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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29 16:08辛国云
当代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老秦铭牌文静

辛国云

“老弟,我又淘到宝贝了!哈哈!”

老秦的嗓门永远大得那么夸张,一声惊雷似的,震得我不得不把电话听筒远远地挪离开耳朵,像擎着一颗炸弹。

等到雷声平息了,我才懒懒地说:“你能收到什么宝贝,都是些破烂而已。”

“‘凤凰,二八型的,真的很少见了啊,你说是不是宝贝?”

老秦喜欢收藏旧自行车。现在喜欢收藏的人很多,收藏的东西五花八门,小的从邮票到打火机,大的从家具到汽车,应有尽有。收藏一是爱好,人这一生总要有点爱好,爱吃穿的,爱钱的,爱女人的,爱当官的,只要有一种,就不会活得寂寞无趣;再就是为赚钱,集邮者,玩得好的,一年能挣几十万,收藏字画的更了不得,炒得好的,一幅就上百万。收藏自行车的不多,这东西似乎没有什么价值,还占地方。可老秦似乎入了道,竟然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家的储藏室堆满了,又专门买了别人出让的一个车库,里面也快塞满了,还在不停地踅摸着收买旧车。尽管一辆旧自行车的价格并不高,也就几十块钱,可多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此他老婆没少跟他干仗,打来闹去,老秦依然我行我素,并发了狠话说:不让我玩儿,毋宁死!你看,这志向,这决心,这不讲理的架势,找谁说理去?老婆无奈,也就随他去了。

老秦竟然收了个“凤凰”。

我跟老秦是酒友,更是聊友,无话不谈。老秦得了“宝贝”,我自然要前往祝贺。我提瓶酒,他准备好菜,看着他的“宝贝”开喝。

车子是旧了些,但那镀铬的货架还残留着一点亮色,有点人老色衰的意思,但老秦还是直咂巴嘴:“看看那时候的质量,多少年了,还亮晶晶的呢,啧啧!你看现在的那些东西,用不了两年,就锈迹斑斑,还一块块往下掉,看着脱毛狗似的。”

我问:“花了多少?”老秦说:“不多的,光买车五十块,找修车的拾掇拾掇花了三十。”我笑笑说:“按说还真便宜,当年买这车还近两百块呢,那时候的两百,是一个工人半年的工资。贪贱吃穷人,这满屋的破玩意儿,得花你多少钱?”老秦不高兴了,说:“看你,又来了吧,怎么跟我老婆似的,碎嘴子,嘁!她不懂你也不懂?”

不说了,喝酒。老秦住一楼,有个小院子,酒桌就摆在院中央,车子放跟前。老秦每次淘到车子,都会把我叫来,边喝边看,品头论足,欣赏他的胜利果实。

“哎,我怎么看着这车子好眼熟啊?”

“……”老秦一愣,想了想一拍大腿说:“对呀,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年轻时曾经有过一辆‘凤凰的……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么巧呢?”

“哈哈,看你神经兮兮一惊一乍的,这种车子都是一个形状的,我看着眼熟也是自然而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嘿嘿,也是啊,就像我,收每辆车子时都觉得挺眼熟的,我年轻时就喜欢自行车,各种牌子的都骑过。”老秦咂巴着嘴,似在回味着当年骑着各种自行车意气风发的美好感觉。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生产的第一批自行车是大飞轮的“国防”牌,人们口头上都称其为“大国防”,后来换代,改名为“金鹿”,人们又称为“大金鹿”。国人什么东西总喜欢带上个“大”字,“大革命”、“大串联”、“大批判”等等。想想,这些车子真是有些年代了,那时,中国曾被称为自行车王国,满大街都是到处晃悠的两轮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骑。六七十年代,这类车子农村居多,墩壮,能载货。女人骑这种车,车高腿短,屁股蛋子左右滚动,才能顺畅踏转链条,孩子则把一条腿从车横梁下掏过去,人斜在一边,如同玩杂技,速度却一点儿不输大人。车子一直骑到八九十年代,后来有了机动三轮,电动车,骑自行车的渐渐就少了。先是在家放着,舍不得卖掉,后来家里东西多了,觉得它太占地方,长了不骑还会生锈,就一咬牙卖了,换回个三五十块,也就知足。后来天津生产的“永久”、上海产的“飞鸽”,城里人骑得多。这两种车型造型流畅了,小飞轮,骑着有轻盈的感觉。骑得兴起,双脚吸住脚踏往回一倒,飞轮发出哗哗的声响,那个惬意无与伦比。

又喝酒。渐渐都有点晕乎。老秦说:“记得你还跟我说过,当时为了防盗,你还在你车子铭牌后面刻了字。”

“是的,我把前面的铭牌抠下来,用刀子在里面刻上一个‘王字,那是我的姓氏,丢了好找呗。”

“要不,咱把铭牌抠下来看看,说不定还真有个‘王字呢。”

“去你的吧,”我指着老秦说,“你个老秦啊,听风就是雨,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呵呵,你呀!”

“嘿嘿……说话嘛,没话找话,不然哪有那么多正经话说。就像那些当官的作报告,反过来调过去就是那一套,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妈的,不还是那一套嘛!”

“妈的,对!不是闲着没……没事吗,那咱抠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抠,妈的,抠!”老秦话没落地,人已站起来进了屋子,少顷,手里握着把螺丝刀晃出来。

“真……真抠啊?”

“真抠!”

铭牌并不结实,两个小铆钉铆住的,只三五下,咔吧一声就掉下来。

“妈妈呀……”老秦弓着腰呆在那里,眼睛瞪得铃铛似的。

操!跟我来这套,小孩子把戏嘛。闲着也是闲着,我索性顺着老秦的竿子爬,“怎么,是不是真有个‘王字啊?哈哈!”

当我把眼睛凑上去,立马也变成老秦的眼睛了,应该比他的还大,简直就是俩蛋。

那是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事情了。我在县里的一个工厂上班,看上了厂里的女工侯文静。侯文静长得不算多么漂亮,但气质出众,就像她的名字,文雅安静,亭亭玉立的。平时也就是穿一身工作服,却怎么看怎么顺眼,朴素里包裹着高贵,那再普通不过的浅蓝颜色,贴附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光彩熠熠。我嘛,那就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男人,侯文静自然不会看上我。但我人长得虽然普通,脑子却出类拔萃,我最清楚那个时候用什么办法可以讨得女人欢心。写情书,送电影票,那都是小儿科,女人即便看了你的情书,或收了你的电影票,她可以笑着把情书和电影票一起撕碎扔掉,风一刮,便不知飘扬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时候也像现在一样,看实力。这时候有三大件:票子、房子、车子,那个时候也有,是车子、手表、缝纫机。车子是自行车。我们偌大一个厂子,工人好几百,自行车却只有那么十几辆,比现在的汽车稀缺。我得感谢爸爸有一个在上海工作的战友,我缠着爸爸托他战友在上海给我买辆“凤凰”。那时候自行车是凭票供应的,一个小县城每年就发那么几十张票,商店里摆着的大都是“大金鹿”,“飞鸽”、“永久”很少见,更别说“凤凰”了。那点车子票也都被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弄去了,老百姓连票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那时候上海生产的东西品质好,式样也新,基本引领中国的时尚和消费潮流,譬如服装、食品、缝纫机、手表、家具等等。然而,“飞鸽”自行车虽然产自天津,却不如上海的“永久”卖得好,那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找对象要找个“永久”牌,决不能要“飞鸽”。再后来,上海又开发了造型更为时尚的“凤凰”,全包链盒,镀铬后货架,光彩照人的,深得年轻人喜爱。“凤凰”这名字也美气,有富贵和飞舞的意味。上海还是处在领先地位,上海还是上海。

爸爸觉得为难,说这事不是件小事儿,张不开口。如果被人家拒了,很没面子。我说,如果能给我弄回一辆“凤凰”,我就给他娶回个真凤凰来,不然就打一辈子光棍。我都二十五六了,婚姻问题成了家里的一个愁。爸爸在妈妈的唠叨下,豁上老脸给他战友写了信。爸爸当着我的面封上的信,并让我去邮局寄出。爸爸的用意很明显:信寄出去了,如果办不成,没有他任何责任,我打光棍的理由就不能成立。其实,我也没抱多少希望,毕竟买一辆新牌子自行车,就像现在买一斤没打农药的蔬菜和水果那样不容易。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一辆崭新的“凤凰”包裹着厚厚的稻草片子从火车上发过来了。其实,爸爸心里有数,他那个战友跟他是过命的兄弟,这事儿只要他开口,十有八九能办成。爸爸是老油条,什么话都不说满,等事情办成了,对于全家来说,无疑就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骑着闪着白光的“凤凰”进了厂子,一按转铃,丁零零播下一串悦耳的声音,如同一只百灵鸟欢叫着飞进来。工友们纷纷围过来,像观赏一个穿了婚纱的新娘一般啧啧称羡——那时候新娘可没有穿婚纱的福分,结婚男的穿中山装,女的军便服。

侯文静站在远处,但她的目光却早已探进来,从那些围观的人群缝隙里,捕捉着“凤凰”的美,哪怕是一片羽毛。我抬眼越过那些攒动的人头看着她,心想:你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凤凰。

当天下了班,我骑着车子飞出厂门,停在一棵法桐树下,双腿叉开,将车子稳稳立在那里。文静果然与一女伴走出厂门,我大胆喊一声:“侯文静。”文静抬眼看着我,继而看着我身下的车子,目光如花。

“来,我带你,正好顺路,试试新车咋样?”

文静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看同伴。同伴很知趣,暧昧地一笑说:“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文静说话,抿着嘴碎步走掉了。我一拍车货架,“来吧,崭新的,还是镀铬的,坐上去身子都会放光。”

文静走过来,并不显得羞涩,一翘屁股就坐上去。我腿一用力,车子一跃便撒着欢窜出去。一串响铃播下一路欢畅。

从此,文静便天天搭我的车上下班,终于有一天,我把文静带回了家。爸妈自是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泡茶做饭。爸爸悄悄对我说:“你小子眼光不错,知道早给你买辆‘凤凰了,害我们整天为你操心。”

“凤凰”自然成了我的宝贝,几乎天天擦拭,让它一尘不染。为防被盗,我想在车上做个记号,永久性的。可左看右看,觉得刻在哪里都会伤害车子,破坏了它的完美。最终我看中了车前面的铭牌。我研究了一下,铭牌是用铆钉铆住的,很容易取下,刻上字后,再用新铆钉重新铆上,跟原来一模一样。如果车子被盗,可以根据这个刻字找到,盗贼根本想不到铭牌后面会藏着玄机。我为这个设计兴奋不已,更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无比自豪。果然,这个想法得到了文静的支持,还好夸了我一通。从此,我的车子铭牌后面便有了永远也不会磨灭的一个“王”字。

“想起从前的事了?”老秦看着我的脸,“嗯,你是想要它吧?”

我看看老秦,没吭声。其实我并没有往这上面想,经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了这想法。

“可这毕竟是你好不容易淘来的,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

“哎,我再淘嘛,我相信咱县里肯定还有这种车。再说,你推走,也算是物归原主。收藏嘛,东西有了正当去处才是最欣慰的,国宝怎么样?照样无偿捐献给国家。这是觉悟,知道不?哎。”

“你真这么想?”看到老秦肯定地点点头,我急忙说:“那好,我给钱,双倍,三倍也行。”

“说什么话啊,咱弟兄多少年了?还说这话,白送你了。”

“那怎么行,还能再让你搭钱,好兄弟明算账,咱一码是一码。”

“……那好吧,我花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吧。”

我急忙往外掏钱,把一张一百元票子塞到他手里。老秦说找我二十,说着就进屋拿钱。我说不用了,二十块就当你辛苦费。说着我推起车子就往外走。我不是怕老秦反悔,他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我是想与我的“凤凰”单独相处去,不让外人打扰。老秦追出大门大声问我:“铭牌还铆上吗?”我说不用,径直骑上车走了。

回到家我直接把车搬到楼上推进客厅里,然后坐在一边仔细打量着我分别二十几年的“凤凰”,就像跟一个初恋情人对视,谈心。那年卖掉它时一点没觉得心疼,现在失而复得,心情竟然激动不已。有了它,从此,我将不再寂寞,不再孤独。

六年前,我们的婚姻出现问题。按说结婚二十几年了,该出问题早就出了,可偏偏到了这个最不应该出问题的年龄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我身上。我认识了一个叫肖琴的女人,她也有家庭,但我们还是相爱了。我说不上我为什么会出轨,文静待我一如既往,生活顺风顺水。没有理由或许就是理由,是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男人动物的本性遇到合适的诱因,便如洪水般泛滥成灾。肖琴待我很好,非常爱我,我那时觉得,她任何方面都比文静好。但我们都没有离婚抛弃家庭的想法,一点儿都没有,就想这样好下去,只要有爱就足够了。可终于被文静抓到了把柄,具体细节没必要说,反正我无法抵赖。文静也没跟我闹,悄悄起草好离婚协议让我签字。办完手续第二天,文静就搬走了。

三十年的婚姻毁于一旦,就这样结束了。

肖琴的丈夫也知道了此事,虽然他们没有离婚,但在小城闹得沸沸扬扬。迫于舆论压力,我们再也未曾相见。

我咎由自取。

我也曾想找文静悔罪,希望得到她的原谅重归于好。可文静的性格我了如指掌,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但,此刻,我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

手机响了好久没人接,就在我失望之极欲挂掉时,对方接起来了。

“……有事吗?”我们在一起时的手机号都没有更换,是文静的声音。

“哦……就是想问问,你还,还好吗?你别挂……对了,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你可能不相信,当年咱卖掉的那辆‘凤凰还记得吗?现在,对,现在它就在我跟前,我正看着它呢。”

“真的,怎么回事?多少年了,怎么找到的?”文静的声音突然间变得绵软而温情,就像当年坐在后车座上跟我说话时的声音。

我详细说了事情经过,文静轻轻舒一口气说:“真好,难得老秦这么有心,也多亏他爱好收藏。”

“嗯,是的,难道你……不想再看看它吗?看它一眼也好。”

文静不再说话,我听到她细微的喘息声。

文静来的时候,我正在用一块新毛巾仔细地擦拭车子。尽管我们同住在一个小城,却很少见面,就是每年过年时,儿子会从外地回来把我们约到一起吃顿饭,仅此而已。文静老了,头上有了根根白发。其实我呢,应该更老,头发快掉光了。我们只是相对笑了笑便一起看车子。然后,文静也拿了块毛巾,帮我一起擦车子,就像当年影像的重放。

“还记得你第一次坐我的车子吗?”

“怎么会忘?你也够大胆了,当着我女友的面要我坐你车子。”

“嗯,不大胆,怕你被别人先下手抢去,你那时可是厂里的一朵花儿。”

“唉,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你看现在,老成什么样了?成老太太了。”

“不老,一点不老,还是当年那样。”

文静突然脸一沉:“言不由衷,十年前你就嫌我老了,不然,你会去找别的女人吗?”

“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文静,你就不能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从离婚到现在,这是她给我的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机会,这句话在我肚子里埋藏了六年,一张嘴便如一瓶颠簸了很久开了盖的啤酒,喷涌而出。

文静流泪了,然后发出轻声的啜泣。

我壮壮胆,轻轻拉住文静的手,然后拽出一张纸巾给她。文静没有挣脱,另一只手接过纸巾轻轻擦拭眼泪。

“文静,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吗?我几乎天天梦见你,梦见咱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时候我天天骑车带着你满城里转,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你看看这个车后架,被你屁股磨得铮光瓦亮,现在还有你的味道在上面呢。”

“去你的,这把年纪了,还满嘴跑火车。”文静嗔怪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我身边靠。

“你还记得我刻上的这个字吗?当时你夸我聪明绝顶,还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呢。”

“瞎说,谁亲你了,是你听我夸你,你亲的我。”

文静的身子已经完全靠在我身上了。

我们紧紧相拥,然后一起流泪,流了好多,好多,是这么多年积攒起来的泪水,也不知都在哪里闸着,一打开就没完没了。

“文静,咱们复婚吧。”

文静搬回来了,我们和好如初。儿子专门回来,在家里弄了个烛光晚宴,一家人庆祝了一下。

看着帅气文静的儿子,我心头蓦然一颤,仿佛看到文静当年的影子。

儿子见我盯着他看,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

“好……真好,真好!”我两手来回揉搓并不住地嘟哝着,无所适从的样子。文静嗔道:“看你,这样子倒像个孩子。”文静看我有些尴尬,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儿子,听说你女朋友是你同学,家也是咱县城的,什么时候领过来让爸妈看看。”

儿子腼腆地笑笑说:“还没定呢,定下了一定领回来给二老看。对了,爸,妈,是这辆‘凤凰让你们重新走到一起,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个日子。我提议,在上面再刻上一个字吧。”

“好,好!刻什么呢?”我看着儿子,他的眼睛里放着一种美好的光。

“就刻上妈妈的姓吧,这样你们就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了。”

文静微微笑着,还像当年那样楚楚动人。

“我来刻。”儿子拿起把小刀蹲在车子前面刻起来。

不一会儿,车子铭牌处那个“王”字下面已经深深刻上了一个“侯”字,两个字排列整齐,浑然天成。

我们三人默默地看着,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

车子仍然放在家里,在书房专门给它腾了块地方。我给我们的“凤凰”重新命名为“王侯”,文静取笑说,“那就等着皇上给你封地吧,哈!”

这天我又擦拭车子,让它纤尘不染,光亮如新,我会将它收藏一辈子了。突然,我感觉哪里好像不大对劲儿,我喊文静过来。

“文静你看,这个‘王字怎么有点不对头啊?”

“哪里不对?”文静趴过去仔细看着,并没看出什么。

“你看,”我用指甲刮了刮那个字,“怎么看都不像刻了很多年的痕迹,倒好像是新刻上去的,跟这个‘侯字基本没有区别,露着新茬呢。别忘了,我可是干过钳工的,这种痕迹我能看得出新旧。”

“是啊,你一说我觉得也是,还有这个‘王字,我清楚地记得,你当时刻的这三横都不怎么直,歪歪扭扭的,我还笑话你。还有,你刻的三根横都一样长,这个字下面的一横长很多呢。”

四目相对。

“是他?!”

老秦不请自来。

“怎么回事,复了婚也不请我喝酒?我是不请自来,讨杯喜酒喝。”

摆上酒菜,我跟文静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应该揭穿老秦了。

“老秦,你如果自觉,就先自罚三杯。”

“凭什么?”老秦看看我,再看看文静,见我们都哧哧地笑着,有点莫名其妙。

“你就别装了,说说吧,车子上那个字怎么回事?”

“什么字?什么怎么回事?哦,那个‘王字吧,不是你当年刻上去的吗?”

“你就装吧。”我把发现这个假字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然后得意地看着老秦,眼光里表达的意思是:你这瞒天过海之术岂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

文静接过话说:“老秦哥,真的要好好谢谢你,你煞费苦心,让我们破镜重圆,来,我敬你一杯。”文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送到老秦面前。

“等等,”老秦挡住文静的酒杯说,“你们两口子这是唱什么戏呢?把我弄糊涂了。这车子的确是我从一个收破烂儿的那里收来的,收来什么样还什么样,一动没动,这能骗你们不成?这收破烂儿的经常在这一带转悠,不信找他去问问。刻什么字,我哪有那心思。”

我愣住了。看老秦这样不像是说谎,再说他也没必要说谎,这是多好的事儿啊,积德行善,善莫大焉!

“对了,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收破烂儿的跟我说……”

“说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跟我讨价还价呗,想多卖几个钱罢了。乡下人那点伎俩,磨磨唧唧的。”我感觉老秦好像隐瞒了什么,但并没再追问。

这段插曲并没影响老秦喝醉,踉踉跄跄走了。我坚持要送他,他说什么也不让,说你们老两口才刚刚团圆,好好在家上床亲热吧。这老秦,喝了酒有点老不正经。

我呆在书房里,对着车子发呆。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多心了,还是文静也记错了,毕竟这么多年了,一些事情的细节怎么可能都记得那么清晰呢?脑子突然一跳,我想起一件事来。

“城里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文静突然对我说,“今儿星期天,咱上凤凰山爬山玩吧。”

凤凰山离城约三四十里地,那里自然风光好,没遭到任何破坏,有山有水,绿树成荫,还有几处经专家认定过的古迹。骑车带着文静两个多小时就到了。那时年轻,力气没地儿使,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是再骑个二三十里也没问题。玩得自然尽兴,竟然忘了时间,往回返时天已擦黑。我带上文静飞快往回赶,争取早点到家,这荒山野地毕竟不太安全。不想刚走了十几里路,后车胎被扎破,不能骑了。前后不着村店,若走着回去,非走到半夜不可。文静又急又怕,想哭。我说,别怕,有我在,就是鬼来了也不怕,我一脚踢死他!文静哭着捶我,怪我说鬼吓她。走了一段路,又渴又饿,实在走不动了。我提议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文静没有反对。我们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我把车子支好,把褂子脱下来搭在上面,可以挡风。气温开始下降,我跟文静紧紧依偎一起,用身体相互取暖。想想看,我跟文静还从来没有这般亲密接触过,那时候谈恋爱可不像现在,搂搂抱抱亲亲嘴多小点事儿,认识三天就上床也不稀罕。那时候不行,相互抚摸一下心里都紧张得要命。但男女的天性都是一样的,生理正常反应都会有,就是一个能不能控制的问题。我那时跟文静依偎在一起,身体就迅速有了反应,我的手就不老实了。开始文静还挣脱,后来拨我手的力量就逐渐减小,慢慢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我们第一次亲了嘴,那感觉真是好啊!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嘴都亲了,接下来还能干什么?反正我们第一次做了爱,在野地里,在我们的“凤凰”车下。回来后我激昂的情绪始终不能消退,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才对。我终于有了又一个聪明绝顶的想法。我把我们的“凤凰”放倒,我则趴在地上,用小刀在车的横梁下面深深刻上了一个字:“爱”!刻在那里,车子正常放着没有人能看到,只有我跟文静能看到——趴下身子往上看,“爱”便像天上的星星降落在你的眼中。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这次文静知道我的所为后,真的抱住我狠狠亲了我一口,这是千真万确的。

文静,快过来……看,这里没有那个“爱”字,我的手在车子横梁下面来回抚摸着,光滑一片。“这的确不是咱的那辆‘凤凰”。

文静仔细看了看后表示认同,说的确不是。

老秦这小子,装得真像,我非要弄个水落石出,让他无话可说,想不领功也不行。

我果然找到了那个收破烂儿的。此人看上去五十多岁,戴个长檐旅游帽,但穿着看上去还是个乡下人,城里的没人干这个,估计这帽子也是从哪个垃圾箱捡的。

我递给他一支烟跟他搭讪:“老哥,一天能收多少啊?”

“咳,不多,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卖不了十块八块的,总比在家闲着强对吧?”

“你前几天卖了辆自行车吧?‘凤凰牌的。”

“哦……是,是,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买去了,那人姓秦,记得的。这样的好买卖少,一年碰不到几回。”

“你从哪里收来的?”

“从那个丽园小区,一个女人卖给我的,嘿嘿,也不算卖,白送了。不过她有个条件,说让我一定卖给一个姓秦的男人,如果我卖给别人,她会让人找我麻烦,让我再收不成破烂儿。也是巧了,当天下午,我在那边转悠,就有个男人看上这辆车子,一问他就姓秦,就卖给他了。”

这个问题复杂化了。

“那女人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记得,白白净净的,卷发,年轻,好看,也很阔气的。就住在十号楼,东单元,一楼东户,我记得清楚着呢,人家对咱有恩呢。”

“难道是她?”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脑子里像过电影。我对她说过“凤凰”的事情吗?包括那些细节。好像没有,跟自己老婆年轻时候的这种事儿,怎么可能会跟自己的情人说呢?女人都敏感呢,说了岂不是自找没趣。一想又觉不对,肖琴原来不住丽园小区啊,难道搬家了?还有,收破烂儿人说那女人年轻漂亮,肖琴并不年轻了啊……难道乡下人看城里女人都是那么年轻?如果不是肖琴,那会是谁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此了结吧,事情既然有了好的结局,何必去探寻那些曲折的过程呢?可又有点不甘心,还是想弄明白事情的真相。渡边淳一写过一本书叫《男人这东西》,男人啊,就是这么个东西!——但我绝对不是还牵挂着肖琴,心里早就对她断了念想。

我终于还是来到丽园小区。在十号楼东单元东户门口犹豫了片刻,手放在门铃上。我想好了,如果是男人开门,我就说找错地方了,也说得过去,这种事情常有,不会引起怀疑。再说,她丈夫根本没见过我,绝对不会引起什么麻烦。如果真的是她,就看一眼,话也不必说的,心事了了就成。

但我最终没有按下门铃。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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