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上的眼睛(短篇小说)

2015-05-29 12:53郊庙
当代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王浩天桥

郊庙

1

他趴在天桥上,下面是一个十字路口,车流如织。

天桥不远处有一个工地,正在封闭施工中。她蜷缩在工地围墙外的一个街角,把臀部搁在两块砖头上。

天桥桥面距街面不过就那么几米距离,但是安全。这个饿得昏了头的男人,就爬到了天桥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讨一点吃的,还是为了讨一点吃的而爬到一个安全的环境中去。

搁在砖头上的臀部一点也不吸引人,有谁会去注意一个苦难的、面容憔悴的、相貌又一般的女子的臀部呢?除非她褪去裤子,把臀部展露出来。即便如此,投去的目光不是审美,而是审丑。

她在村子里生下了两个孩子,并且带着他们来到了喧哗的城市。她背靠一个喧闹的建筑工地,一堵围墙把她与工地隔开。

他身上并非一丝不挂,但上衣短了一些,他赤露着肚脐以下的部位。他套着一条裤子,也不合身,两条光光的小腿从裤筒里伸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的,一个稍大的包裹在红布包里。红布包搁在她的脚边。

她说:我来这里找我的丈夫,他不在工地上,谁都没有办法帮我找到他,我生下第二个孩子才一个月,他就跑到城市里来了,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行行好,抱一个孩子去吧。

他趴着,人们无以窥视他的容颜。

此刻他趴在天桥上,一动不动,背上裹覆着暖洋洋的阳光。不过夜里,温度会下降。夜里他将去往何处?也许他哪里也不会去,因为他没有力气。爬到天桥上,已经耗光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城市的夜晚灯火璀璨,趴在天桥上欣赏城市的夜景也不坏。

她的话不是挂在她的脸上,而是写在一张铺开在她身前的红纸上,红底黑字。小楷字写得很不错,也许是村子里哪个好心的老先生写的。可是她怎么能够在出来之前就预料到她将找不到他?但是,红纸上并没有体现乞求施舍的话语。红纸两边用两个各缺了一角的瓷碗压住,里面被丢进去了一些硬币和小面额的纸币。

也许他得了某种绝症,可他有着坚强的生存意志,所以他趴在天桥上乞讨。生命总是可贵的,每一天都是弥足珍贵的。但尊严也并非完全的身外之物。他不会死皮赖脸地向过往的人们伸手,他以背部乞讨,他不会介意谁向他的铅皮饭盒里投掷了硬币或者纸币没有,更加不会介意投掷进去了多少。

肚皮敞开着,向天桥的水泥表面敞开。同时敞开的,还有他肚皮内的结构与层次,辘辘的饥肠、衰竭的血管与微弱搏动的心脏。但是,路过的行人看不见这些,所以也不会因此洒下一掬热泪。

两朵灰头尘脸的小花,面黄肌瘦,菜色,纯真无邪、无助的眼睛。

她褴褛的裤子,膝盖处破出了一个大窟窿,露出了一块乌青的皮肉。她一双浑浊的眼睛,并不表示出过多的感激涕零,而是仅仅朝你瞥了一眼。

在她瞥了一眼你之前,你稍微弯下腰,把两个一元硬币投进了瓷碗。你是分开投的,一个瓷碗里分配一个硬币。你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今天已经去了四个单位,拜见了这四个单位的负责人或者其人事部门的负责人,换乘了好几趟地铁、公交车。

如果他趴着的天桥水泥板突然凹陷下去,或者干脆突然消失了,他就会像一只轻盈的小鸟,一下子向天空的方向飞翔而去,飞越钢筋水泥的城市,飞回他大山深处的老家。

她不失尊严地乞讨,无须向行人摆出一副奴颜婢膝的神情,更不会恬不知耻地拉住人家的裤脚,像是要看清人家内裤的颜色。相反,她是在有尊严地恩赐,恩赐给善良的人们行善的机会。她是个富有者,她拥有两个孩子的所有权。可怜的城里人,一个孩子就把他们的生活闹得鸡飞狗跳了。

也许天桥上的他就是她的他,得了绝症,或者在工地上遭受了致命的意外伤害,却得不到合理的赔偿。这些,他不想让她知道。也许他不是她的他,她是千里寻夫的秦香莲,她的那个他负心了,回避着她,躲在姘妇的被窝里。也许他只是喜欢与工友们玩几把,把一年到头辛苦积攒下来的工钱无私奉献出去了。也许是他受不住欲火的煎熬,找了一回工地旁边巷子里的站街女,染上花柳病了,再也无颜面对孩子们纯真的童眼,所以着意回避着她……也许什么也不是,她只是找错了地方。

你离开她们,走了几分钟,拐了一个街角,然后走上天桥,走过他身边,注意到他的两瓣屁股翘了一下,幅度很小。你就把攥在手心里的一个硬币重新放回了裤兜里。你本来打算把这个硬币投入铅皮饭盒。你担心他突然翻身过来,看见你。你就匆匆地迈开了脚步,你要去第五个单位面试。你在想,两个岁数加起来还不到四岁的小孩,你却只给了他们两个硬币,按此理论,这个大活男人无须你怜悯。你不知道他们是小女孩还是小男孩,大的那个,应该是个小女孩,小的那个,好像也是个小小女孩。哦,你不敢肯定。姑且就全当她们是你的小妹妹吧。

你突然就在心里责怪起这个女人了,怪她语焉不详。她除了没有把两个孩子的性别交代清楚(这自然妨碍了企图“抱一个孩子去吧”的人们的决心),而且时间上也偷换概念了。她只是说她生下第二个孩子才一个月,他就跑到城市里来了。她没有交代清楚这是发生在多久之前的事情,因而,你无从准确判断两个小孩的岁数加起来是不是四岁了,也许三岁都不到呢。

你无暇过多遐想,匆匆而去,一点也不知道背后有一双眼睛看着你。但是你猜得没错,他确实翻身了,而且坐了起来。一直趴着也挺累人的,如同一个人一直坐办公室,总想站起来走一下。

你下了天桥,急匆匆地走向公交站头,你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锐思特连锁酒店”几个字。

2

北京路很长,门牌号好像编到了四千多号。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如同北京比别的城市要大一样。从地图上看,你根本无法细辨这条路上有几个地铁、公交停靠点。从理论上讲,一个城市的地铁、公交线路是四通八达的,换上几趟,总是能够到达某个你要去的地方。

你又辞掉了工作,正在紧张地寻找新工作。在青黄不接时期,你舍不得“打的”。现在的大学生真是比狗还多,比有钱人家里养的狗还要贱。你本来可以毕业后回家乡的小县城,你父母都希望你回去,凭他们在小县城的根基,帮你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应该不会很难。现在,你隐约地后悔了,当初留在大城市打拼出一番天地的雄心壮志把你架在了骑虎难下的地步。

几年下来,你换过的工作比你混过的年头还要多,除了在不同的单位把陌生的脸孔混成熟悉的,你还得到了什么呢?住的房子,是租的,而且还是与另外一个叫王浩的同学合租。没有汽车,挤地铁、公交或者凭两条腿奔波。没有了女朋友。值得回忆的是,在学校里是有过的,人家回老家了,开始还彼此牵挂着,后来人家见你一事无成,终于拜拜了。不过你也不会因为没有了女朋友而没有性生活,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但是饥的时候多,饱的时候少,而且还挺费钱。

不要说出人头地,你连一份安稳的工作都守不住,吃的、住的往往都成了问题。你说,你与你遇见的蜷缩在工地围墙外的街角带小孩乞讨的女乞丐、趴在天桥上乞讨的男乞丐,有什么区别吗?

你突然想,如果把他们搭配成一对,倒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你随即觉得这想法太荒唐,无厘头。

你在北京路的路口下了公交车,你要找的是北京路1314号的某家报社,可映入你眼帘的却是北京路1号。你后悔没有在北京路的另外一个路口下车,那里应该与报社是近一些的,但是你也没有把握。不,不,那头更远,北京路的门牌号有四千多个呢。这样一想,你心里就坦荡了。

这家报社是你今天要找的第五家单位,最后一家了,不急。来的路上,换公交车的空当儿,你经过一个工地外墙,把两个硬币施舍给了一个在工地围墙外的街角处乞讨的女子,她带着两个可怜的孩子。你把两个一元硬币分别投进了一个破瓷碗,你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要做的也只能是这样了,你撇下了母女三人,走了几分钟,拐了一个街角,然后走上天桥。在天桥上,你邂逅了一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男乞丐。这是一个不肯正眼瞧人的男乞丐,因为他是趴着乞讨的。你觉得很有趣,很好笑,他的铅皮饭盒里也确实并没有多少“收获”,而且其收获被小偷拿走了也未可知。你突然就起了恻隐之心,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一元硬币。正在这时你看见他的两瓣屁股翘了一下,幅度很小,你就莫名其妙地把攥在手心里的一个硬币重新放回了裤兜里。表面上,你是要急着赶路,参加第五个单位的面试,无暇它顾,但是潜意识里,你是不想被男乞丐看见你的施舍行为。他翘了一下屁股,也许是想翻过身来呢。你下了天桥,急匆匆地走向公交站头,你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锐思特连锁酒店”几个字。你上了公交车。

此刻,你站在北京路1号,你暗暗估算了一下,沿北京路直走,大概要过几个十字路口才能到达报社,但是你没有理出个头绪。北京路真是长呀,一眼望不到头。你只能往前走,经过了两个十字路口,你开始留意街两边的门牌号码。你挨着走的这边,是单号。

路面上全是飞驰而过的车辆,你不敢横穿没有斑马线的马路,只得继续往前走。走了几分钟,你看见了一条斑马线,但是你仍然不敢走,因为车辆全疯了,看见行人在斑马线上走,不是减速停车,而是高鸣喇叭加速抢道,好像急着去哪里投胎。

不知又过了几个十字路口,你终于在一个有着红绿灯控制的斑马线上走了过去,你差点就要给红绿灯下跪了。

你终于找到了那家报社,先是看到报社的招牌,才看到了北京路1314号的门牌。你进入大门的时候,传达室的老头狐疑地盯着你看。你就顺便问他了:人事部在几楼?

没有什么人事部,老头说,你干什么的?

你就说明了来意。

老头说,你找办公室。

你穿过停满车子的院子,上了电梯,来到了五楼,敲开了一个挂着主任职位牌的办公室。里面的人莫名其妙地说,这个事?如果有这个事,也不归我管,你找隔壁办公室的人,或者你直接上六楼找“老总”。

你上了六楼,走廊上碰到一个人,对方说老总在七楼。

你上了七楼,走廊上又碰到一个人,对方说老总在五楼。你怕自己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说,我是问老总的办公室在几楼?

对方说,你找办公室还是找人?

你愣住了,你要找的自然是老总这个人,找到了他的办公室,自然也就找到了人,不是有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这个说法嘛。但是你回答说,我找他的办公室。

六楼!他不在办公室里。对方回答得很干脆,扬长而去。

你傻了,好像五楼、六楼、七楼都可以找到老总,但是好像哪里都找不到。你决定还是到六楼守候,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在六楼,你看见了一个办公室的外面挂着“总经理”的牌子。不是一家报社吗?应该叫社长才对啊,或者总编辑。你仿佛记起了,在院子外的大门边挂着的确实不是什么报社的牌子,而是某某公司。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牌子,你没留意。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一个楼里窝着好几家单位。但既来之,则安之,不管对方是社长、总编辑,还是董事长、总经理,终究是要见个面的。

你终于在牌子下等来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看那气势,应该就是所谓的总经理了,只是这个单位的牌子上都只有职位和部门的名称,没有标示办公室里面的人姓啥名啥。所以也不好称呼肥头大耳的男人“某总”。

你说,老总你好,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的招聘启事,也和你们联系过,约好了今天过来见面。

你说话的口气很平缓,不卑不亢,表示你是一个有修养的人,表示你并非一定要得到这份工作,你只是在很多的工作中参照比较,你的身价不菲,你可以有权对任何一个工作感兴趣,但也决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

肥头大耳的男人说,我姓张。

你不得不跟了一句,张总你好。

张总带你进了办公室坐下,说,请问你应聘哪一项?

副刊编辑,你说,你们在报纸上登的招聘启事里说你们是报社,上面留有联系电话,我打过了,也没有告诉我是公司。

张总不置可否地说,可能是搞错了。但是他没有说明是他们自己搞错了,还是你搞错了,或者是刊登招聘启事的报纸搞错了。

你说,刚才在下面我也没有看仔细,你们是什么单位?

是这样的,我们是毛遂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我们办的杂志叫《美丽俏佳人》,是一本女性时尚杂志,是外省的一个文联主办,我们文化公司承办,他们原先有一本纯文学杂志,办不下去了,改行了。

你说,当今时代,纯文学可怜。

张总轻松地笑着,稍稍眯起了眼,打量着你。

你觉得不答话不好,就说,哦,原来是这样。

张总说,其实我们更需要的是记者,而且是女记者,当然编辑也行,男编辑也行,对了,我们就一本杂志,没有什么副刊正刊,但男性在这里是很吃香的,因为我们公司女员工居多。

你无法揣摩对方的心思,不得不沉默。

但是,张总说,现在我们单位效益不景气,试用期没有底薪,试用期三个月,主要靠员工在外面争取广告业务,不论记者、编辑,还是搞卫生或者做饭的阿姨,拉了广告业务过来的,按广告业务发生金额的10%予以奖励,我们期待你的加盟为单位带来活力。

你想你还没有答应加盟呢,但还是客气地说,谢谢张总。

张总主动伸出肥厚的大手,与你握手,说,现在你去五楼找办公室的小雯登记,是一个声音很甜美的小女生,明天你就可以上班了,报纸上留的就是她的电话。

你礼貌地告辞出来,进了电梯,直接到了一楼出来。你不想去五楼找什么人,你确实打过报纸上的电话,但是接电话的是一个男性。显然在这个公司里,并没有把男女分清楚。

你突然想起来,在家乡,1314就是“要杀要死”的谐音。你的心脏咚咚地跳。

你决定和王浩再商量一下,既然邬雅如此盛情邀请,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邬雅还是很看重同学情谊的,虽然他公司里事多,但还是经常抽出时间组织同学聚会。今天晚上,你和王浩都是他邀请的对象。

3

茶心有一个很高贵的身份——“公主”。要知道,在古代,皇帝或者国王的女儿才可以配称公主,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儿称小姐,可见,公主要比小姐出身更高贵。可是眼下,公主与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茶心只不过是一家很普通的KTV里的公主。

今天晚上,茶心和四个姐妹先是侍候杏花厅里的五个客人。五个客人,四个是东道主,一个是“高贵”的被接待对象。也就是说,是四个接待一个。四个东道主中,有一个是带头的,中途问了妈咪,如果有需要,是否可以带一个公主出去玩玩。妈咪表示,不是谁都愿意出台的,所以不能像挑选坐台的公主一样随便挑。但是妈咪知道哪些公主愿意出台,她会安排好。

由于高贵的被接待对象谢绝了东道主的好意,所以五个客人只是在包厢内和茶心以及她的姐妹们调情。茶心知道,她的这四个姐妹中,有两个和她一样,只要价格到位,是可以出台的。但是茶心有一个原则,决不主动和客人提这事,以免自讨没趣。说实在话,有出台的机会,茶心还是很珍惜,现在经济不景气,坐台一次的小费从两三年前的五百降低到三百,挣钱比以前难多了。两三年前,出台一次起码总要上千吧,现在形势也不好,六七百也要承接“业务”。

今天晚上生意还算可以,杏花厅的五位客人走了后,茶心竟然被第二次排钟——排钟,就是按顺序坐台;点钟,就是客人点某个公主的号,则可以跳号——排到了。这回是玫瑰厅。玫瑰厅是个大包厢,可以坐二十余号人,也难怪茶心第二次被排到了。茶心和她的姐妹们进了包厢,才发现里面气氛热烈,十来个年轻人正喝得起劲,大多在酒精的作用下,脸上一派神采飞扬。茶心想,妈咪应该是按玫瑰厅里客人的人数安排同等数量的公主上门了。

细心的茶心又点了一下,包厢内确实是十位客人,清一色是男性。他们应该是朋友,但是她很快听明白了,他们是大学同学。而且她还听明白了,他们是在外面一家酒店里吃了晚饭过来的。很显然,他们喝得还不过瘾,转移了阵地继续喝。有一个好像喝醉了,斜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那个人就是你。

茶心和她的姐妹们陪客人调情拿小费,陪客人喝酒还可以得分成。她们很快就与客人们打成一片了,加入了喝酒的行列。喝酒也要讲点名目,就是摇骰子,猜,以双方的数字合计为准,对上了免喝,对不上就要喝。

一个客人肆无忌惮地说,姐妹们,今天我们邬总请客,你们放开来喝呀,喝到位了陪兄弟们睡觉。

那个被称为邬总的人,偷偷指点了一下打呼噜的你,说,王小二都已经在睡觉了,叫姐妹们如何陪?

茶心不失时机地说,邬总,我陪王小二先生吧,我也想睡觉了。

客人们哈哈大笑,笑声把你惊醒了,你揉了揉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明白无误地看见了包厢里多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念头掠过你的脑际,平日里解决下身问题都需要自己掏钱,今天邬雅不是说了嘛,一切消费他买单。何况你已经动员与你一样死要面子的王浩一起加盟邬雅的公司,你对邬雅有功嘛。

你、王浩和邬雅,还有在座的另外两位同学,在大学里是住同一个宿舍的,那时候八个人一间宿舍。目前,这两个同学一个在机关,一个在事业单位,四平八稳地过日子,不像邬雅有钱,也不像你、王浩那样穷折腾。邬雅的企业是一家进出口公司,他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着他。相对来说,你、王浩对邬雅来说,没什么“价值”,何况邬雅和你们在大学期间还是有过节的。

真正与邬雅有过节的,是王浩而不是你。邬雅现在的老婆夏桑就是王浩大学里的女朋友。王浩写诗,经常在校报上发一些诗,还是学校文学社的副社长。邬雅担任了系学生会的主席,那时候就表现出了出色的组织才能。两个人对女大学生都有一定吸引力。王浩经常把夏桑带回寝室,不知怎么的夏桑就和邬雅好上了。有一段时间,夏桑是同时和他们两个人“好”,今天陪王浩看电影,明天陪邬雅逛公园。夏桑没好意思和王浩撕破脸皮,邬雅也配合着她,只有王浩一时还蒙在鼓里。

在王浩谈恋爱之前,你和王浩是死党,同寝室的人简称你们“二王”。两个人像谈恋爱的男女同学一样一起上图书馆,上电影院,一起踢足球、打篮球,王浩还差点把你引上了文学创作的不归之路。好在王浩谈上了夏桑,陪你的时间就少了,这说明他的性趋向还是基本正确的。夏桑和邬雅好上后,陪王浩的时间就少了,经常需要找一些借口,王浩每次都是深信不疑。直至那次王浩和你在学校后门的影厅里看电影,电影落幕,灯亮起来后,你和王浩几乎同时看见夏桑和邬雅竟然就坐在前几排的位置。由于王浩的缘故,你至此也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邬雅。可怜的王浩,失去了夏桑后,大学毕业都好些年了,就再没谈过恋爱,更别提结婚了。当然,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谁叫你们是死党呢。不过在学校里的时候,具体地说是在王浩确凿地失去了夏桑之后,你也谈了一场恋爱,而且谈到了大学毕业,后来人家见你赖在这个城市里一事无成,终于拜拜了。

也许是心怀愧疚的缘故,邬雅了解到你和王浩毕业后一直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后,找了你好几次,动员你和王浩到他的公司里去。你在王浩面前提过多次,都被他婉言谢绝。你知道他心存疙瘩,可又拉不下脸面撇下他自己一个人过去,害得你也只好继续过着漂泊无定的日子。而今天,你在求职的道路上再次碰壁后,你给邬雅出了个主意,多叫一些人,给王浩上眼药。本来邬雅没准备请那么多人。王浩自然也不明白是你的诡计。

晚饭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交杯换盏,把个铁石心肠的王浩灌得云里雾里,觉得再不去邬雅的公司,那他就不仅是对不起你,对不起在座的同学,而且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最后总算勉强点头答应了。

想到这里,你有一种功德圆满的感觉,你不仅帮了王浩,而且帮了邬雅,当然,也顺便解决了自己的事情。你“性”致盎然地说,刚才哪位姐妹说愿意陪我睡觉?

王浩想到了现实问题,说,邬总买单没问题,问题是这里没有睡觉的地方。

邬雅说,王浩兄弟,你多虑了,到处都可以睡觉,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就成。

茶心的本意是你带她去外面开房,但她明白既然是邬总请客,而他话里的意思是就地解决。茶心就说,邬总,王先生可能多喝了一点,我陪王先生到洗手间里洗把脸吧?

茶心曾经遇见过那种急烘烘的客人,多半是喝高了以后窜到KTV里的,没在沙发上坐几分钟,就要求陪侍的公主一起到洗手间里去。茶心就趁机抬高价格,谈妥价格,两人进了洗手间,把门给闩死,包厢里其他的客人就进不来,而且也不会试图进来。客人急,茶心就故意把动作搞得很大,很猛,基本上几分钟就把客人解决了。客人不过瘾,但是已经心有余力不足,白让茶心拣了个便宜。

果然,“邬总”大度地说,这位姑娘说得是,王小二好好配合。

到了洗手间,茶心按捺住心头的喜悦,正要速战速决,你却不急着搞,要先把膀胱里的液体释放出去,可是你那物什却翘着不肯伏下头去,自然尿不出来。茶心有经验,告诉你应该像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又拿毛巾浸了冷水给你擦脸。她好不容易帮助你尿出了一些,你却提起了裤子说,我们去外面开房间,你的小费邬总会在这里一起给妈咪的。

4

出了KTV,茶心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她听得你在说,不用打车,我们先散步,过一会儿过天桥,到马路对面去,那里有个锐思特连锁酒店。

茶心说,你好像很有经验。

你说,我也很惊讶,刚才和同学们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出来才发现,今天白天我刚好路过这里,上了天桥到对面换乘公交车。

你们走过一个工地的外墙,夜深了,围墙内已经安静下来。在工地围墙外的一个街角,你看见了隆起的一大团,路灯刚好被围墙挡住了,这隆起的一大团像一团神秘的浓雾。

被子下的奇形怪状无疑就是母女三人的身体形状。被头外面只探出母亲的半个脑袋,她就像一只刚孵出两只小鸡的老母鸡,把两个女儿覆盖在了自己的身下。从层次看,被子可能有三条或者四条。

你苦思冥想,想不起来自己白天是否看见过这些被子。莫非是附近的好心居民晚上拿过来的?你还看见了被子外头一个缺了一角的瓷碗,里面空空如也。

你说,她们睡熟了,她们看不见我。

茶心以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你,没有说什么。

你们离开她们,走了几分钟,拐了一个街角,就可以上天桥了。

你突然拉住了身边的茶心,笑嘻嘻地说,我可不想这么早上天堂。

茶心纠正说,先生,我们不是上天堂,是上天桥。

你说,天堂其实不是天堂,天堂里有个可怕的神,我不想看见他。

茶心说,神在天上,可以看见你,即便你躲在天桥下走。

你和茶心,此刻都不会料到,几分钟后,她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你说,我觉得就是上天堂,虽然天桥下面的十字路口没有划斑马线,但现在是深夜了,而且应该是过了零点了,街上一个鬼都没有,那就别脱裤子放屁了。

茶心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觉得直接过去也好,不上天桥了。她说,我终于听懂了你的话。

茶心温柔地搀扶着身子还有点摇晃的你,说,慢慢走,只是你要付房费了,是要包夜吗?

你说,包夜,一直包到明天中午十二点退房,做九九八十一次,接下来半年不做了。

茶心说,暴饮暴食不利身体健康。

茶心又说,是今天中午,已过零点。

茶心内心里对你是不屑的,不相信身子有些轻飘飘的你有那么大的能量。她觉得你顶多睡觉以前干她一次,睡醒了,退房以前再勉强干她一次。

表面上,茶心还是奉承说,先生好生猛哦。

你们走得很缓慢,终于走到了十字路口的当中,基本上也就是头顶上圆形天桥的圆心位置。你不合适宜地站住了,像在考虑着什么,双手把衣服的口袋一个个拍过来。

你惊呼说,我手机落在KTV里了,天!

茶心下意识地说,那就回去拿呗。

你转身就要走,茶心一把拉住了你,一辆红色出租车从你身前呼啸而过,像一道红色闪电。胆战心惊的茶心骂了一句,公然闯红灯嘛,他妈的瞎眼啦!她又对你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现在安全了,你走吧,

你却淡定地说,没什么啦,我们自己不走天桥,被撞死了就真的上天堂了。

茶心不想和你扯下去,说,乌鸦嘴!你还不走?

你却迟疑着说,你怎么办?是陪我一起走回去呢,还是你先到马路的对面去?

茶心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也愣住了,说,随便吧。

什么叫随便?你认真起来了,还捏了一把茶心的胸部说,呱呱叫。

你喝多了,茶心说,等会儿有你玩的哩。

好,你等着,你像得到了一个重大承诺,兴奋地说,我非要做九九八十一次不可,否则我王字倒着写。

茶心说,王字倒着写还是王字,你快回去拿手机吧。

你迈出没几步,茶心就意识到事情不好,大喊了一声,车……

茶心的尖叫,像是玻璃从高空坠落砸在地上的声音。

你显然听见了茶心的叫喊,你转了半个身过来,遗憾的是你转错了方向,你的背刚好朝着来车的方向,所以你没有看见来车。你一脸的匪夷所思,看着茶心说,你叫我?

茶心已经急得说不出话来,她像一个哑巴似的挥舞着双手,甚至跺脚。

她的举动把你搞得更加糊涂了,你爆了粗口说,急什么急,你的×痒痒得受不了啦?老子等会儿……

你没有把话说完。茶心看见,还是一辆出租车,蓝色的,比先前那辆红色的更急,赶着去给他娘奔丧也不用这么急呀。她的耳朵被灌进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几乎与此同时,她看见你飞了起来。你飞得可真高,几乎就要飞上天桥了,但是你被天桥的栏杆挡了下去。天桥基本上是圆形结构,圆心那一圈是空的,你差不多就是从圆心的位置飞上去的,如果不是恰好被栏杆挡住,你就会掉在天桥上,那你就不会死。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会被神看见,而且你将看见神看见你。

反正,你被天桥上的栏杆挡了下来。茶心看着你像一个沉重的西瓜砸在天桥下的街面上,哗啦一声响,西瓜爆裂开来。

茶心就觉得,你已经确凿地死掉了,你甚至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事实上你并没有当场死去。你是背部先着地的,你的身子还在抽搐,眼皮也还没有闭上。你看见的是一个圆形的天空,这个圆被一颗突兀冒出来的脑袋撕去了一角。那是一个睡梦中的脑袋,上面镶嵌着一双惺忪的眼睛。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脑袋前方又出现了一只手,手揉了揉眼睛。眼睛瞪得简直与天空一样圆了。他是你不愿意看见的神,他不仅像在白天那样看见你了,而且这回,你还看见他看见了你。

天桥上的神看了下面的情形许久,摇了摇头,蓬松的头发也跟着摇晃了一会儿。神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铅皮饭盒,里面有寥寥的几个硬币和一些一角、五角、一元的纸币。他本来睡熟了,可是这个不安分的世界又把他吵醒了,璀璨的灯火传递给他一阵阵的寒气。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即便是神,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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