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测试的实验
——鲍贝长篇小说《书房》“素评”

2016-03-15 02:00青海马钧
名作欣赏 2016年22期
关键词:书房教授作家

青海 马钧

人性测试的实验
——鲍贝长篇小说《书房》“素评”

青海马钧

台湾作家朱天文讲过一种读书方式——“素读”,其方法就是“朴素地来读,不借方法训练或学理分析,而直接与书本素面相见”。而我对鲍贝这篇小说即将要说出的一些感受,则可以称作“素评”。我平时对当代小说阅读量不是很多,难以形成宽阔的视野,更别说在什么高度上探赜钩沉了。但这种阅读局限和知识准备的欠缺,反过头来,也给我的阅读劣势带来一种意想不到的好处,我把这种好处拽句文绉绉的话来讲,叫作阅读的“剩余价值”——因为我对哪一个作家事先既没有先入之见,也没有成见,说出的话全凭我即兴的意会,反正是野笛无腔,一切就由我凭着兴头絮絮叨叨。说岔了,无非是自己的性情使然(蒙田可以为我辩护);而说差了,处于自尊,我也不会请任何人来为我说情辩解,不过就是卵磷脂吸收得不好,何况一直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大陆上生活,脑子缺氧,用起来不那么灵光而已。

世间的事情有时候一凑巧就纷纷闯入到一个人的生活里,仿佛事情也懂得凑热闹、赶大集。我刚刚结束休假,单位里的事情就噼里啪啦砸到我头上。而家中,我为我的书房量身定做的书架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送货上门。说来也巧,与此同时我收到了郭建强推荐的鲍贝的小长篇。一瞅题目——《书房》,我那兴致儿早就未拒先迎了上去,就像情窦已开的女孩子在嘴上拒绝着熟人介绍的对象,可心里头早已暗暗喜欢上了对方。我急于想知道鲍贝会在书房这个私密化的空间里,上演怎样的一幕人生呢?

读完了,反刍留在脑海里的零碎印象,再读,再反刍记忆,觉得这部小说在不动声色中声色俱动。有那么一些时候,我甚至是带着挑剔的目光和挑刺的心理来阅读,结果是无功而返。鲍贝不单把她的这篇小说文本编织得疏密有致,而且把控起叙事节奏来也舒缓有致,对情节一步步进行铺展,真堪比一位弹拨器乐的高手,她也几乎是在把小说的文字当作一根根弦索,她“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架势、章法,显示出她作为小说家的优雅与娴熟。

这种优雅与娴熟的小说气度,厉害之处在于它的平实、简捷、素雅。整个故事、叙事策略没有像时下有些作家搞得那么玄虚,那么繁复,那么百科全书式,但它也不是简单到单调的那种简单,相反,它是绵里藏针,是曲径通幽,是缓缓释放小说的张力。这部小说就像鲍贝栽种的一株小说树,主人公是从大学辞职后在一家叫作“青藤书屋”的私人书店“帮那些有身份又有钱的人配书”的文教授。他既是这部小说的叙述人,一个安放在小说里的“摄像机”和“记录仪”(后面我会说到他更本质的功效,实际上是一部“探测仪”和“内窥镜”),他也同时是小说里的一个主要人物。因为替人配书和收购图书,小说自然而然分出这么一些小说人物和空间:房地产老板李来福的书房,身有残疾的富二代金万亿的书房,大学同事、中文系系主任胡东梅教授的书房,还有就是书香门第——楚楚动人的新生代女性温小暖的书房。就是这么一些空间和人物,折射出当下喧嚣繁华的都市生活,尤其是把都市人精神世界的空洞、人性的伤残、人与人的疏离,凸显得触目惊心。

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在浙江大学当教授的文教授,理论上应该有一个十分体面的生活。可在实际生活中,他一家三口,后来又加上文教授的母亲,四个人就挤住在六十平米的单身公寓楼房里。如此逼仄的空间和待遇,其实已经暗示着他的不走运。如果这只是他外在的不幸,那更大的不幸来自现在的大学教育体制——极尽扭曲,急功近利到失去了教育之根本——对文教授这类教师的极端排挤和蔑视。对于一个“为了给学生上好一堂课,可以不惜耗费半个月的时间去做准备”的大学教授,换来的只是这么一个荒诞的结果:“在我的课堂上,听课的学生总是最多。然而到了年终考核,我总是被排到最后一名。”如果这也只是对他的教育信念和价值观踹了狠狠的一脚,那么,等到他忍无可忍而向学校打了辞职报告,接下来的情形就比狠踹一脚还要严重的程度:“可是,没有人挽留。我的离去对这所学校来说,仿佛一阵风吹过,就如一片叶子从一棵大树上飘落下来,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已经是对人的存在价值、存在意义的极度抽空和解构,同时也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冷漠,一个文人堆里的畸零人形象就这样呈现出来。嗅嗅他身上的气息,我们会很快咂摸出20世纪卡夫卡、钱锺书笔下格里高尔·萨姆沙、方鸿渐灵魂附体的味道。

约瑟夫·布罗茨基曾在《空中灾难》一文里把作家分为两类:“第一种无疑是大多数,他们把人生视为唯一可获得的现实。这种人一旦变成作家,便会巨细靡遗地复制现实……第二种是少数,他把自己或任何别人的生活视为一种测试某些人类特质的试管……这种人一旦成为作家,就不会给你很多细节,而是会描述他的人物的状态和心灵的种种转折,其描述是如此彻底全面,以至于你为没有亲身见过此人而高兴。合上他的书就像醒来时换了一个面孔。”我以为,鲍贝是第二种类型的作家,她的小说似乎都具有一种对人性和人的欲念强烈的探测意识,那些外部的呈现,仅仅是她出于小说空间设计的需要而捎带出的布景,她真正聚焦的地方,是在人意识的深处。有许多时候我会觉得鲍贝酷似一位冷峻的内科大夫,她还有着一件窥望病灶的内窥镜。凭着这个内窥镜,《书房》向我们呈现出两种心理类型的人物:一类是文教授、胡东梅教授、温小暖这类灵肉分离的人物,一类是房地产老板李来福、富二代金万亿这类有肉无灵的人物。

从李来福、金万亿这类富人身上,鲍贝窥测到了当下中国很大一群人精神匮乏的状态:他们拥有公共生活中所有荣耀、体面、骄人的方面,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私人世界,也可以说他们没有心灵的时空。让人们艳羡的豪华的书房,不过是一间虚荣的摆设,跟心灵毫无瓜葛。

小说的深刻性,在于鲍贝的探幽发微,在于她擅长或者钟爱的对欲望的探测。比如小说写文教授几近“潦倒”的现实状态,逼得他妻子红杏出墙,这是一般作家都容易表现出来的地方。文教授充满内省的精神特质,让我们看到了一般作家看不到的地方——心灵的出轨。因为这种情形不是外化为外在的行为举止,而是仅仅发生在欲念和看不见的意识深层,没有一双弗洛伊德、荣格这类心理侦探的深锐目光,是无法揭示出来的。小说通过文教授第一人称的自我叙述,向读者撩开这被肉身翳蔽的精神现实——

整个世界又脏又乱,让她一个弱女子又何以自保,何以清白?也许,在她心里,不洁的只不过是一身皮囊,是微不足道的。她所看重的,是她的书,和寄存于书中的灵魂的清洁与高贵。

夜里,当我又像僵尸一样躺到妻子的身边,同盖一床被,却并没有任何肌肤相亲,纵然相亲也毫无激情。我突然便明白了一件事:其实早在我妻子出轨之前,我已经对她没有爱了。虽然,我的身体还没有出轨,可我的精神和灵魂,早就出了轨,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和时机,带领我的肉身也偏离轨道。

这是鲍贝这部小说最深刻和最锐利的发现和揭示。但鲍贝还在小说里埋下了更具意味的伏笔,这就是房地产老板李来福和书香门第温小暖的结合。看上去这是李老板和文教授精心设计后猎取温小暖芳心的一次“人生杰作”,殊不知这场欢喜结合埋下的其实是一出迟早会发生的悲剧,只是它还在妊娠期,在下一场剧目里。这使这部小说体现出更为彻底的现代性,体现出小说家对人性颓败、心性匮乏的根本绝望。这也是这部小说对整个人性世界的象征。在这一点上,作为一位女性作家,鲍贝克服或者说超越了女性惯有的温情脉脉和脆弱的感性世界,进入了坚韧、冷峻的理性世界。起初我以为她的小说声调会像伍尔夫《一件自己的屋子》那样绕着女性主义旨趣盘旋,但很快我就发现了我的促狭,同时也就发现了鲍贝的高明和眼界的更其广大。

不过,我不得不说这部小说的一个软肋——叙述人或作家对小说的主旨介入有些过于刻露。小说肯定是一种生活或人生的说教艺术,但这种说教不能太明显,太过用劲。老道的小说家肯定会不动声色,他揭示的道理、真相,完全像钞票上的水印,而不会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桃酥点心,常常把包装纸浸染得油亮。小说的“解说”“旁白”最好是像把盐化在水里,而不要让人看出盐的晶体。小说里温小暖的书信、日记等文体的杂糅,还是有些讨巧,如果化为呈现,那就更其高明了。

有趣的是小说的结尾,场景是文教授走在雪地里——

太多的人与事纷纷如雪花飘落,落满整个大地。我知道所有的一切终将消逝。在多年之后,当我再次想起这些人与事,我是否还会平静地向人谈论起我的从前……就像谈论我亲眼目睹的这一场雪?我的开头应该会这样描述:在我的记忆里,这场雪下得扬扬洒洒,下得辽阔而缓慢……

而此时此刻,我却是一个被一场奢华的盛筵所抛弃的人。世界混乱。内心混乱。混乱不清暧昧不明的一切将我紧紧缠绕,使得我天旋地转。然而,无论天旋到哪儿、地转向何方,此刻的我仍孑然一身。是谁曾说过这句话:在深邃的命运里,我仅孤身一人。

雪人并没有堆成功。我放弃了。也可以说,是失败了。地上积的雪并还不那么厚。我抓了几把,地上便出现了黑色的污泥。

我躺进雪地里。想把自己变成雪人。想着被雪覆盖。想着被雪覆盖的那些情怀、理想、追求,和我尚未看见过的那些视角。想着还没来得及表达的情感和我想去报答却还未去报答的人。雪一片一片落在我身上。而我像一片树叶紧贴着大地,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深邃的寂静。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寂静得可以听见山,可以听见上帝。

在20世纪的经典小说里,至少它勾起了我对《围城》的回忆:小说结尾的时候,方鸿渐走在寒风里,把自己联想成寒天里短衣褴褛的老头子在货篮里售卖的泥娃娃和风转。我还想起了乔伊斯《死者》里著名的结尾:

……雪花穿过宇宙在飘扬,轻轻地,微微地,如同他们的最后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

这其实是现代小说经常会出现的互文现象,它们就这样把自己文本的声音,与那些自己之外的文本的声音,隐秘地混响起来,以至于刚刚写下的这部《书房》,是那更其阔大的经典文学里的一小片声音,是一只低音提琴的奏鸣。

作 者: 马钧,作家,青海省作协副主席,青海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青海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青海诗歌学会副会长。出版有散文、随笔、评论集《越界的蝴蝶》,评论集《文学的郊野》,与人合著报告文学《天路之魂》。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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