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的乡村生活

2016-01-21 17:01徐汉平
当代小说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丁大队长弹弓

徐汉平

老丁要把屋前的路灯打下来,丁夫人责问道,为什么把路灯打下来?老丁很不屑说道,这还用得着问的呐,影响我的睡眠嘛。丁夫人说,你不要惹祸了,会挨骂的。可老丁不爱听,他开始做弹弓了,在三楼小阳台上摆开做弹弓的阵势,他要用弹弓把路灯弹下来。

这座小三楼在村子后面车路边,老丁退休前一年建成的,建成还不到两年。这儿原是老丁父母的责任地,村子造车路时占去了大部分,剩了个小三角。老丁在县城第二中学教职工合作建房的套房里过完五十八岁生日,决定退休后搬回老家山村居住,就在这儿起了个三角形小三楼,总建筑面积也不过两百平米。山上早已采回的油茶木就放在了小阳台上,老丁从老屋里搬上两条粗条凳,还向村上老木匠家借来小斧子、凿子、锉刀、牵钻等一应工具,他要做一把油茶木弹弓打路灯。那盏路灯灯泡老大,长在小三楼左前方八九米处的水泥杆上,看起来很高傲的样子。

要把路灯打下来老丁只同夫人杨爱珍说,没同别人说。借工具时,老木匠问道,做弹弓干么,送给哪个孩子玩儿?老丁说,老小人老小人,人越老越像个孩子了,小时候玩过的,就想做个玩儿。老木匠说,现在呐,村上人少了,草长了,鸟多了。老丁咧下嘴角说,错,我不打鸟,打路灯。老丁是打心里说的,没出声。打路灯的事不与外人道。

老丁锯油茶木了。村子周遭都是山,山上有松树、杉树,更多的是油茶树。以前,油茶籽金贵,现在不同了,基本上没人采摘油茶果,随便砍一根两根回来没事儿。两个月前砍回的油茶木,精心挑选的,杈子大小匀称,开口适度,是上乘的弹弓木材。很快地,油茶木就锯成了“丫”字形,弹弓的雏形出来了。

看老丁动真格了,丁夫人就焦急起来,心里说,不行,不能让老丁胡来。这么一想,丁夫人就想起了我,于是躲开去,给我发微信。在县城第二中学同事中,老丁跟我最要好,也只有我可以跟他说上话儿。丁夫人要我劝阻老丁,不要把路灯打下来,不要像个顽劣孩子干坏事儿。

我和老丁是同一年从乡下学校考进县城二中的。老丁身材瘦长,有点秃顶,不苟言笑,颇具个性,很有些老文人样子。那年暑假,校长要求组织学生补课,每节课任课老师补贴五元。老丁说,忒低,不补;遂调至十元,老丁又说,忒高,不补。后来定为七元老丁才接受。老丁是五十岁之后才秃顶的,年轻时头发完好,且养得很茂盛。一天,有个学生家长来办公室与一同事争吵,爆了粗口。老丁眼目翻白摇头晃脑说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一连说了七遍或者八遍,弄得那粗鲁家长以为这瘦长老师发癫痫了,悻悻然退出办公室。我喜欢老丁这脾性,而且彼此都教语文,而且居住在合作建房上下楼。我俩关系确实很好。

听完丁夫人的语音微信,我的眼前出现了老丁操着弹弓鬼鬼祟祟打路灯的情景,禁不住笑了。我边笑边自语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然后对着手机跟丁夫人说,我试试看吧,我给老丁打个电话试试看。丁夫人听我的语气不够坚决,就紧跟了微信强调说,你一定给老丁打电话,他最听你的劝了,把路灯打下来是作恶的,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千万别作恶了。我对着手机笑道,好,我给老丁打电话,不过老丁听不听我的劝,可没把握啊。

我确实没把握。老丁那村子我去过三回,头两回老丁父母逝世时去奔丧,后一回就是前不久老丁夫妇从县城搬回当天去“暖灶”。村子在斜坡上,东西方向荡开来,格局不小,却有些荒凉。也就村后车路前后一些新屋子,散落于前下方斜坡上大都是些破旧泥墙瓦屋,一派房摇楼晃残垣断壁野草萋萋景象。车路前后的新屋子却很有些品位,多半瓷砖外墙,一律铝合金玻璃窗,还有一座颇具分量的别墅。那盏路灯就立在别墅与老丁的小三楼之间。路灯杆子挺高,夜晚的灯光会照进老丁卧室窗口。问题就在这里了。我知道,老丁对夜晚的灯光深恶痛绝,他退休后决然搬离县城的原因之一就是县城是个不夜城。据说防小偷的,县城到处都是强光路灯,老丁套房窗外也有一盏,白亮亮的灯光戳进窗口,从太阳落山一直戳到太阳出来,把夜晚连同老丁的睡眠阉割得支离破碎。这是老丁的原话,说他的睡眠被路灯阉割得支离破碎了,又说白昼就是白昼,黑夜就是黑夜,这是自然规律,不昼不夜的县城非把人弄得不人不鬼才怪。从不上网发帖的老丁,为此事在当地网站论坛上发了一帖。帖子把夜晚灯光对人的危害写得极其严重,影响人的睡眠质量、抑制人体褪黑色素的分泌、消弱人体的免疫力乃至导致癌症病发之类,统统搬了上去。对帖子,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反对的说发帖者小题大做,说心里灰暗见不得光明,甚至说也许受小偷之托意欲为其创造良好的作案环境。可老丁仍不罢休,拜托一县政协委员朋友就“灯光扰人”之事交了提案,可结果也未能引起重视。因此,假若老丁真要打路灯,我的劝说不一定有效果。

不过电话还是要打的。

在电话里老丁说,他是跟杨爱珍开玩笑的,是骗她的,做弹弓不是打路灯,是打鸟。现在村上人少了,草长了,鸟多了,他可是个打鸟高手,小时候曾经打了不少麻雀。老丁说,什么时候请我上去喝酒吃鸟肉,鸟肉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听完老丁电话,我便给丁夫人杨爱珍微信说,老丁是骗你的,是跟你开玩笑,做弹弓是打鸟,不是打路灯,到时候他要请我吃鸟肉呢。丁夫人说,但愿如此吧,不过也不知是骗我还是骗你哦。我说,也许真是要打鸟,小时候他就是个打鸟的高手,打了很多麻雀。丁夫人说,不但打了很多麻雀,还仗着他老爸是村上的大干部,打下了许多梨子、桃子,打穿了许多嫩南瓜、嫩蒲瓜。少年老丁这般顽劣打庄稼的事我并不知道,知道的是他老爸确实是村上的大干部。当时像我和老丁一样的被推荐上大学的年轻人,老爸或者老妈似乎都是村上的干部。村干部都是根正苗红的,其子女自然也根正苗红。那时村上的大干部不叫村长,叫大队长,老丁的老爸就是大队长。我没再说什么,只点了个呲牙的图片发了过去。

接下来几日,丁夫人没给我发微信。也许老丁果真欺骗丁夫人了,他操着弹弓去打鸟了。老丁也没声响,毕竟年纪大了吧,老眼昏花双手颤抖打不下鸟儿,他没打电话叫我上去喝酒吃鸟肉——老丁夫妇那方面都平静着,也许他们过起平静而安适的乡村生活了。

可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丁夫人发来文字微信说,那盏路灯碎在水泥地上了。

当时,我站在客厅上看窗外春色。窗外铁路那边是一排排厂房,再那边田野上桃花盛开,一些似雾非雾的浑浊之气弥漫着。吹进窗口的晨风,让人鼻孔痒痒的,有点想打喷嚏。我心血来潮地敲出几句打油诗发至微信朋友圈:朵朵桃花还好看,缕缕春风仍拂面;鼻子感知非古味,重重雾霾迷蒙天。就这时我收到了丁夫人微信的。她微信接着说,不知是老丁打下来的,还是它自己掉下来。昨晚上下了场春雨,也刮了阵风,它自己掉下来不是没有可能。不过这种可能不大,最大的可能是老丁用弹弓弹下来的。丁夫人虽然也六十岁的人了,但手机上打字速度挺快,她接连发来文字,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最早发现路灯碎在水泥地上的是丁老太。

我认识丁老太,她是老丁的邻居,独自住那座别墅,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却童颜鹤发,精气神很足。那回我去老丁村子,关注上那座别墅后便关注上丁老太。老丁悄声玩笑道,她是个地主婆,早年地主的人种就好,她家现在有十几个大学生,三个小老板。膝下大学生满堂的丁老太有个早起的习惯。这天早晨她打开大门就一下子发现潮湿的水泥地上闪烁着玻璃碎片,然后抬脸一望,水泥杆上的路灯不见了。丁老太就叫杨爱珍,叫应后急急说道,路灯掉下来了,不知怎么搞的,路灯凭空掉下来了。杨爱珍心里咯噔了一下,推门出去看了看然后说,昨晚刮风了,也许被风刮下来的吧。杨爱珍帮忙着丁老太打扫了玻璃碎片就给我发微信了。她给我发完微信便上楼问老丁,是不是他打下来的。老丁回老家过上乡村生活就改变了早起的习惯。一个月前,老丁跟我吹嘘道,我老家是个天然氧吧,无需起床去露天,只消洞开卧室的窗口躺在床上就能享受天然氧吧。老丁说,早晨醒来后我不马上起床了,躺在床上呼吸吐纳,把体内污浊之气吐干净,换上新鲜空气。老丁说,早晨的天然氧吧是补身子的,起床前换上一肚子新鲜空气就一天的清爽。这会儿,看杨爱珍走进卧室来,老丁抢先开口了,说路灯被风刮下来啦?昨晚上刮大风时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声响,还以为是窗玻璃摔了呢,原来是路灯啊。杨爱珍说,你听见我们说路灯掉下来了还是没听见就知道了?老丁说,没听见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杨爱珍说,不知是风还是人。老丁咧下嘴角不吭声,舒展开四肢兀自呼吸吐纳起来。杨爱珍又说了一遍,不知是风还是人。看老丁的神情,她感觉着路灯八成是老丁打下来的。

也许路灯果真是老丁打下来的。据说,他打路灯时村上有人看见了,是他用弹弓打下的路灯。看见的人到底是谁尚未确定。有说是开小三轮的小牛,有说是游手好闲的丁可,还有说是村上的老木匠。反正有人看见了,是老丁操着弹弓偷偷摸摸地把路灯打了下来。

丁老太话中有话了。她说,蚊帐里吃柿子都会被人知道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丁老太这么一说,就有一种声音在村上悄悄传扬,说路灯不是被风刮下的,是被人打下的,用弹弓弹下来的。虽然村上搬走了很多人,有点儿荒凉,但村子原本较大,常居的也还有一百多号人,而且大多是老人、妇女,大多是无所事事的闲人。这样就复杂起来,把一些阵年旧事也掏了出来。说老丁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想不到这么作恶。说老丁从小就捣蛋,操着个弹弓打冬瓜、打蒲瓜,推荐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后才斯文起来的。说老丁骨子里就作恶的,血脉里就有作恶的基因,他的老爹原本就作恶,是遗传。

这些是丁夫人文字微信传递过来的信息。村人不是当着丁夫人的面议论,是一些个跟丁夫人关系挺不错的女人听来之后跟她说的。也许丁夫人作了些加工,村人未必能说出“基因”来,不过大致情况应该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丁夫人也说起老丁的父亲丁大队长的事儿。这些事儿也是村上那些老人掏出来的,丁夫人以前并不知情,老丁从未提及。现在看起来,丁大队长的某些行状确实过分,最过分的是“反面看电影”。那时节每两个月村上才轮上一回电影,在村东老槐树下“太平坦”上放映的。放映之前丁大队长都要作重要讲话。有一回丁大队长说,村上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是“反面教材”,“反面教材”怎么能跟贫下中农“正面教材”平起平坐看电影呢,应该到银幕的反面去看,这样才能时刻记住自己是个“反面教材”。丁大队长这么一说,村上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属就统统被撵到银幕后面去,在银幕后面看电影了。丁夫人说,村人把老丁打路灯和他老爸让人“反面看电影”联系起来了,说老丁血脉里就有作恶的基因。我说,打路灯的事老丁承认了没有?丁夫人说,他打马虎眼呢,有时说是他打下来的,有时却说,他不是个孩子,是个教师,为人师表的,怎么可能打路灯呢?真真假假弄不懂,我看肯定是他打下来的,都被人看见了嘛。

我打电话问老丁,路灯是不是他打下的。老丁跟我也打马虎眼儿,有时说他打下的,有时说不是他打下的,以玩笑的方式敷衍着。听口气,估计真是老丁打下的。丁夫人不希望他打下的,我没跟她说出自己的估计。

隔天,丁夫人发来微信说,村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让她老不舒服,真不该搬乡下去住。我知道他们搬回老家是老丁的主张。要搬回就得建房,老屋破败得没法住了。杨爱珍原本就不同意搬乡下,要在乡下起屋子,更是一千个不同意,不同意将家里仅有的二十万积蓄扔山头旮旯去。杨爱珍不同意,搬回去就无法实现。杨爱珍从供销系统下岗后,老丁就交出家庭财政大权,以为没了工作的杨爱珍掌管了家庭财政大权心里踏实些。要是杨爱珍不松手,那二十万积蓄就拿不出来。老丁就放下身段缠住杨爱珍闲吵,且说些奇离古怪的话儿吓唬她。老丁根据父辈的平均寿命综合自己的身体状况、生活质量以及生存环境等因素,将自己的寿命进行了预期。老丁除了血压偏高其他指标基本正常。老丁跟杨爱珍说,要是退休后继续住县城他的预期寿命为七十八岁,要是搬回老家乡下居住则提高到八十三岁。老丁说,县城空气质量这么差,对心血管不好的人伤害极大,我不但高血压,心脏也不好。老丁又说,每年我退休工资六万,要是多活五年,就多领三十万,何乐而不为呢?杨爱珍让老丁七说八说,就把二十万扔给他了,在老家起了个三角形小三楼。现在杨爱珍后悔了,当初没能攥紧二十万积蓄。我微信丁夫人说,也许是你的怀疑心作祟吧,心里有了怀疑,就觉得人家的眼神变了。你这样试试看,断定路灯不是老丁打下的,是被风刮下的,你在心里这样子断定,也许就不觉得人家的眼神变了。丁夫人说,我怎么能这样断定呢,路灯本来就是老丁打下来的。我说,不要那么武断嘛,老丁他还没有承认呢。丁夫人说,承认不承认呐,都被人看见了。

可没几天老丁招认了,路灯确实是他打下的,他一弹弓就把路灯打了下来。

老丁是面对两个警察招认下来的。招认之后,男警察就问老丁为什么要破坏路灯,女警察也这样责问。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可老丁所说的打路灯动机让两个年轻警察觉得匪夷所思。老丁说,他破坏路灯是因为路灯破坏了山村的夜晚,山村的夜晚原本完完整整的,却被路灯阉割得支离破碎了,所以他就把它打下来,让夜晚恢复正常。老丁发觉男女警察以审视精神病患者的目光看着他,就进而说,这盏路灯的灯光侵入我卧室的窗口让我极不舒服,我不喜欢关上窗门睡觉,更不喜欢拉上窗帘,村子周边的树木多好啊,是个天然氧吧。再说啦,这盏路灯也没什么作用,太阳一落山村上就没什么人走动了,就是浪费电,像聋子的耳朵净摆设。老丁感觉到女警察听得认真起来,就望着她切换话题问道,你知道夜晚的灯光对人体的伤害多么严重吗?夜晚的灯光不但影响人的睡眠,还抑制人体褪黑色素的分泌,消弱人体的免疫力,甚至导致癌症病发,说起来够怵人的吧。女警察起始很严肃,听着听着倒觉得这个秃顶老头儿有些好笑了,她合上笔录本子笑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有什么事再跟你联系。男警察自始至终都非常严肃,他觉得这老头要是头脑没问题其作案动机仍旧非常可疑。

丁夫人在警察抵达之前就给我微信了。这天,别墅里的丁老太很是反常,原本有早起习惯的老人,天上的太阳老高了尚未出来。大门虚掩着,别墅里宁静。丁夫人和开小三轮的小牛一起走进别墅的,后来游手好闲的丁可也来了。丁老太五花大绑在床柱上,嘴巴里塞着湿毛巾。他们把丁老太松开后就给丁老太的孙子丁所打电话,丁所得知奶奶身体没什么事儿,就是被拿了钱,便松了一口气。丁老太被拿走的一万多元都是逢年过节儿孙给的。丁老太在电话里跟孙子丁所说,千刀万剐的,一万三千多块钱一分也没留下,都拿走了。丁所安慰了几句奶奶就报案了。没多久警车就上来了,走下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警察。怎么路灯没了?要是有路灯,女警察欲言又止。丁老太说,路灯几天前被人打掉了。男女警察没有召唤老丁去别墅,而是去老丁的小三楼讯问做笔录的。警察离开后丁夫人又给我微信,说把盗窃案跟打路灯的事儿联系起来了,老丁可能惹麻烦了。

我觉得或许真有点麻烦了。虽然不能说要是路灯亮着丁老太家就不会被偷盗,但老丁打了路灯客观上给盗窃者创造了有利条件。村人是知根知底,议论了一通,就把一些陈年旧事勾连起来。他们根本不相信老丁所说的打路灯的原因。有人说,夜晚也有完完整整的零零碎碎的?夜里有灯光不好反而黑咕隆咚的好?一派胡言。有人背地里说老丁也许干了“里应外合”的勾当,先偷偷地将路灯打瞎,然后让盗窃者黑灯瞎火潜入别墅作案。这些人都知道,老丁家和丁老太家是有冤仇的。老丁的父亲丁大队长让丁老太家“反面看电影”期间,有一回丁老太的小儿子也就是丁所的父亲从银幕的反面潜入银幕的正面去看电影,丁大队长便着人将他撵了出去,并扬言要批斗这小子,给他戴高帽打游街。次日,丁老太的小儿子在村上消失了——他回来已是改革开放以后了,那时节大队已改成了村,老丁的父亲不可能是大队长了,他也不是村长,是个普通村民。丁老太的小儿子回来后,在村上“太平坦”放了三夜电影。老丁的父亲去看电影受到了羞辱,一些以前只能“反面看电影”的年轻人拽着他到银幕后面去看,丁老太的小儿子虽然没有出面拽他,但谁都清楚是他事先谋划好的。这些人就觉得老丁打路灯的事儿不简单,觉得老丁这个人非常可怕。

电话是老丁主动打过来的。老丁说他心里不好受,他想拿出一个月的退休工资给丁老太,减轻她的损失。我说,丁老太家被盗跟你打掉路灯客观上似乎真有些关系。老丁说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应该有所表示——老丁“表示”过后没多久,丁夫人发来微信说,丁老太不肯收,她气咻咻地说,我子孙满堂,钱被盗了,他们会给的,这么多子孙,一个老太婆饿不死。老丁这一举动不但没有产生好的结果,一些人却说假惺惺的充好人啊,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老丁被认为是个太可怕的人,便被孤立起来。以前跟老丁有些亲近的人也疏远了。有人说老丁好好的县城不住反而搬回这个穷乡僻壤原本就很蹊跷,也许搬回来就是要伺机复仇的。以前被老丁的父亲丁大队长欺侮过的人就反思丁大队长下台之后自己可有对他不恭之行为。许多人都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得罪过下台之后的丁大队长,于是将自己列入老丁复仇对象之行列。这些人就都躲着老丁,防备着老丁。丁夫人比较要好的那些个女人也跟她冷淡了,从村上听来的议论也不跟她说了。让人孤立着防备着的滋味极不好受。

似乎不仅仅被人孤立着防备着了。老丁夫妇的葱地被人踩踏了。菜地上的芥菜被草刀斩了四五蔸。有一天早晨,丁夫人打开大门,门前水泥地上盘着一条草绿色死蛇。丁夫人跟老丁说,这样的日子没法子过了,还是搬回县城吧。

这天下午依旧是丁夫人的微信。说丁老太盗窃案侦破了,是些个流窜盗窃犯。我说,案子破了就好了。丁夫人说,好什么呐,作案的总共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老丁的学生。我说,哪里的学生?丁老太说,你们二中的嘛,听说警察跟那学生做了笔录,说老丁丁老师确实是个内应,警察可能要抓老丁了。我说,竟然有这样的事?丁夫人说,肯定是威迫逼供的,肯定是丁老太那个孙子丁所那小子搞的鬼。我说,丁所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丁夫人说,他是毫希镇派出所长嘛,村上的人都叫他丁所,其实姓名不叫丁所,虽然毫希镇派出所管不着我这儿,但都是公安系统的嘛,可能通好了。我说,老丁他什么意思,要不要先给公安部门熟人打个招呼?丁夫人说,他什么意思呐,躺在床上,听说有个是他的学生,就气得要命,血压闯上去了,直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这会儿躺在床上生闷气。

我拨打老丁的电话,老丁好一会儿才接听。我说要不要给赵明打个招呼?老丁说,不要。我说要是果真做了笔录是有些麻烦的。老丁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我说,要是需要打招呼的话跟我说一声。老丁说,好。赵明是我的学生,是县公安局副局长,老丁也认识的。我跟老丁通完电话没半个钟点,却接到丁夫人的电话了。她带着哭腔说,老丁可能脑充血什么了,嘴巴弯了,说不出话来。丁夫人是叫了救护车之后给我打电话的,她要我早点儿去县医院,到时候接应一下。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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