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16-01-21 16:55张悦红
当代小说 2016年1期
关键词:麻将桌利民老头

张悦红

1

静止是六指儿呈现给人们的最常见姿态。

六指儿静止时,和施了魔法一样,全身一动不动,头部和直立的身体呈九十度角,双腿并立,双臂紧紧地贴在瘦削的身体两侧。像默哀。她握在手里的长柄黑雨伞,伞尖戳在地上,离伞尖不足一拃的距离,是她穿着的或红色或绿色的中靿雨靴。

六指儿的静止,说来就来。无论此时她正走在红绿灯交替闪烁的十字路口,还是走在人车拥挤人声鼎沸的菜场,抑或正在地摊前观看她心仪的小兔子小猫咪玩具,她都停止四肢和其他器官的一切活动,静止下来。

六指儿的静止时间,有长有短。短的来说,也就半个来钟头,长的话,就不好说了。如果你一大早离家去走亲戚,看见她在霸王桥头上对着路灯柱子站着,等你在亲戚家办完了事,吃饱了,喝足了,回来路过霸王桥时,看见她还在那里站着,这事不稀罕。真不知道她渴不渴,饿不饿,内急不内急。

六指儿静止了,任凭她身前的人怎么喊叫,身后的车怎么鸣笛按喇叭,前后左右的红绿灯怎么闪烁,她都浑然不觉,都要等这一轮静止过去,等她的四肢和其他器官重新活泛起来。可是,她静止了,别人不能也跟着静止啊!如果你头一回到牡丹县城来,看见几个交警,或者几个穿便装的男子,架着一个挟雨伞穿雨靴、头发花白、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离开,那绝对不是在欺辱妇女,那是在疏通交通。

六指儿除了“静止”外,外人是不容易看出她的神经有什么问题的。她的头发虽然白了不少,但一点儿也不扎煞,梳得光溜溜的,在后脑勺上扎成一个马尾辫。皮肤虽然晒成了铜色,但脸上没有一块其他流浪的神经病脸上常见的“锅底灰”,干干净净的。连眵目糊和鼻涕干也没有。衣服呢,虽然说不上新,但绿是绿红是红,而且夏天穿单冬天穿棉,不像有的“流浪人”,夏天照样把棉大氅捂在身上。六指儿出门时必须握在手里的雨伞,多是长柄的黑雨伞,伞口的绷条扎得紧紧的,很板正。她的长及膝盖下方的中靿雨靴,看上去也是结实完整的,即使踩进水里,肯定不朝里渗水。只是没人查看她的脚掌,长期穿不透气的皮革,会不会被潮气泡得泛白?六指儿尽管常在牡丹县城的大街上出现,但她几乎没有夜不归宿的情况,白天出门,天黑回家,如果不是碰巧静止了,午饭也要赶回家去吃。她不静止时,走起路来目视前方,身板挺直,步伐均匀,步态稳重,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异样。

六指儿嘛,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王朝霞,因为她右手的大拇指上多了个小手指,大家都叫她六指儿。六指儿的老家不在牡丹县,在西北方向的清水县。她闺女嫁到了牡丹县西关的陆姓人家,她也跟来了。

六指儿不静止时,除了言语少,动作缓慢,在家里也洗也晒也烧也炒,什么活儿都干,干得也相当不错。她炒的红烧茄子,筋道,佐料味儿足,色相也好。女婿说,吃不够!紫不溜秋的茄子,怎么能炒出那么美味来呢?可惜,六指儿动作缓慢,还要静止,活儿干得不是很多,红烧茄子总也满足不了女婿的胃。六指儿的言语少,不是一般的少,一般情况下,她两天难说一句话。即便是说,能说两个字的她不说三个,能说一个字的她不说两个,或者干脆不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由于声带使用量小,生锈了,她发出的字音,很少能有人听懂。

其实呀,六指儿没神经病时,也和现在一样小有名气。那时候六指儿的小有名气,不是指她的相貌中上,而是指她的学习成绩优秀。她是村里第一个到县城读高中的女孩,到了高中,学习成绩在班里依然名列前茅。当时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女孩子,小学时学习成绩突出,到了初中就不行了,上高中,上县城里那样的好高中,没门儿!六指儿不仅上了县城里的好高中,学习成绩依然还那么好,能不小有名气?

有人说,六指儿还不如平庸一点儿的好。平庸一点儿,像村里那些压根儿没进过学校门的姑娘,肩挑手提的,个个活蹦乱跳,身体健壮,不至于这般没抵抗力。她的脑子上学磨得太灵光了,太敏感了,太脆弱了,经不住什么打击了,这大概是物极必反的作用吧,不然,那男的只是拉了拉她的手,又没对她做什么,她怎么就这样了呢?再说了,当时宿舍里睡了满满一屋子女生,那男的黑灯瞎火地爬窗户进去,又不是奔着她一个人去的,拉的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手,别人什么事也没有,单单就她神经了呢?

也有人说,她的神经病不是一下子就这么严重的。起初她只是话语少,行动缓慢,后来有一年,她在一个铁路涵洞里避雨,看见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白脸鬼,男鬼,吓得,弄得非静止不可了。要不现在一出门就穿上雨靴拿上雨伞呢,不想再到什么地方避雨了。她差不多每天都上街,不买也不卖,真不知道她转悠什么。

2

上面的后半部分话,是陆老头告诉胡舟的。陆老头不是和胡舟一个人说的,是在有胡舟在场的麻将桌上说的。

胡舟也不是特别喜欢打麻将,之所以时常在麻将桌上出现,是因为无聊,没事干,好让时间过得自欺不欺人地快点。身体好好的,神经也好好的,又不需要静止,没事干可不行,是个灾难。手上没活儿,脑子就爱瞎想。特别是胡舟,如果哪天瞎想多了,晚上肯定要做梦。噩梦。晚上做梦睡不好,第二天会一整天没精神,蔫头耷拉脑的,连饭也吃不香。有时候,这种低沉的情绪会蔓延好几天。为了避免没事干,胡舟就找点儿既能阻止自己瞎想又累不着的活儿,比如打麻将,比如到福利院看望孤寡老人等。

胡舟不是一年到头一天到晚都没事儿干。胡舟在利民街开有一家商店,卖奶粉,兼卖水奶。胡舟的奶粉店不算小,两间的店面,各式各样的袋装奶粉筒装奶粉老年奶粉中年奶粉少年奶粉青年奶粉儿童奶粉婴儿奶粉摆满了紧贴着两间屋墙的货架子。两间屋子中间,摆着高高的水奶箱子,夹墙似的,伊利的,蒙牛的,君乐宝的,当地的小奶厂的,都有。胡舟销售奶粉和水奶,不仅仅靠这两间店面,牡丹县城的一些大商店,一些小超市,他也送货。他代理着两个奶粉的品牌。老婆范苗苗的表弟齐启航,有一辆冷藏车,专门从水奶厂家拉水奶。他的水奶,就是从那冷藏车里拉来的。别看在他这里价格中游的奶粉水奶,到了大商店小超市里,不改名,不换姓,外包装也不换,价格就能高出一小截。

胡舟没到奶粉厂去过,也没到水奶厂去过。前几年,他卖奶粉就到市里的奶粉批发站去批发,这两年,他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就把奶粉用物流发过来了,他只需用电脑,把钱划过去就行。需要水奶时,就去齐启航的冷藏车里拉。对内,这冷藏车是齐启航的,对外,胡舟就称“俺的”。钱么,也不需要每回都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结算一回。

胡舟要去大商店送货,要去小超市送货,不能总在店里待着。再说了,即使不去送货,一个活蹦乱跳的大老爷们,一年到头闷在那两间屋里,和那些年轻的不算年轻的上了年纪的女顾客讨价还价,还不得琐碎死?老婆范苗苗得伺候孩子上学,时间上靠不住,就把她姑妈邻居家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齐幸招来了。齐幸会看眉眼高低,善揣摩人的心思,嘴巴灵巧,手脚灵活,和范苗苗两人,完全可以把店撑起来。她俩把店撑起来了,胡舟也就时常闲暇下来了。

胡舟一闲暇下来晚上就做梦的情况,持续了有十来年了。十多年来,胡舟仿佛总做着同一个梦。梦里,胡舟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声响,连空气都是静止僵硬的。突然,有死蛇那样没有骨骼、冰凉、柔软、肉质的东西环住了他的脖子,勒他。使劲勒。往死里勒。胡舟惊恐。憋闷。窒息。眩晕。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拼了命地喊,救——命——啊!

胡舟醒了,汗从身体最深处一下子喷射出来!

这个梦一出现,胡舟那天晚上的睡眠,绝对会就此结束,并且,第二天,甚至第三天第四天精神也好不起来。有时候,上回做梦导致的低沉情绪还没结束,这梦,又来了。

煎熬!

持续了这么多年了,避免是不可能的了。不能避免,但可以减少数量。胡舟逐渐琢磨出来,只要白天少让脑子胡思乱想,晚上就不做梦。为了尽可能少地被勒死一回,胡舟只好尽可能少地让自己闲暇下来,让脑子充实一些,少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胡舟经常落座的麻将桌不在赌场,在利民街,在卖妇婴用品和卫生纸两个店铺之间的墙旮旯里。陆老头七十岁了,他在利民街没有店铺,他儿子在利民街卖塑料制品,塑料盆塑料桶塑料勺什么的,在胡舟的奶粉店南面隔四个门。有时候人手不够,就让陆老头来看看门,陆老头就来了。陆老头来了,见附近有麻将桌,以后,儿子不让他来看门,他也来。来了就配手打麻将。如果哪天人手够了,他就搬个马扎坐在旁边看。

3

人一旦上了年纪,嘴巴就絮叨。女人这样,男人也这样。陆老头看见六指儿静止一回,到了麻将桌上,就把她的过去说上一遍。个别时候,还说两遍。陆老头家是牡丹县西关的,和六指儿的闺女隔一条街,他自认为,对六指儿的过去,在这个麻将桌上,他知道得最多,消息最可靠,最有发言权。陆老头说六指儿时,爱拿眼睛盯着胡舟,他一般不称呼六指儿为六指儿,称呼“你老乡”。他知道,胡舟的老家也是清水县的。

胡舟的老家是清水县的,这事,胡舟几乎没在大众场合下说过。偶尔有人向胡舟打听清水县的某人某事时,他就搪塞说,老家没近人了,多年不回去,没听说。或者是忘记了。别人也就知趣地掐断了话茬。只有陆老头,一点儿也不知趣。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起初,陆老头称呼六指儿为胡舟的老乡时,胡舟还“嗯啊”地,不承认也不否认。次数多了,胡舟干脆大气不喘一口,不看陆老头一眼,当他放空。背过身来,就对旁边的人说,这老头子,不说话能憋死啊!常上这麻将桌的,多是像胡舟这样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就陆老头一个。年龄也是分阶级的,年纪越大,阶级地位越低。老年人头脑反应慢,嘴巴又絮叨,有时候身上还飘洒出老年人特有的馊味,谁爱和你一起?在这个麻将桌上,陆老头是受歧视受排挤的。如果不是看在他儿子的份上,看在他家是牡丹县西关的份上,他早被人轰得利民街都不敢进了。所以,胡舟的话还是很得人心的。陆老头再说起六指儿的往事来,大家都不吭声,尽他絮叨嘴。

别人不吭声,外表和内心是同样平静的,胡舟不吭声,是外表平静内心澎湃的。可以这么说,胡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陆老头的。陆老头不提六指儿还好点,一提六指儿,胡舟恨不能扇他几耳刮子,杀他的心都有。话又说回来,陆老头的家就在西关,有三个身材剽悍的儿子,胡舟懂得利害轻重,这耳刮子,从来都是在心里在嘴里扇出去的。没真格动过手。胡舟对陆老头的讨厌,和对夜里的梦相比,还轻些,并且,陆老头一打起麻将来,嘴里并不总是六指儿,胡舟和陆老头,在麻将桌上相处了两年了,还是相安无事的。

那天,陆老头又说六指儿了。陆老头用他的牛眼珠子瞪着胡舟,按照自下而上又下的顺序,抚摸了一遍他光得和他的脸一样光滑的头部,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说,奇怪,你老乡,多年了都是在西门街到东门街一带晃悠,最近,我在朱家壮馍那里碰见她两回了。她这里瞅瞅,哪里看看,好像在找什么人。

陆老头是在甩出去一张麻将时说的这句话。陆老头的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落到了厚厚的棉絮上,在麻将桌上没引起任何反响。不过,这句话在胡舟心里,却激起了汹涌的浪花,撞击得胡舟的胸腔,这个肉体做成的堤岸,几乎坍塌。

发现六指儿活动范围扩大的,不是陆老头一个人,还有胡舟。那天,胡舟拿着一个炸得酥焦的牛肉壮馍从朱家壮馍店里出来,刚塞进嘴里咬下一口,猛然看见六指儿也在朱家壮馍店门口。让胡舟心惊的是,六指儿正拿眼睛直直地看他。她看胡舟的眼神,一反常态地明亮起来,活泛起来。比正常人的还明亮,激光一样。胡舟已经嚼碎了的壮馍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使劲也咽不下去了。吐出来,吐在店门口的垃圾桶里。

朱家壮馍店在胜利街上,正对着利民街,胡舟上班要经过那里。那以后,胡舟又在朱家壮馍店门口看见过六指儿几回,比以前大半年看见她的次数都多。

晚上又做梦了,胡舟的精神不好。很不好。第二天不用送货,齐幸和范苗苗都在店里,用不着胡舟,胡舟在店里转了一圈,掏出手机来给如家养老院里负责照顾安大娘的徐大姐打了个电话,问安大娘是否在院里,他想去看看她。徐大姐说,福利院正组织老人们体检,安大娘也去了。让胡舟再抽个时间来,安大娘今天上午可能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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