在皮下窜来窜去;只要他一刀划下去,这只小老鼠就会从地下蹿出来。钱四海的小命也会像小老鼠一样,从他的身体里蹿出来。老驼子呼吸急促,闭上眼睛,举着剃刀的手缩了缩,依旧迟疑着。钱四海不知说了句什么,但他的嘴巴被捂在厚实的大毛巾下,听不清楚。

剃刀终于落在钱四海的喉结与下巴之间的脖子上……

一年多前的那个春天早晨,老驼子去街那边的河里拎水,林春花就在窗户里叫住他。钱四海家离老驼子的店只隔四户人家。林春花在里面问:“是曹师傅吗?”老驼子已经朝前走了好几步,已经经过那扇窗户了。林春花叫:“曹师傅,我知道是你;央你个事好吗?”街上没有其他人,老驼子这才明白,林春花叫的曹师傅就是他。老驼子几乎忘了自己姓曹。老驼子又退回去,放下塑料水桶,双手趴在窗台上,像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林春花躺在靠窗的床上,胳膊肘顶着床板,努力抬起头来。

林春花朝老驼子甜甜地笑。林春花说:“曹师傅,能给我点热水喝吗?”

老驼子点点头,就从那个窗口离开了。

老驼子回到店里,洗了只搪瓷杯子,倒了大半杯开水,急匆匆地给林春花端去。钱四海家虚掩着门,老驼子推门进去,到林春花房里,就打了个冷战,怎么会这么冷呀?一点儿人气都没有。这么阴森森的地方,最健康的人躺久了也要坐病的。林春花躺在床上,床里边排着不少袋装的干粮和小瓶矿泉水,冷冰冰的。老驼子把热气腾腾的搪瓷杯放在床头柜上。林春花说:“曹师傅,谢谢你。”老驼子摇摇头,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林春花下身的床上移去,还没到床头他就突然别过头来,指指床对面的电视机,比划着,问要不要帮她打开。林春花说不要。林春花说她都看厌了,开着就头痛。她已经开过一年多了,听到电视机声音就恶心。林春花说:“店里离不开人,谢谢曹师傅。”老驼子点点头,又看了林春花一眼,就赶紧走了。

林春花明显瘦多了,脸白潦潦的,没有血色。

此后,老驼子拎水经过林春花窗前,她都会叫一声曹师傅。林春花说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好像这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林春花说:“曹师傅,你的脚步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听林春花这么说,老驼子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的话拉动了,嘀嘀嗒嗒地转动。老驼子因为驼背,人矮,每次从窗口张她,必须踮起脚尖,踮到极限,但还是不够高,必须双手趴在窗台上,再撑上那么一把,才能把头探进窗户。林春花朝他笑笑,老驼子也朝她笑笑。老驼子因为无法用手比划,只能用眼睛、眉毛和嘴巴,或者说用整张脸扭出来的表情,跟她对话;他告诉林春花,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尽管说。而林春花呢,见到老驼子脸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表情,就哈哈地笑,好像这也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林春花确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林春花躺在床上,不能动,全身僵硬、酸痛,身子骨都不像是她自己的。林春花说:“曹师傅,实在不好意思,你能进来一下吗?”老驼子乐意进去,他早就听说了林春花的事,谁摊上这种事都不会好受的。林春花想侧躺一会儿。老驼子就双手托在林春花背上,用力将她翻过身去,就像滚动一段巨木,让她侧着睡。林春花侧睡,必须用底下的手臂支撑着才能保持平衡。这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情,过不了多久,底下的手臂因为全身重量的压迫,麻木了。林春花叫老驼子再帮个忙,朝另一个方向翻身。又过不了多久,林春花就不得不像原先一样,朝天躺了。不过,就算是这么侧上一会儿,林春花也感到无比幸福。

林春花一刻不停地说话,像个话痨。林春花说四海待她怎么好,他怎么忙,有个厂子要管,还要跑来跑去做生意。这个家全靠了他,才造起这幢楼房,才买起轿车,才让儿子去城里最好的寄宿小学读书。儿子又怎么优秀,住校怎么苦,将来会怎么出息。她母亲怎么忙,又怎么照看她,但家里实在太忙了;现在她母亲有事来镇上,总会带些地里的时鲜菜来看她。但林春花就是一句也不提那起像谜一样的车祸,怎么造成她高位截瘫,失去自由和生活,只能像个死尸一样躺在床上。林春花噼里啪啦说话时,老驼子一声不吭,也没有必要吭声,只是频频点头。

林春花兴奋地说上一阵子,就大呼不好,耽误了他做生意,叫老驼子赶紧回去。

其实,店里也没什么生意,老驼子倒是愿意在林春花身边多呆一会儿,帮她翻翻身,听她说说话。老驼子活了大半辈子,从不和别人交谈,很难想象他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他生下来就是个驼子,镇上人都叫他小驼子,现在又都叫他老驼子。在他七岁前,他还是会说话的;有次生病,家人搞错了剂量,给他吃了许多药;他倒是没死,但失去了说话的权利。后来,家人大概想弥补这个过错,让他跟一个远亲学习剃头,再后来他就在半山街上开了这间剃头店。老驼子就住在店里,中间隔道薄墙,里面只够搭张单人床;外面是店铺,东墙边排着十来把热水瓶和一只煤炉,西墙边放了只沙发,沙发有些年头了,扶手都破了,坐下去陷屁股,沙发一角胡乱地扔着一些旧报纸。店里有股刺鼻的煤气味,走进门就刺得人鼻酸,但老驼子毫无知觉,他就一个人活到现在。没有人喊老驼子曹师傅,即使是那些死了亲人的人家,来叫他去剃死人头时,也照样嗓门老粗,高声道:“老驼子,去给我爸剃个头。现在就去。”整个半山镇,惟有林春花叫他曹师傅。

老驼子不再像往常那样,空下来就往老式旋转木椅上一躺,什么也不想,直到有生意为止;现在他总是站在店门口张望,或在街上走来走去。他老是觉得有声音在喊他,他走过一两户人家,又慌忙地折回店里,拎水桶出去;他拎水不再是为了生意,而是把店里拖干净,把门口的街道冲干净。过去他才不做这种蠢事呢。现在他的用水量翻了番,春天的日子容易打发,又不容易打发,比过去漫长了许多。林春花问老驼子:“曹师傅,生意这么好呀?今天你都拎了六回水。”她倒记得真清楚。老驼子暗自苦笑,哪有什么生意呵。

林春花的叫声有些痛苦,老驼子急忙进屋,见她脸红扑扑的,五官被某种他无法知晓的痛苦拧成一团糟;老驼子使劲地比划着双手,问林春花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她的脸上顿时透出些许少女般的羞怯,连声道:“我……我……”老驼子更使劲地比划着双手,问林春花怎么啦?她说:“早晨粥喝多了,我……”老驼子跺跺脚,比她还着急。林春花说了实话,她尿急,一直憋到现在。这可怎么办呢?老驼子突然像喝醉了酒,红头涨脸地朝着她犯傻。林春花说:“你帮我弄到卫生间……”

老驼子笨手笨脚的,林春花教他面对面抱起她。林春花双手圈住老驼子的脖子,下巴搁在老驼子的右肩上。老驼子托着林春花的屁股,抱她到抽水马桶上。林春花长长地松了口气。老驼子仰着脸,脸上神情怪怪的。林春花问他怎么啦?老驼子就笑。林春花问他笑什么?老驼子又摇头。林春花叫他顿顿。老驼子傻呆呆的。林春花说你顿顿呀。老驼子终于明白了,将林春花的身体使劲地上下顿了几顿。老驼子抱她回房间时,林春花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谢谢你,曹师傅。”老驼子摇摇头。但林春花将他抱得紧紧的,老驼子摇头时,她也跟着摇头。林春花躺回床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别过头去,不再理睬老驼子。老驼子也像做错了事似的,赶紧走了。老驼子想到林春花刚才两眼红红的,又不知想到什么难言的事情了。

老驼子在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那以后,老驼子去得更勤了,林春花自己也说,老是这么憋着,总有一天她会得尿毒症的。林春花说她已经躺进棺材里,只剩下一口气,哪天这口气叹出去就一了百了。林春花说她已经腐烂,夏天一来就会长满蛆虫,在她身上窜进窜出,就像窜在一堆屎里……林春花忽儿哭哭啼啼的,忽儿又挂着眼泪笑,像个极不懂事的小孩子。是的,林春花在老驼子面前越来越像个小孩子。老驼子常常被林春花闹得束手无策,冲她傻瞪眼,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老驼子坚持让林春花多喝水,离开时也不忘问她要不要上厕所。林春花害怕像挺尸一样挺在床上,让老驼子抱着,在房间或客厅里散步;老驼子抱起她就浑身僵硬,脚步又小又慢。林春花要他抱到屋外去,抱到街上去,她想看看外面的景色,还想到街上走走;但老驼子死活不肯。林春花生气地抓住他的头发,像骑马人使劲牵动缰绳,但老驼子不敢;林春花问:“你怕人说吗?”他只走到大门口,让林春花从门里眺望外面的世界。

林春花要老驼子背,她骑在老驼子身上,屁股坐在驼峰上,双手紧紧箍住老驼子的脖子,胸脯压在他双肩上,软得几乎要把他的肩融化了。林春花嫌他走得太慢,嫌他不够颠;林春花叫他跑,叫他颠;老驼子颠得越厉害,她就越开心,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老驼子昏了头,听任林春花使唤,居然跳出大门,结果在门槛上绊了跤。这跤摔得厉害,磕掉老驼子两颗门牙,嘴里含着掉队的骨头和鲜血;林春花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老驼子顾不得自己,慌忙地把她抱起来,但她不让他抱,双手拼命地推他打他,不许他碰。老驼子硬是把她抱回床上。林春花哭得昏天暗地,不许他再来看她。

但林春花说不许他去看她,老驼子就不去了吗?是的,老驼子活了大半辈子,与女人接触,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老驼子完全不懂女人的语言,夜里脑子转得飞快,想林春花是憎恶他了,是怨恨他了,是……理由想了千千万,第二天老驼子熬到下午,就又哆哆嗦嗦地去看她了,一只脚跨进去时他就打定主意,只要林春花说个不字,他就立马走人。但林春花静静地挺在床上,连眼都不眨一下;林春花说:“我怎么还不死呢?像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林春花说:“除了造屎。”林春花说:“我现在惟一盼望的事情,就是死,那是上帝对我最大的恩赐。”林春花的话就像剃刀,哗哗地划在老驼子心上,划得支离破碎。林春花忽然笑了,朝老驼子笑道:“你看看我这个房间,像不像口冰冷的棺材?”老驼子看到林春花笑的眼睛里,缓缓地滚出一粒粒泪珠来。

老驼子就不明白了,不就跌了跤吗?至于这样吗?

老驼子给林春花水,她不喝;老驼子问她上厕所不?她不上;林春花处处跟他闹别扭,她到底想干什么?可老驼子嘴不能说,双手比划得跟舞剑似的;但他突然停了下来,双手垂在两侧,人也更驼了,两眼乌溜溜地盯着林春花,眼睛里一片潮湿。林春花忽然收起阴森的笑容,连声说对不起,说都是她不好,说她该死,说她不该生他的气,说她感激他还来不及呢,说这一切都和他无关;是她心里糟透了,都不知道自己胡说些什么。老驼子依旧站在床前,一动不动。林春花就可怜巴巴地问他要水喝,要老驼子抱她去卫生间。老驼子从卫生间抱她回房间时,林春花死活不肯上床,非要他抱着,老驼子就像抱着女儿,轻轻地颠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林春花说:“把我抱走吧,我不想呆在家里。”老驼子僵住了。林春花说:“把我抱到你店里去,好不好?”老驼子拼命地摇头。老驼子慌忙地将她放在床上,就匆匆地逃走了。

老驼子一路往店里跑,一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第二天老驼子去看林春花时,她又旧话重提。

林春花说:“你信不信,你把我抱走了,他都不会发现的。”

老驼子摇摇头,坚决不干。

林春花问老驼子:“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

林春花又问:“你知道他有多少天没有进这个家了吗?”

老驼子浑身颤抖。停下来。停下来。但它一点也不听话,抖得更厉害了。林春花盯他的眼睛火光冲天,灼烧在他身上。林春花说她就想试试,钱四海要过几天才会发现?是不是要等她都死了,都发臭了腐烂了,都剩下一堆白骨了,他才会发现家里还有一个人?林春花说他今天要是不把她抱走,她就死给他看。林春花说就今晚,午夜十二点以前;不然,他就只能见到她的尸体了。

钱四海带了两个带棍棒的外地汉子闯入老驼子店时,已经是第四天夜里。钱四海叫人将他们的衣服都剥了。他还叫人砸店。镜子砸碎了,排放在镜子下的壁几上的瓶瓶罐罐被撸到地上,踩得稀巴烂,电剃子和剃刀从窗口扔了出去,老式旋转木椅子被推倒了,一排热水瓶被敲得像放鞭炮似的乱炸,开水流了一地。林春花叫钱四海住手,她嚷着要跟他离婚。钱四海说:“你就做梦去吧。”他说他是不会跟她离婚的,他一分钱也不会分给她的。林春花哭诉起那起像谜一样的车祸。出事前,她就知道他出轨了,他是故意的,她好好地站在车后,他倒个车还会将她撞倒,并从她身上碾过去。后来,他就明目张胆地将女人带回家,当着她的面跟人胡搞;有时候几天不回家,有时候就带几个女人回家。他是要她死呀!林春花说她死也要跟他离婚。

钱四海就说:“你去死好了。”

钱四海叫老驼子怎么背她来的,就怎么背回去。老驼子死也不肯。钱老板给足了钱,两个外地汉子对老驼子下手那个狠呀,揍得他在一片狼藉的店里满地滚爬;林春花就叫他,她呜呜地哭着,叫着他。老驼子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血出污啦的脸,进了小间,朝床矮下身去,将林春花抱起来。林春花朝他凄惨地一笑,双臂箍住他的脖子,箍得紧紧的,箍得他连气都透不出来,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地钻入老驼子的身体。老驼子热泪夺眶而出,沿着瘦小的脸庞,和着鲜血缓缓地往下流,滴滴嗒嗒地钉在地上,像一枚枚钉进地板的红色钉子。

店门口堵满了人,他们自觉地让出一条缝来。

钱四海从一个外地汉子手中夺过棍子,狠狠地敲打老驼子后背上高耸的像鲨鱼露出海面的背鳍一样的驼峰,叫他快走。“狗娘养的,你还不快滚!”老驼子踉跄地走出店门,俩人像株合抱树,移动在街上。有人在他们前面跑,像是特地为他们引路似的;有人围在他们周围;有人追随在他们后面……有人啧啧称奇,说林春花真是本事,没有双腿,还能跑到这儿来?李老头在人群中跳来跳去的,声称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前天傍晚他就看出老驼子不对劲了,你们是没有看到老驼子那张脸,呵呵,跟搽了半斤油似的,贼亮贼亮的。他从店里拎过多少壶开水倒是一句不提。与剃头店贴隔壁住的老杨高声骂道:“这算个屁!”昨天夜里他听到的声音才叫闹猛呢,你们是真当不晓得啦,双腿都没有了,怎么还能做出这么大声音来?他老伴一把揪住他耳朵,怒骂道:“老死尸,你哪只耳朵听到了?少给我在这儿乱嚼舌头,小心被雷劈!”人们兴奋地热议着,簇拥着走在街上,只恨这炮仗路不经走,说到就到,走得一点也不过瘾。

街上有风,但比风更凉的是人的眼睛,就像那个恶作剧的孩子拿棍子将屋檐下一排排冰凌打了下来,箭镞般刺满老驼子的身上;那些冰块在他体内融化了,冰水涨满了身体,令他抖得就跟啥似的。林春花将脸埋在老驼子的脖子上,流着泪,一路流着泪,温暖的眼泪顺着老驼子的脖颈往下流,流到他背上,冰凉冰凉的;林春花轻轻地对他说:“对不起。谢谢。”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两句话。老驼子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头像是被炸开了,裂缝里呼呼刮过的是凉风。他只觉得自己就要倒下了。但他撑着,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老驼子终于撑到钱四海家门口。钱四海窜到老驼子前面,拦住他说:“背回去。”老驼子僵住了。人群也愣住了。“什么?什么?”有人问。钱四海说:“背回去。”这回大家都听明白了,他这是折腾人哪。李老头对钱四海道:“好了好了,四海,别作孽了。”钱四海两眼充血,朝李老头吼道:“老死尸,要你管!”李老头的儿子片儿警小李,一把揪住钱四海道:“天要亮的,你个众生……”钱四海掏出钥匙开门,老驼子终于撑到那间他熟悉的、就像棺材一样阴冷的房间。老驼子朝那张床俯下驼背的身躯,要将林春花放在床上;但林春花死死地箍住他不放,双臂就像一根铁链锁在他脖子上。钱四海发疯似的拆开林春花的双手。林春花被重重地摔在床上。老驼子傻呆呆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两个外地汉子将他拖出去,扔在道地上,吓得堵在门口的街坊邻居四散开去。钱四海铁青着脸,冲街坊邻居怒吼道:“滚!”但人们不愿意滚。两个外地汉子挥舞起棍棒,他们才慌忙而逃。

老驼子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店里的,他关上店门的瞬间,耗尽了所有力量,人像一堆软屎贴着门板缓缓地瘫倒在地上,驼峰就像一把匕首划过门板,驼峰被划出血来,但他不觉得痛;倒地的刹那间,他的头重重地搡在门板上,他也没感觉到。后脖子上湿漉漉的,老驼子伸手摸了一把,但什么也没有。背她来店里时,老驼子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但这一天真的来了,他还是惊恐万状,只知道做不来人了。他做不来人了,他还怎么开门见人呀?他还怎么做生意呀?老驼子坐在门里侧的地上,光顾着为自己犯愁。后脖子依旧湿漉漉的,他又摸了一把。老驼子想到林春花,想到灾难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无法逃跑的瘦小的身上,她可怎么办呵?老驼子压根儿想不下去,思想的齿轮在那儿打滑。老驼子无知无觉地坐了很久,坐到他感到疼痛,才把双脚侧过来,两只脚底板血红血红的,还在渗血,地上有两只赫然的血脚印。

热水瓶胆的碎屑刺破了脚,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今晚他走过的路,是一条血路。

第二天下午,老驼子才下床。

老驼子下床并不是为了收拾店里的一片狼藉,也不是为了出门,老驼子只是不能呆在床上,他走到小间门口,朝床蹲下身去,两眼直愣愣地瞪着这张空床,时不时地摸一下后脖子。虽然隔了四户人家,但那种声音传到店里,清晰得就像从老驼子耳朵里发出来的。老驼子知道林春花死了。从这天中午开始,那种声音就源源不断地传来。钱四海舍得花钱,给林春花举办了一个十分隆重的丧礼。事后老驼子听人说,当天夜里,林春花就从薄被上撕下布条,吊死在床上。林春花把布条结在床架上,可她没有脚,光靠手怎么把布条勒紧呢?说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老驼子蹲在床前,瞪着那张空床,又摸了一下后脖子,眼泪就闷声不响地落下来。

突然,老驼子跪了下来,朝这张空床磕了三个响头。

他发誓要钱四海偿命。

刚开始时,只要钱四海敢走进他的店,老驼子就会用剃刀在他的气管上划上那么一刀,把他活命的那口气给放了。真的,老驼子确信自己会这么做。过了些日子,只要钱四海敢走进他的店,老驼子就会用剃刀削去他的鼻子,让他在眼睛边上留两个窟窿。“给他留条小命吧!”老驼子对自己说,“林春花还有一个儿子;但没有了鼻子,他肯定比死都难过。”老驼子确信自己必须这么做。又过了些日子,只要钱四海敢走进他的店,老驼子就会用剃刀卸下他的两只耳朵。“不能再让步了,”老驼子对自己说,“这是必须的;就卸下那两只狗耳朵,让他像个怪物一样活在世上,让他也知道知道日子怎么个难过法。”老驼子说,“这个众生,做下那样的事情,是必须遭报应的。老天不情愿做,那就让我来替它做吧。”老驼子天天这么盘算着,期待着钱四海早日走进他的店;他生怕日子一天天往后拖,把他那点性气都给拖没了……现在,钱四海就平躺在店里,老驼子举着剃刀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剃刀在半空中举棋不定。后脖子上湿漉漉的,老驼子很想伸手摸一把。钱四海不知嘟哝了句什么,使老驼子睁开眼来,剃刀悄悄地落在他下巴与喉结之间的脖子上,开始轻轻地往上刮,刮去下巴底下的胡须,刮去下巴、下嘴唇和上嘴唇上的胡须,刮去两鬓的毛发,最后刮脸。剃刀极不情愿地在钱四海额头上来回刮动,突然,它自个儿往下一挪,只听得吱的一声脆响;钱四海顿时睁开眼睛,右手利索地从围巾底下突围出来,一把捉住老驼子握剃刀的手腕,举得高高的。他大喝一声:“干什么?”钱四海从老式旋转木椅上跃起身,木椅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一把将老驼子推出三五步远,迅速扭头看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只剩下一条眉毛,右眉毛没有了,像个怪物似的瞪着钱四海。“妈啦个巴子!”钱四海愤怒地撕下箍在脖子上的围巾和毛巾,塑料夹子啪地爆到地上,大步朝老驼子逼过去。

老驼子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后脖子上和驼峰上流下如潮的冷汗,双臂就像阳澄湖大闸蟹伸展着大螯,右手依旧架开着剃刀,冲着钱四海。钱四海见老驼子这副吃相,顿时一愣,慌忙地绕过老式旋转木椅,从店的另一侧逃了出去。

老驼子始终保持着这个可怕的姿势,一动不动。良久,整个人才慢慢地矮了下去,一只手扶住摇晃的木椅,另一只架剃刀的手靠在膝盖上;老驼子的头从两膝中间一直低到肮脏的地上,哭得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无声地嗫嚅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呀……”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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