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的唐诗三百首

2016-05-14 16:30南在南方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金

小说离不开故事,故事又大都离不开情感。

南在南方的这个中篇有故事,也有情感。甚至,作者叙述的故事和情感也就是普通人的故事和情感,但他告诉我们的普通故事和情感却产生强大的吸引力。这其中反映的问题就是我们该如何用小说的手法来处理故事。

从该小说来看,作者的笔力始终围绕夏小棣、唐果、周丽三人进行,一男两女的交往很容易变成一个落入俗套的三角恋故事,作者对这个故事显然抱以关心,但同时又很明显,作者没有拘泥在故事本身上面,而是将笔尖尽可能深入到三个人物的内心深处。人心远比表面看上去的复杂,因而在夏小棣等人的故事中,我们就能够看到,三个年轻却又谈不上思想多么深刻的人在各自的内心深处展开生活给予他们的挣扎和苦痛。我们都能理解,每个人的情感碰撞或许源自偶然(就像小说中人物的互相结识),但情感的生发走向却和每个人生活的社会层面有极大的勾连。换言之,小说也就是作者借助故事,对社会的一个横截面进行表达。夏小棣等人都生活在社会,小说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他们在社会阶梯上的挣扎、茫然和各种身不由己的苦痛,小说的张力也就在这些人与事的冲突中出现。

我们不陌生一种说法,小说需要好的故事。对小说而言,故事当然重要,但故事永远只能是小说的外在包装。没有一种故事之外的凌越,故事就只可能是故事,怎么也无法现身为一部小说。

牙齿猛地一咬,像咬一颗炒黄豆。在此之前,他指着面前那个胖乎乎的脸说,把手放下来。胖脸显然没把他当回事,村长也没把他当回事,还拉着他,要他坐下喝几盅酒。胖脸本来搂着唐果,被他这一吆喝,胖脸的手下移了,移到唐果的胸口上,顺带着还有一个揉的动作说,我们弄这个时,你娃还在吃奶咧。唐果喝得披头散发,看着他吃吃地笑……他窜进厨房,拎把菜刀进来。他再次对胖脸说,手放下!胖脸哈哈笑起来,脸的肉上下颤着,像是罐子里的焖五花肉,却忽然变了脸,伸出食指点着他的额头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唐小姐是你妹啊?

一桌人哄的笑了。

刀扬起来时青葱味道猛地扑进他的鼻子。

他又咬了一下牙,后退一步,菜刀落下,动作像是斩骨,不过是斜斩下来的,胖脸那根食指也随之落下……唐果忽然清醒了,伸手勾了勾,他乖乖把刀递了过去,村长家的棕绳绑得他直打哆嗦,试着运了几口气,绳子还是紧绷绷的……

夏小棣醒了,这场景隔三差五他就梦见,差不多在被细绳子捆起来时,他就醒来,总要甩甩手臂,又痛又麻的感觉像是蚀在骨头里。

他翻身,趴在躺椅上,这样手臂能垂着,好像舒服点儿。

唐果的后院里没栽花草,光溜溜的地砖,不像别人弄成后花园,好玩的是,左边邻家的院里葡萄藤爬上院墙垂下来,东一串西一串青葡萄好像是她的,站在那一堆黄沙上,就能够着。沙子可能是修鱼池子剩下来的,上头歪歪斜斜长了几丛车前草。车前草贱,沙子上也能长,可禁不得老金撒野,半死不活。

唯一亮眼的是墙边拉了一根绳子,上头挂着唐果的衣裳,一大朵花的短裤,纱一样的薄,又窄得像三条筋,这不能多看,好看不说,心思乱动。

他先闭了闭眼睛,然后再侧了身子,又看金鱼池,还是觉得像个墓井。他拍自己脑袋一巴掌,接着,舒舒服服地吐一口痰,落在鱼池里,他坐起来想收拾,却眼睁睁地看着金鱼给围了起来。

照他不多的见识,金鱼池椭圆,或者金线吊葫芦样的,再弄几块怪模怪样的石头,搞一些睡莲,那样才好看。可唐果的金鱼池里就一群红金鱼,个个肿着眼睛,围着池子转长方形的圈子。

鱼池边上支了一把太阳伞,伞下放张帆布躺椅。他躺在那儿,看着铁门,铁门是钢管焊的,造型像篆体的门字,门的中间又焊了两块白铁皮,院子的景致外头看不完全。不过,他这样的一个姿势,却能看见外边儿,匆匆忙忙的裤子走过来走过去,匆匆忙忙的裙子走过去走过来。

唐果不在家,就算唐果在家,像墓井这话,他不能说。唐果会瞪着他说,你是想死了啊。

这是唐果的口头禅,她说起来得心应口,有时候和风细雨,有时候咬牙切齿,有时候却让她说成咒语一样的。

想着唐果交代的事儿,他喊了一声老金,爬了起来,一张银行卡落在地上,他捡起来,放在身上抹了抹揣在衣袋里。卡是唐果给的,唐果说,你不在,我每月给里面存点儿钱,有一二百的,也有三五百的。他说,给我开工资?她也笑,递给他。他不接,她再递,他还不接,她抓住他的领口,投了进去……

老金从尖顶子小房里跑了出来,那么大的个子,看上去却低眉顺眼。

老金是条大黄狗,唐果说不是黄狗,是金毛,世上最聪明的狗。这让他想起金庸还是古龙小说里的金毛狮王,那是个厉害人。在他看来,狗再聪明也是个狗。这话,他也没有说,唐果把老金当个宝,给它吃饼干似的狗粮,一斤就要十几块,不用猪肝汤拌,它还不吃!唐果说,养个狗,比养个男人好。又说,男人就是狗,丢根骨头就跟着走,可老金就不走。老金喜欢去江边,这样,它能扑进水里,玩标准的狗刨式,如果给丢个皮球,它高兴坏了,一遍遍把球拱到岸边。

这时的江边正好洗澡,可唐果说水脏,要他牵着老金去青石巷丽丽宠物店打理打理,看他愣着,唐果说,就是洗澡,老金知道地方。

夏小棣牵着老金,打开院门,一步就到街上,老金牵着他,扯得他小跑起来,直愣愣朝着宠物店奔。一头撞了进去,一个女声惊叫起来,老金半按一只小小的白狗,为老不尊地半蹲着嗅它的屁股,又耸身子,小白狗倒是不怕它,可能觉得讨厌,猛地汪一声。他走进去踢了老金一脚,老金四脚朝天,据说这是投降仪式。

女子大声嚷嚷起来,你怎么这样?他说,咋了?女子说,我是说你干啥要踢老金啊?他嘿嘿笑起来,它不要脸嘛。女子愣了一下也笑起来说,狗嘛,接着喊一声老金,老金爬起来先瞅瞅他,他没有什么表示,老金摇头晃脑地挪到女子跟前,女子拍它的脑袋,小白狗不依了,冲着它汪汪。他说,你们认识啊?女子瞪他一眼,怎么说话的你?他没话找话说,这个白狗是个啥狗?女子说,贵宾!他愣怔了一会儿,狗叫贵宾,这让他无话可说。女子问一句,唐果咧?他说,不在家。女子又问,你是谁嘛?他说,我姓夏,我叫夏小棣。

女子跺一下脚,谁问你这个?我问你是唐果啥人?他一撇嘴,咋了?女子又笑,我叫周丽,跟唐果是老乡。他说,我也是,米镇的,你哪的?周丽说,曹坪。他说,离了一百里呢。周丽说,在外国,看见中国人都是老乡咧。他咧着嘴笑。

周丽瞅着他说,你就是拿个菜刀剁人手的那个人吧?夏小棣嘴角抽搐一下,摸了一下头,然后,点头。周丽说,唐果去州城接你那几天,老金放在我这儿嘛。

说着牵过老金,进里间,指挥它跳上架子卧好,套上水鞋,取下围裙,戴上口罩之后,指指电脑说,你玩会儿游戏?俄罗斯方块太好玩了!他说,不用,就看狗洗澡。

周丽拿着喷头,噗噗,老金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全身湿了之后,老金突然成了一个细长条,不过,等周丽给它打沐浴露,一会儿老金又白乎乎的一条了,一身的沫。接着用刷子刷,一点一点刷,然后冲洗,用浴巾裹着它,再用吹风机,吹得狗毛乱飞。等吹干,又给它剪脚掌上的毛,拔耳朵里的毛。

夏小棣看得目瞪口呆,这城里的狗也太享福了。在老家,都是柴狗,不一定看家护院,家里要添小伢了,才捉一只回来,奶娃一拉,喊一声,省了扫地的差事。

老金从内间出来,焕然一新,又凑到贵宾的笼子边上。夏小棣把一百块钱递给周丽,周丽接了,他等了一下,不见找钱,牵着老金准备走。

周丽说,啥时来的?夏小棣说,才几天。周丽说,哪天给你接风?哎呀,你这名儿让我耳朵快起茧了。夏小棣摆一下手,牵着老金走了。

老金不肯进尖顶小房,他赶了两次,懒得赶了,那个感觉有点像坐牢。他给唐果打电话说,老金洗了澡。唐果嗯嗯两声,说,正忙着。他说,想出去找事做。唐果说,歇歇再说,明天我哥来看病……他说,嗯。

老金哼哼地凑过来,头挨着手机,像是想听唐果的声音。他给唐果说了,唐果在电话里喊了一声老金,老金低眉顺眼的,一点都没有大狗做派。

手机是唐果买的,能上网,他没啥兴致。他没进去之前,总想着去网吧,不是玩游戏,他看武打片,那阵子满脑子的行侠仗义,幻想着感谢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

放下手机,他又躺在沙发上,好像总是躺不够。客厅看着挺宽敞,只放了一只沙发,一个小方茶几,周围放着几只坐垫,一看就是米镇的竹笋壳子编的蒲团。茶几上放一个水果篮子,里头有几个橙子和几袋饼干。唐果让他吃,他不吃,唐果也不怎么吃,橙子蔫头耷脑的。此外还有两三本书,都是做菜的。他翻了一本叫《随园食单》的,没啥意思,唐果像是喜欢看,上头还记了笔记。

夏小棣沉默着,他能感觉嘴唇用力闭着,有点像唐果的房门,没有锁,可她出门时会随手掩上,他住了四天,一次也没有进去。他隐约做了几次春梦,明晃晃的身子,他在梦里努力想要看看身子的主人,很黑很长的头发遮着脸,怎么拨也拨不开,直到梦醒,也没看到。他想,那肯定是唐果的脸。这样的事情,自然也说不出口。

唐果的土气青草气落得干干净净,这让他绝望。稍稍侥幸的是,房子没有男人,没有男式拖鞋,从门口看过去,床上只是一个枕头。卫生间里也没有多余的牙刷,倒是有个剃须刀,来那天他要刮胡子,唐果夺了过去,说是剃毛的。男式用品。那天吃了饭,她领着他去超市买的。可没过多久,他才明白自以为是的观察,只是表面现象。

从超市回来,唐果说,只一张床,你睡沙发?

唐果转身进房,掩上门,他能看到扁扁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除此之外,唐果还留着那年他送给她的《唐诗三百首》,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她有时放包里,有时拿出来。那阵子,她给他写信,会抄唐诗,有时是完整的,有时只是几句。

他和唐果最亲密的举动,他亲她,她绷着嘴巴,牙也咬得紧。禁不住他舌头来回顶,忽然张了嘴,猛地推开他。

呸!她吐了一口唾沫。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揣着唐果画的地图,夏小棣去城西客运站接唐福两口子,米镇有班车直接开来,如今通了高速,两小时的车程。其实,前几天他也是在这里下车的,只是唐果不放心。

唐福模样看着清秀,如果不看眼睛的话。他的眼神并不呆滞,反而骨碌骨碌转得挺快,看啥都闪,像警灯,还有点像朝水里撇瓦片儿,只管跳过去,又或者就像他手里篾条的跳跃。唐福是个篾匠,大到要两人抬的蒲篮,小到蛐蛐笼儿,都能编出来,手巧。

唐福结过一次婚,一年后离了。前妻新嫁的男人忽然跑到唐家放了三万响的鞭炮,感谢他娶的老婆还是原装的。那个鲁莽的男人或许真是由衷的感激,但这个举动等于剥了唐福的衣裳。唐福没恼,可他爹唐老万气坏了,跑到派出所报警。警察把那莽汉找来,也只是批评教育一通,莽汉提了四样儿水礼来道歉,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可唐老万为儿子唐福恢复“名誉”,却用了很长时间,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女人站出来说行,广告效果并不明显。几年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给唐福找了一个女人,叫马琴。来省城看病,听说是马琴的主意,马琴说不给治病要离婚,这年头谁守活寡?马琴嫁到唐家,按当地的话说,叫吃两井水,第一个男人在城里搞拆迁遇了事故。

唐福还是不行,这话是马琴说出来的,当着唐福的爹唐老万和他娘李春兰的面说的。唐老万的老脸一下烧了起来,马琴还想接着说,唐老万背过身子说,再请先生治治。

老中医把了脉,说是下几样猛药!唐福不肯喝,他娘李春兰给买了一斤小方块的冰糖,这才哄着吃了。几副药吃下去,唐老万让李春兰问马琴效果咋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马琴气不打一处来,收拾个包包回了娘家。唐老万再请老郎中来,老郎中对药不见效很不服气,唐老万也不服气,千辛万苦才让马琴进了门,图的是啥?图的就是给老唐家留个后人。老郎中再也不肯开方子,说上省城看看,那里医生手段高,那过硬场合的事情,哪里敢有一点儿闪失?

唐果推脱了好久,不是说要出差,就是说没时间,她觉得唐福那样挺好的,无情无欲挺正常的,给他找老婆纯粹是打脸,打一次不够,还得两次?可她爹哪里听得这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给唐福成个家,回头死了咋给列祖列宗交代?又说,唐果是他唐家的大恩人,她不出钱就盖不起楼,盖不起楼马琴这事也就黄了。既然接到屋了,送佛送到西,这病无论如何得看。唐果能说啥呢?

夏小棣站在出站口等,没等多大一会儿,看见马琴拉着唐福朝外走,他立马迎了上去。马琴不高兴,因为唐果没有来,夏小棣解释说唐果太忙。马琴气哼哼地说,钻到钱眼去了吧!唐福只是东张西望,一句话也没说。

马琴伸手拦出租车,夏小棣拉下她扬起的手说,得过人行天桥到街那边打。马琴嚷嚷,车不会拐弯哪?这话惹得他笑了一下。马琴说,有什么好笑的?我前几年在省城端过盘子跑过堂的。

出租车上,马琴问为什么不到人民医院?夏小棣说,去的这家医院是专门搞这个的,干专业事情的。马琴说,住哪?夏小棣说,住宾馆啊。马琴说,唐果那里没地方住啊,打个地铺就行。夏小棣说,唐果和人合租,地方太小。马琴说,哄人,都说唐果发财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夏小棣说,回头你问唐果呗。马琴又拍拍唐福的脸说,念不念唐果?马福说,念。马琴又问,见了面咋说?唐福嘴巴动了两动说,害她花钱了。

夏小棣不知道唐果为啥不让马琴去她家里住,不过,唐果很了解马琴,知道马琴会问什么,教他怎么回马琴的话。夏小棣给刘主任打电话,说是唐果让他找她,快到医院楼下了。刘主任说让他们到了直接到三楼找她,房门上写着不孕科主任室。

刘主任看起来很热情,一边拿水杯接水一边说唐果已经打了招呼,放心好了,虽说只巴掌大个地方,事儿还挺多的,现在技术高……马琴打断刘主任说,你说巴掌大个地方,莫非是我有病?刘主任朗朗笑起来说,哎呀,你这人有意思,我喜欢。刘主任并没有清场,她说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嘛,坐在一起互通有无嘛。夏小棣有些好奇,坐在椅子上没出去。马琴开始诉说,唐福坐在那里,拿主任桌子上细塑料管子编起来,像是这事儿与自己没有关系,他想编个金鱼。马琴说每天早上唐福那儿有点儿反应,也知道人事,就是不行……他赶紧出来了。

不大一会儿,马琴出来给他一张单子,他接过来,去一楼交费,先交六千,多退少补。他交了费上来,马琴拿着几张单子,形体检查,取精化验,抽血化验,等等。一位导医姑娘领着他们上五楼,一个白大褂儿接待了他们,只是让马福进去。然后关上门,没过多大一会儿,又喊马琴进去帮忙,因为唐福不肯脱裤子……

忙完之后,到四楼抽血化验。

抽血很顺利,马福坐在那里不动,针扎进血管,眉头只是微微皱了一下。抽完之后,上到五楼,一个白大褂儿领着他们到一个写着取精室的门前,开门进去,取了一个杯子给唐福,唐福不接,夏小棣接了,白大褂打开DVD说了一句,完了关了它。

DVD闪了几闪,画面出来了,夏小棣拔腿就走,医院里怎么会放这种东西,不怕犯法?马琴拦着他,让他在门口等着,她觉得她等在那里太显眼了。

夏小棣站在那儿,不知怎的额头冒汗,十几分钟后,白大褂儿喊了一声说,去看看啊。夏小棣硬着头皮推门进去,DVD依然嗯嗯啊啊,唐福站在那儿好奇地看着,裤子垮在脚面,什么也没做。夏小棣出来去找白大褂进来,大约这场面没有见过,嘟囔一句,大熊猫不肯发情,看这个都有反应……啪,关掉画面,掏出笔在单子上写,无法自取。

医生要他们在走廊顶头休息室里休息一会儿,下午再做血流检查。

休息室很干净,有饮水机,夏小棣说,休息一下,到外面吃饭。马琴从包里拿出煎得微黄的米粑,递了过来,他拿了一个,像是还有点热气。唐福也吃了一个。唐福问,唐果下班了来不来?夏小棣说,晚上肯定要来。唐福说,你在牢里苦不苦?马琴剜了唐福一眼,唐福好像有点紧张,手指绞起来。他拍拍唐福的肩说,不苦,有吃,有喝。唐福说,公安把你抓了,我也受罪,编好多篾器卖,给人赔钱。夏小棣叹口气说,我那一刀害人不浅。马琴说,事情都过去了,提它干啥?又说,唐果还喜欢你吧?别听别人嚼牙巴骨,烂舌头……

夏小棣一下扭捏起来,惹得马琴笑了说,唐果这几年没找人,说不定等你出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打开电视,正好是台晚会,一个叫老毕的人主持的,几个人隔一会儿唱个歌。

眼睛看着电视,心里却在想事儿。刑满回家,他妈哭得直打哆嗦,他爹沉默着抓了一把包谷,咯咯咯地唤鸡,鸡们高兴,一下子就围了过来,他伸手抓着公鸡,杀了。冲着他妈喊一声,烫了!不大一会儿,他妈弄了四样菜,他爹煨了酒,酒盅满上,这才跟他说,给老祖宗磕头。他爹先跪在香案前。他爹说,老先人哪,娃回来了噢……

坐下吃饭,他爹陪他喝酒,不一会儿就有些醉意,他爹趁没彻底醉倒之前跟他说了一句,不值当。身子一溜,溜桌子底了。把他爹弄上床,他妈跟他说,村长出了一千块钱,唐果接了,才去陪客的……刚刚喝下的一肚子热酒,他吐了个干净……

一晃两小时过去,来了一个男医生,领着阴茎血流检查。先是唐福进去,接着医生又喊家属进去帮忙,还是不肯脱裤子。

过好久,唐福出来,怪模怪样,马琴脸上红扑扑的,有点扭捏。医生说今天的检查做完了,明天看结果,再看要不要进一步检查。

从医院出来,李小棣拿出唐果写的那张纸,给一家旅馆打电话问地址,旅馆离医院不远,他领着他俩去登记。

唐果来了两回电话,开始说七点准时到一起吃饭,七点时,又来电话说事情还没完,让夏小棣带哥哥嫂子先吃,争取九点钟来,跟唐福说了几句话,又跟马琴说了几句话,马琴直说大医院就是好,一针打下去吹气球样的,雀子给翘了……

夏小棣点了北京烤鸭,剁椒鱼头,铁板牛柳,服务员说点个青菜就够啦,他不,又点了白斩鸡。马琴笑着说,欺负乡里人,光点肉?夏小棣也笑,马姐你点一个!马琴说,点个青菜豆腐汤。服务员说,没这个菜,有豆浆炖豆腐。马琴说,豆浆炖豆腐,不怕糊锅底?服务员说,不糊啊。马琴说,这是个巧菜,来一个。

马琴兴致上来要喝酒,不喝瓶子酒,从包里掏出个饮料瓶子,朝桌子一墩,说是自家的甜高粱酒。拍一把额头说,你娘让我给你捎句话差点都忘了。夏小棣瞅着她,她咧嘴一乐说,你妈叫你莫跟唐果胡混。

夏小棣呵呵笑起来,这话肯定是他妈说的。他说,不说闲话,喝酒。

马琴给他倒一杯,自己倒一杯,唐福不肯喝,耐不住马琴劝,也倒了半杯。菜好,酒也好,三个人没怎么说话,只是吃喝,唐福抬头朝门口瞅了几次,盼唐果来。夏小棣看了几次手机,明明知道没响,忍不住要看一下。马琴说,喝酒喝酒,该来的总要来的。

一杯喝完,马琴还要倒,夏小棣说不敢喝了,唐福也不喝了。马琴给自己倒了半杯说,这好的菜,不喝酒咋么对得住?马琴有些酒量,只是小口抿,并不多言,直到说一句,算了,回去歇着。

夏小棣喊服务员说刷卡,说着掏出唐果前几天给的那张,虽然唐果说银行外头有ATM机,把卡塞进去,按键就行了,他几次想看看里头有多少钱,他又想着那东西把卡吃进去不吐出来咋办,没敢塞。服务员领着他到收银台,得按密码。付了钱,机器吐出一张小纸条,要他签字,他接过来看了,上头并没有显示余额,问收银的,收银的笑着说,看不出来啊。

回到旅馆的路上,路过电影院,马琴说看个电影去?唐福说,唐果来了找不着。夏小棣说,要不明天我陪你们去看!马琴拍一下手,有了电视机,也没有人来放电影了,电影好看,里头的人看着大些儿。

九点过了,唐果还没来旅店。

夏小棣再打唐果电话,却关机了。这让他有点儿紧张,怕唐福马琴多心,说可能没电了,再等等。

唐福倒在床上,不大一会儿,细密的鼾声起来了。马琴靠在床边发牢骚,说唐果看不起她,嫁到唐家,唐家是花了不少钱,可她也没拿一分,先嫁的婆家不讲理,有啥办法?再说,米镇光棍多着咧,打她主意的也不少,都愿意出钱的嘛。为啥选了唐福?唐福看着秀秀气气的,不像死了的那个,一说二打。再一个,住在公路边上,方便。她好面子提了一个要求,盖层楼,她家姐妹三人就她命差,两个姐姐都有楼房,姐夫都好好的,她想争口气。这一下像是捅了唐果的马蜂窝,哎,晓得……她瞅一眼睡得正香的唐福说,晓得他这个样子,倒愿意让先前那男人隔三差五地打一顿……

这话茬儿,夏小棣无法接口,一直拨唐果的电话。好在马琴也不怕冷场,没过多久,也睡着了,鼾声忽然起来,一会儿声可震瓦,一会儿又气若游丝,夹杂着磨牙声,放屁声。

夏小棣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有点像减刑通知,唐果说手机没电了,时间太晚了,明天再来看他们。

虽说唐果忙,没怎么陪哥嫂,不过出钱查清楚了唐福的病根儿,马琴很满意,医生打了包票,坚持吃药,那事儿准成。唐福也许是因为药物的作用,眼光也不似先前的寡淡,像新盘的灶,加了几根细柴,有点儿热气在里头。

夏小棣送走唐福和马琴,从车站回来,去了周丽的宠物店。周丽闲着,在电脑上玩俄罗斯方块,他想不明白这么呆头呆脑的游戏,周丽为啥总是玩得津津有味。

周丽说,唐果老忙,有时忙得顾不上遛老金,我去当差,现在好了,你在这里,老金有伴儿啦。夏小棣闭眼撇嘴,周丽笑起来说,你没发现你跟老金像兄弟似的!

你会做饭?那饿不着啦,做啥好吃的记得喊姐去吃几口。有身份证没?哦,办了临时的也行,先找个工作,嗯,管好自己的手脚,我听说你会打拳,不公平的事儿好多,不是还有警察嘛。唐果在干啥?她没给你说呀,她在大饭店当大厨,常常遇着达官贵人,请到家里,大爷似的伺候着,你不晓得,如今人家唐果那一手私房菜不得了!

周丽猛地收住话头说,你问东问西是不是想打啥埋伏,想问唐果有男朋友没吧?

夏小棣说,住在她那儿,我问这个干啥?周丽笑起来说,小伙子,你可别动坏心眼呀。

两人聊得正好,有人牵着狗进来,夏小棣就走了。

原来,唐果还是当了厨师。他和唐果初中毕业时,没考上县中,县职业中学倒是热情无比,老师住在米镇,死缠烂打,把职中夸成一朵花似的。唐果动心了,他不想去。唐果去学烹饪,倒是长了本事,包子饺子馒头原本跟着她妈学会了的,白案只是用心学会拉面,十根手根像是上了架的蚕,一小团面片刻之间成了丝,看都不看锅一眼,手一扬,落了进去。又学红案,一把菜刀得心应手,能切片,切丝,切段,切块,切条儿,至于马耳,象眼,捉住猪腰子切些花纹,自然都不在话下。

临毕业,省城一家有名的饭店来招学徒,学校着重推荐她,自然要展示厨艺,她忿忿不平,她压根儿不想当学徒,于是,简简单单的炒面,平常杂耍一样的颠锅,她竟然将面条颠出五尺开外。饭店主管并未因此将她一棍子打死,只是她一门心思作对,最后让老师骂了狗肉不上台面,又骂了像一块滚刀肉。主管有些怜香惜玉,私下里问她为什么,她说,凭什么她学了两年厨艺,只是去当学徒?主管笑眯了眼睛说,饮食说小就小,做熟即可,说大可以大到无边,是国粹,是艺术,她现在学的这点东西,顶多算个皮毛,还没摸着门儿。而到他们饭店当学徒,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能当那是造化。她呵呵一乐,不就是喂饱肚子,多大个事儿。主管闭嘴之前建议她提高修养,没个理论支撑,哪能干好厨师?

而他死活缠着他爹出钱去河南登丰,听说离少林寺不远,上了一个武术学校,学拳,学棍,还学单手劈砖。有一回试着飞檐走壁,差点摔断腿。

一晃两年过去,他们都光荣毕业。按他爹的意思,到城里去找个保安的事情干,他赖在家里,说城里像蒸笼,不如在家里凉快。再说,人活一辈子都是干活的,迟两个月没啥。他不说心里话,他想跟唐果一块儿出去。唐果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在他看来,就是行。

他闲着没事,竟然练起枪法。他有一把枪,塑料的,子弹也是塑料的,别的孩子当玩具,他不,他用这个练枪法,塑料子弹打完了,他装绿豆打。打啥?他点一根蜡烛打,开始打不灭,慢慢竟然常常打灭。这天,他拿枪指着公鸡跟他爹说,他能一枪打中鸡冠,他爹不信。他瞄啊瞄的,公鸡突然跳到母鸡身上,身子直抖,这让他来气,叮,一颗绿豆打出去,公鸡打了几个滚,一命呜呼。他爹气得跳脚,这不逢年不过节的,吃鸡肉太不像话,再说家里指着公鸡卖钱。他爹劈手夺过塑料枪,摔在门坎上。他冲到他爹面前,凶巴巴盯着他爹。正在这时,唐果来了,说是村长家里请客,请她当厨子。村长瞅上他家大公鸡,问卖不卖?他爹欢天喜地,立刻拿秤称了,放在盆里烫个干净。

世上的事总是藕断丝连,夏小棣想。他一听村长请唐果当厨子,就想着村长肯定安了坏心眼,米镇做得一手好茶饭的女人多了,怎么请也请不到唐果这个丫头……事情就那样出了,他一刀砍掉胖脸半根食指,被判五年,在少管所待了一年多,十八岁生日刚过,转到监狱。那些年,他总会收到唐果的信,说是信,又不像信,开头总写唐诗,有时是一句,有时是两三句,有时是一首。他不懂,只是闲着没事,倒是都背会了。有一回,她写: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他看着“亲爱”两个字,高兴。又有一回她写: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稿砧归。他当时莫名地喜欢,因为昨夜裙带解这句。后来,他又看见: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句他最喜欢,跟他的感觉那么像,其实,那只是他想象,他粗鲁地归结在她身上,那几年,他手上对不起她,心里对不起她……

转过街,他再一次看见银行ATM机,他按了按口袋,硬邦邦的卡在那里。他忍不住想看看卡里有多少钱,显示屏上出来的数字让他吃惊,他飞快地按了退出键,心里像是烧了一堆火,弄得脸也烧起来。

本来已走过街道,他猛地再次转身,再次走到ATM机跟前,这次插卡,他比上次熟练,那个数字,他并没有看错,不过,他立刻慌神了,这么多钱从哪来的?他的心情,一下乱七八糟。

物业公司的上门收了一回物业费,夏小棣掏了钱,接过发票放在鞋柜上。过了一会儿,发票落在地上,他捡起来看,上面印着唐果的名字,心里有点空,时间真是个怪东西,几年工夫,唐果就在城里有房了,那得要多少钱?他瞅着墙,想着要是当墙纸贴,怕是房子都要贴满的。他又掏出银行卡,他知道里头有三万多块,要是买房的话,买个厕所怕是够了。他站起来去厕所,量厕所的长,厕所的宽,在心里默了默,卡上的钱只能买半个厕所……

唐果回家,老金最先知道,从窝里摇头晃脑扑到门前,蹲在那儿,尾巴飞快地摇着,像是扫地。狗摇尾巴这事儿,它遇到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摇法,常见的那种摇法,算是礼节。只有看见主人,它除了尾巴摇的幅度大,伴随着身子晃动,甚至要站起来。

唐果拍拍老金的脑袋,要它睡觉。老金赖在地上,不进窝。唐果走过去,拍一巴掌夏小棣的脑袋说,辛苦啦。夏小棣顺手拉了她一把,一个趔趄,唐果倒在他的怀里。

唐果试着站起来,夏小棣的嘴巴锅贴似的贴了上去,这个动作太快,他顾不了太多。唐果紧闭着嘴,就那样僵持着。僵持时间并不长,唐果笑了,那个感觉就像刷牙。接下来又是僵持,唐果咬紧牙关。也没有僵持多久,她接迎了他的舌头。夏小棣闭着眼睛,某个时间,他睁了一下眼,让唐果盯了一下,立刻又闭上了。

夏小棣觉得他在办一件事,像个正在吹的气球,手抖得厉害,身子也抖,筛糠样的。冷不丁还想起一句唐诗,松风吹解带,他想着那样就好了,此刻他是个冒充鬼,感觉是全新的。

他抱猫似的抱着唐果进了房间,老金喉咙里发出低吼,他怕老金咬他一口。唐果躺在那儿,没有帮他,只是眼睛不再睁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这般,他放缓了手脚,那些小衣服机关重重,可有扣子,有扣子就能解开。

直到最后,唐果也没有帮他。好像她也不会。只是,像是端了一碗好汤,眼看着要上桌了,却是洒了一地。那一刻,他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呆呆地等老师发落。唐果扯了一堆纸擦,像是擦瓷瓶儿。她没看他,也没说啥。等她擦完,伸过手来,朝他那儿抹了抹。

他又搂住她,这次她挣了出来,三两下穿好衣服。

他说这事儿,他想了多年。

她说,你想死了啊。

他支起身子说,万事都是开头难……她不搭他的茬,说饿坏了。她去了厨房,白水煮面条。他走过去,洗几根青菜丢在锅里,又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鸡蛋,磕在锅里。

唐果说,后天那个人要来。唐果说,你明天搬到周丽那边,跟她说好了。唐果说,啥也别问。

夏小棣的嘴唇颤着,真的啥也没问,转身将衣服塞在背包,他明显觉得他被欺负了。唐果又抱住他,眼泪鼻涕弄得他肩膀湿漉漉的,他的怒气一点一点消,转过身抱着她,也哭。一锅面条,烧糊了。

第二天,唐果领着夏小棣去周丽那里。周丽租的房子离宠物店不远,是个两居室,看上去乱糟糟的,像个狗窝。周丽说,都是让狗给害的,没时间收拾嘛。

夏小棣放下行李,一声不吭收拾房间,没用多久,焕然一新。周丽夸他能文能武,他说在里头,能把大便池擦得干净得想趴着喝几口那里头的水。周丽摆手说,太恶心。

周丽给他铺了床,掏出一把钥匙给他,又折回房间拿出一床竹席扔在他的床上,就走了。

他倒在床上,感觉很累,可睡不着。短短几天,像是好多个故事,他不知道后头的故事是啥,他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他的注意力并不集中,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想一阵昨天晚上的唐果,那个感觉从来没有过,就像小时在打麦场,捧起麦子倒在脚上那样酥麻麻的,却比那个酥麻面积大,好受。他闭着眼睛,过不了一会儿他会猛地睁开,好像这样才实际一些。实际的问题是,唐果说那个人回来了,他不晓得那个人是谁。可唐果本来是他的啊,那本他送的《唐诗三百首》她一直带在身边,信里给他抄了那么多诗句,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疑,这句就像写他俩的,除了地名不一样。上初中时语文老师总是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他记在心里了,就想买一本送给唐果。为啥要送唐果呢?因为唐果作文写得好,老师爱在课堂上念她的作文,每回念,唐果都会红脸蛋,每回他偷瞄她时,都想着要是能咬一口多好啊,肯定比苹果好。

心上心下,弄得他烦躁起来,索性锁了门走到街上。夏天挺好的,因为有好多裙子。他这样想着,从背街走到大街上了,也不是光看走来走去的裙子,他想找个事情干。不然,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有个公司招发传单的,一天八十块,天天结算。他想这事容易,不想主管客气地说他不适合,脸面有点严肃,发传单容易被拒绝,他说他也可以笑的,说着就笑了一个。主管还是不同意,又说他牛高马大的没有亲和力。问他会不会骑电动车,他说会骑摩托车。这话惹得主管笑起来,问他想不想送快递?只要肯跑,肯定挣钱。他点头同意。

第二天,交了两千块电动车的押金,夏小棣成了快递员,公司给了一身桔红的衣裤,前胸后背印着广告,裤腿上印着电话号码,公司让他负责青石街方圆一公里,送快递是个业务,收快递更是个业务。主管说,就像两条腿才好走路,缺一条腿就是个跛子。

送快递看似简单,送起来也不容易,那天他最后一个回公司,好在没出差错。主管等得不耐烦,嘴上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要他快点熟悉周边环境,少跑冤枉路,再者跟小区保安搞好关系,让他们代收,这样省时间。

他在街边小店要了一碗凉面,几下扒拉完,走出店门,热气逼上来,索性转身,再要一碗凉面,叫了一瓶冰啤,好像心里才凉快点儿。不知不觉拐过青石巷,他收住脚,他看见唐果的客厅亮着灯。折过身,他去周丽的宠物店。

周丽正和一个牵着狗的男人吵架,男的叉着腰骂狗日的,周丽不骂,只是说,不是狗日的还是谁呢?他站着听,大意听出来了,那男的狗,据说是出身名门,苏格兰的牧羊犬。寄在周丽那儿七天,结果怀孕了。他骂周丽照顾不周。周丽呢,矢口否认他的狗是在她店里怀上的。扯皮,越扯越长,那男的越骂越带劲,周丽不接茬,可嘴也没闲着,好男不跟女斗啦。实在不行,你报警就是啦。那男忍不住说,信不信,我抽你!朝前走了一步,周丽胆大,朝前走了一步,那男的真朝周丽脸呼过去,这个当儿,夏小棣一个箭步,将那只怒火冲天的手捉住,然后像拳击裁判那样给举了起来,力气太大,弄得那人踮起脚尖。

夏小棣结结巴巴地说,别打女人,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他不满意这样的语气,不够强硬,也不够江湖,这般,他又拍了拍那人肩膀。

奇怪的是,那人自己软了下来说,我就是吓吓她。夏小棣蹲下来拍那人的狗,又说了一句,你看,把狗给吓的。狗冲他摇尾巴,朝他怀里钻。

几个围观的笑起来,那个人也笑了起来。这只狗好像让这气氛给感染了,一下挣脱绳子,扑进周丽的店里。

夏小棣给那个人递一根烟,点上,也不说话,唧叭唧叭吸完烟,那个人从地上捡起狗绳牵着狗走了。他转过身也走了,假装不认识周丽。

回到住处,他冲个凉,蹲在水龙头上把衣服搓了几把,拿到阳台上晾。阳台上晾着周丽的内衣内裤,他瞅了两眼,跟唐果比,周丽的内衣简单些,没有花,没有镶边儿,就是一些单色的。他找了两个衣架挂了上去,过了一会儿,他把衣架取下来,挂在防盗网上,他觉着跟周丽的挂在一块儿,有些不好意思。

两小时后,周丽牵着一条蓝舌头的狗回来,给他一根冰棍。他说,这狗怎么了?周丽说,怎么了?他说,它怎么看上去那么难过啊,又像是喝了墨水?周丽笑起来,嗨,人家天生就是这一副苦相,松狮嘛。又说,它叫妖精。他喊了两声妖精,这个叫妖精的扑在他腿上,哈哈喘着粗气。跟着身子耸起来。周丽说,照着它脑袋上来一下,它这是欺负人咧。他打妖精一巴掌,妖精趴下了。周丽说,多亏你。他说,你放狗咬呀,你那些狗都听你的嘛。周丽笑了说,你不是来了嘛。

他没笑,突然冒出一句,唐果跟的是啥人?周丽说,好好的,问这些闲话干啥咧?又嚷嚷着肚子饿了,要他陪她去棉花巷子吃烧烤。

夏小棣不高兴,这明明是个要紧的话,怎么在周丽嘴里就成了个闲话呢?可他没理由发作,也想让脸不绷着,好像脸皮不听他的,越是想让它活泛点儿,却越发紧紧扒着骨头。

周丽瞄着他,笑意一点点在脸上聚起来,像朵菊花,说,以前我不懂事儿,我爹总要骂我一句,书念在狗肚子里去了。心里不服啊,可现在想着,我爹太有先见之明了,天天跟狗打交道,操狗的心,挣狗的钱,受狗的气。

忽然,夏小棣的脸不绷了,格格笑起来。又让周丽形容说,笑得像公鸡打鸣。说到公鸡打鸣,又想到一句,哪个猫子不叫春,哪个公鸡不打鸣?惹得夏小棣笑声更响了。

周丽手一挥说去棉花巷吃烧烤,夏小棣跟着她。快经过到唐果院门时,周丽用手指按着嘴唇,嘘了一声。他们轻脚轻手,不想老金忽然冲到铁门前,前腿搭在钢管上,嘴巴挤到门外,低吠着,周丽摸了摸它的脑袋,夏小棣也摸了它的脑袋。他看见唐果的客厅里的灯熄了,院子里停了一辆车。

周丽跟老金比画了几下,老金蹲下来,摇尾巴。他们朝前走。

周丽说,老金一肚子话,就是不会说。它的耳朵得有多好哇,那么多人,它偏偏能听出咱们的脚步声。夏小棣没接话,周丽笑起来,你咋跟老金一样的咧?

夏小棣说,我跟老金不太一样。周丽说,老金比你腿多些。夏小棣推了周丽一把,周丽折过身想踹他,却让他捉住了脚,也没用劲,周丽身子靠后倒了。幸好他眼疾手快,伸手揽了回来,非常像他猛地把她搂在怀里,这弄得周丽脸红了,看周丽脸红,他的脸也不正常了。

两个不说话,一前一后朝棉花巷去。

棉花巷笼罩着香喷喷的烟雾,烟雾里的孜然味、肉味、韭菜味、臭豆腐味,横冲直闯,烟雾里的人声如同早市。

夏小棣看见了唐果,与其说看见了唐果,不如说看见一个男的。那男的夹了一点烤鱼喂唐果,唐果好像很享受,眯着眼张嘴,等鱼来。那男的筷子并不收回去,还在她嘴边,小幅度别她的嘴。

夏小棣感觉他的牙咬了一下,脸皮抽搐,或者就是突突直蹦。他直愣愣,像机器人似的走了过去。周丽朝前瞅了一下,一下明白了。

周丽朝前窜了三步,右手从夏小棣胳肢窝穿了过来,再紧一步,她挽着他了。他甩了一下胳膊,没甩掉。周丽大声喊唐果,哎呀,你们吃香喝辣的,声都不吭一个?

那男的站起来,夸周丽越来越漂亮。周丽说,曾哥,这几个月没看见你,嘴巴抹了蜜呀。说话的当儿,唐果搬来两个塑料椅子。

周丽按着夏小棣的肩坐下来。这个周丽叫曾哥的男人问,你男朋友啊?周丽愣了一下说,不可以啊?曾哥说,可以啊,长得像叶问!周丽嗬嗬两声。

唐果朝老板打个响指,要啤酒,要冰绿豆沙。夏小棣终于说话了,他说,我不喝啤酒。唐果看他一眼说,啊,那来瓶二锅头?夏小棣又说,你们不喝,我不喝。这话惹得曾哥猛拍一把大腿,意犹未尽,又拍了一把夏小棣的大腿,问小兄弟贵姓哪?夏小棣说,免贵姓夏。唐果笑说,还文绉绉的啦。

等酒上来,唐果先给两个男的倒满,剩下的她和周丽匀了。

夏小棣端起酒杯,朝曾哥举。曾哥举起来。周丽喊他俩放下,没听说,少喝酒多吃菜,吃不着时站起来?

不等她说完,曾哥已经干怀,倒着杯子给夏小棣看,夏小棣忽然叹了一口气,也仰起来脖子,只是喝了一口,喷泉似的喷了曾哥一脖子,接着又是碎面条喷出来……

夏小棣在床上仰八拉叉哼哼着。周丽踹他一脚说,少装蒜,你这又是何必咧,糊弄别个喝酒,再吐别人一身,有点不像你啊,打一架比这一出好看哪。

夏小棣呼地坐起来,不认识似的瞅着周丽,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周丽呸了一口说,小样儿,你那点小九九!

夏小棣抓条毛巾说,酒啊饭啊吃时都好,吐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好看?他说,等我冲个澡,给你煮面吃。周丽说,我自个有手。

夏小棣冲澡时,唐果来电话问夏小棣咋样?周丽本想说,他装的。想了想说,好像没啥事,狗一样的睡着咧。唐果想说什么,好像不方便,嗯嗯哦哦一阵儿,挂了电话。

周丽泡了一盒方便面,吃了几口,有些瞌睡,索性关了房门,倒头就睡。

早晨,周丽起床时,夏小棣不见了,他的房门敞着,被子叠得好看。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杯热豆浆,两个包子。周丽笑了,想着这个早上有点意思。又愣怔了一下,怕他起个大早犯傻,拿起手机,想想又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又拿手机,想给唐果打个电话,又想着曾哥刚来,人家睡得昏天黑地,去电话不好,又把手机放下了。

周丽的宠物店八点开门,一般都有一两条寄养的狗,没有寄养的,她也得牵妖精去遛一圈,狗狗也得方便啊。狗狗也有自己的社交活动,当然首先得是狗主互动在先,一般狗主不允许自家狗跟来历不明的狗玩。周丽认识很多狗主,大多不知姓名,不过,她能记住每条狗的名字,喊一声,狗常常要跑过来,摇摇尾巴,或者蹭蹭她。她有好狗缘,自然也有好人缘。生意就是这样慢慢做起来的。

从青石巷到江边不远,十分钟就到了。她解了绳子,坐在石头椅子上,看狗狗跑来跑去,掏出手机拍几张相片,发在微博上,给寄主看。有点像上班打卡。

过了一会儿,唐果牵着老金来了,曾哥跟在后头。周丽打趣说曾哥走路飘啊飘的。曾哥笑眯眯地打个呵欠,更加摇摇摆摆朝前走。唐果解开老金,挨着周丽坐下来。

那一瞬间,周丽看见唐果锁骨边上有个乌乌的牙印。她伸手揽了揽唐果,唐果靠着她,叹了一口气。她说,他怎么像个狗啊?唐果拉了一下领口,肩上也有一个牙印,还没变青,红肿着。

周丽说,快到头了。唐果说,真是受够了。周丽又说了一句,快到头了。

沉默了一会儿,唐果问夏小棣在干嘛呢?周丽说不晓得,她起床时,人不见了。唐果叹口气说,就怕他犯傻。周丽说,你该把情况给他说说。唐果说,怎么不想说,可是从哪说起呢?要不,你劝劝他。周丽笑起来,要我劝他,那不是隔山打牛嘛。唐果也笑起来。

听她俩笑,曾哥折过身来问是不是说他的坏话。周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又问,曾哥带枇杷过来没?曾哥说,这回有点忙。周丽说,为啥你们那儿枇杷那么大呢?曾哥说,谁让我们那儿是福建呢?说着打个电话,大约是要朋友快递两筐过来。

半小时过去,周丽吆喝一声妖精,元帅,两只狗跑过来,套上绳子,她得回店了。老金也跑过来,周丽跟它说了再见,跟曾哥唐果也说了再见。

想着唐果身上的牙印,周丽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个牙印,大半天,像是有一肚子气,一方面她叹息唐果受的不是罪,另一方面她又羡慕唐果,不管怎么样有了房子,并且房价越来越高,已经升值不少。

太阳落时,夏小棣来电话,问她在不在店里。她问他死到哪儿去了呀?他却挂了电话,没过几分钟出现店门口,那一身衣服,让她吃惊不小,直嚷嚷,你小子干快递咋不吭一声咧?

夏小棣从电动车上取下一大袋狗粮提进店里说,等我把这一趟送完,待会儿给你带碗吃的。

两碗凉面,两瓶可乐。周丽夸夏小棣会办伙食。夏小棣说,等发了工资,要请她下馆子。周丽灵机一动,让他问问快递公司,她这里能不能帮着收货。夏小棣说不用问公司,待会儿下班拿一张价目表回来,帮他代收就是了,挣的钱全给她。周丽说,凉面好像吃不完,要不你分点儿?夏小棣接过碗,也不分面,几筷子,吃了底朝天。周丽不依,抢过他的碗,吃了个干净。你看我,我看你,挺孩子气的样子,气氛挺好。不过,夏小棣立刻破坏了,他直愣愣地问,那个你叫曾哥的是福建人吧,年纪也不小了。

周丽说,你管他哪里人,管他老嫩。夏小棣说,唐果院里停个车,牌照是福建的,我看他年经肯定小不了。周丽没好气地说,那你去问唐果,要么直接问曾哥就是了。夏小棣说,看在老乡的份儿上,你跟我说说咋了?周丽说,唐果是你啥人?

夏小棣愣了一会儿说,我在里头待了几年,我啥都不知道。不过,没进去之前,我喜欢她。周丽说,我知道,你给她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你为她削掉别个的手指头,法办了。夏小棣说,我就是想知道她现在跟的这人是个啥人。

周丽叹口说,好吧,这个人姓曾,的确是福建人,的确不是小伙子,四十开外吧。他叫啥名字我不知道,反正就叫曾哥。他跟唐果没结婚,一年前,他还在这边。现在,不在这边。有时间就来了。他跟人合伙开医院,福建人到处开医院嘛。上次唐果哥哥嫂子来看病的那家,好像他也有股份。时间是个怪东西,我们好像在河里洗衣裳。这句话说完,她愣住了,她不晓得这句话怎么说出来的,接着该说啥。

夏小棣接着过去,他说,我的衣裳,让别人穿去了……他咬了一嘴唇,声音湿漉漉的,像水里刚捞起来的衣裳。

周丽说,谁是谁的衣裳?我是说,洗来洗去,把水洗脏啦。夏小棣说,水在流啊。

他走出店子,要回公司交单子,要把电动车放回车库。再来时,已经黄昏,把收货价目表递给周丽,转身就走,那样子就像刚上蒸笼的馒头,被人揭笼盖,一半软塌一半硬结,周丽莫名心里一扯。她叫住了他。她说,陪我去遛狗。

他说,不是早上遛了?周丽说,那是早自习,现在是晚自习。他说,果然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周丽笑了,门牙中间有个缝,看着怪喜庆的。他想着,放颗黄豆在那儿,长颗豆芽挺好的。他让这个想法逗乐了。

周丽给他一根细棍,要他给妖精当警卫员,因为妖精发情了,开始流血。周丽说,公狗上来,你拿棍子吓吓就行,狗都有主的,不能真打。

公狗太神奇了,妖精发情这事儿它们一下就晓得了,棍子只能吓退一步,周丽只好放弃去江边,跟门卫笑了笑,门卫让她牵狗进了小区。一群公狗被挡在门外。小区草坪上朝这边跑,跑不稳,几步摔一跤,起来又跑。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说他家的狗有白内障,不要紧的,它有肾结石,做了手术,可怜,让它嗅嗅,嗅嗅。话听上去猥琐,可那人说得诚诚恳恳,周丽不好拒绝,夏小棣自然也不好赶……

回去的路上,周丽说了一句,人畜一般嘛。

送了半个月快递,夏小棣觉着他算是和城里人打上了交道,就像之前,他喜欢在超市出口站一会儿,看着收银员拿着扫描仪,扫五花肉扫豆腐扫卫生巾扫口香糖,不停地扫,他觉得他离城里人的距离很近,比如,有时他会想那五花肉是红烧呢还炒豆角呢,想完之后,他得吃一回五花肉,这般好像和城里人不差啥。而送快递,让他和城里人更近了一些,他们吃穿用的,好像他是经手人一样。

这一周,夏小棣没见唐果。唐果打电话让他和周丽去吃枇杷,他没去,去了不知手脚放哪儿,一想着曾哥在,他浑身不自在。周丽提了一袋子回来给他,说是味道好,他没吃一个,周丽剥了一个,硬塞进他的嘴里,他还是吐了。周丽生气了,把那一袋子枇杷全扔进垃圾箱。

这半个月,他给周丽送了三次货,两次给狗的,一次是给他的,一件T恤,上面打个对号。周丽说人家打折,占个便宜才买的。虽说不想见唐果,可她却有个快递要送,包裹不重,也不硬,是个软包装,他看了单子,上头写着绳子。买绳子干啥呢?晾衣服的绳子还结实着呢。

电动车直接停在唐果院门,老金呼呼跑过来,像是见了亲人。他掏出手机,响了老大一会儿,唐果才接,他说,我送货的。唐果倒没吃惊,说听周丽说了,她不在家,那人在家。又说,星期日来吃饭吧,我学了一回厨师,还没给你好好做顿吃的……

没等多久,曾哥出来把院门开了一条缝,老金还是挤了出来,忽地站起来,前腿搭在夏小棣的肩膀上,像是要比谁个高一样的。曾哥喊老金立正,老金听话,收了前腿,不过没有立正,蹲在地上,哈哈哈吐舌头。曾哥说,老金是个自来熟。

夏小棣笑笑,递过收货单,曾哥随手鬼画符了一下,又递回来说,送快递挺累的,小夏,过几天跟我到合肥吧……

夏小棣原想不搭理的,忽然多了个心眼儿说,谢谢曾哥,我没啥本事,就是一身力气,你又不缺搬运工。曾哥笑说,我们医院说大不大,二十多层楼吧,你能干的事太多了,就看周丽舍不舍得让你去啦。夏小棣随话答话说,人都要奔个好前景嘛,医院的生意怎么会差?

聊了一会儿,夏小棣跨上电动车,跟曾哥挥手,跟老金挥手,忽的一下窜到街上,走了。

夏小棣不止一次想到唐果在曾哥那儿的身份,是二奶?有点像,他确定不了,想从周丽那儿听个准信儿也难,她嘴巴像是上了锁。

其实周丽挺能说的,太平洋是我挖的,死海是我杀的,说些惹人笑的话。她不做饭,厨房里也有锅,生了红锈,每天的伙食都在街边,她觉着这样挺好,不用洗碗。有天夏小棣把锅洗净了,买了一斤豆角四个洋芋,掐了豆角的筋,刮了洋芋的皮,添水煮了,那是老家的家常吃食,要是有包谷面烙个薄饼,就标准了。周丽回来吃了一碗,神经病样的,一脸眼泪。又喊着要他回头做一回面鱼儿,这让他为难,包米面好说,他在超市看见了,没有漏勺。老家要么是竹子编的,要么在葫芦瓢钻眼儿。在这儿,哪里去找这个东西?不过,他还是解决了问题,用电饭煲自带的蒸菜的格子,就是窟窿太大,漏出来的面条不如老家那样细滑。周丽脸上又挂了眼泪。他说,流啥猫尿咧,想吃自己做呗。周丽啐了一口说,要是会做我哭给你看,人家说这叫梨花带雨。他学着周丽呸了一口,结果没掌握好,口水喷了她一脸,或者说就是吐了一脸。她愣在那儿,他也愣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抹她脸,不知为啥手指又激动了一样,像唱戏的悲愤难忍,抖啊抖。周丽帮了他一下,托起他的手按她脸上,等他的手静下来,她的脸像是躺他的手里。这个感觉很特别,弄得他难以把持,他能做的,就是抽手,抽得很猛,像油溅在手背上样的。

周丽咯咯笑起,那抹异样却存了下来,不过,她并没有表示什么,也不是怕打草惊蛇,对于感情,或者说对于男人,她的幻想还在,只是夏小棣初出茅庐,况且他出现这里,完全是因为唐果。

周末晚上,唐果请客。周丽回住处换了裙子,等夏小棣回来,也要换衣服,这样礼貌一点呀。周丽在巷子口买了大西瓜,让他抱着。

唐果在家里办的洋芋宴席,凉拌洋芋丝,洋芋糍粑,洋芋粉卷,洋芋盒子。前三样,夏小棣都吃过,只是洋芋盒子比较稀奇,唐果说是把洋芋切成方块,用小刀中间挖方坑,里头填香葱豆腐末,用蛋清糊一下,蒸它。出来浇干贝笋丁汤。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可曾哥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唐果忙来忙去,劝他们喝酒,她不喝,还要煮酸菜洋芋片吃呀。周丽拉着她,把酒递到她的嘴边儿,她只好抿了一口。

夏小棣看过周丽的手轻轻搭她的背上,摸了一下。唐果穿着白衬衣,粉丝的内衣带子显而易见。因为周丽在那儿摸了,他忽然发现,她后背有暗色的痕,有点乱……这让他好奇,不过,他的眼光没有停留多久。

他和曾哥碰杯,一饮而尽,曾哥也是一饮而尽,笑说,得离远点儿。他也笑,说哪能回回吐呢。他暗中较劲儿跟曾哥拼酒,曾哥喝起酒来并不含糊,自赞说他是酒精考验的忠诚的酒司令。

不一会儿,一瓶酒见底,夏小棣嚷嚷着再来一瓶,周丽拦住了,说酒喝一香嘛,夏小棣来一句,老话说,喝酒图醉,娶媳妇图睡。几个笑了一回,酒到底没上来。酸菜煮洋芋片上来,曾哥说是困了得躺会儿。他们三个吃了个美。

周丽吃得捧着肚子,直说心里还想要就是肚子不争气。转头看曾哥,垃圾样的躺在沙发上,哦,嗯,哦,打鼾。她说,这爱情如接客呀。满心满意做一桌子好菜,结果咧不合客人胃口……夏小棣说,菜做好了,总有喜欢吃的啊。

周丽笑起来,唐果跟着笑,笑得他脸发烧。他推开玻璃门,老金挤进来,他问老金吃不吃洋芋片儿,老金直摇尾巴,他夹了一片,老金吃了。他端起酒杯,老金竟然舔了一下,他搂着老金说,回头请你喝酒,你随意,我满杯。

周丽怕夏小棣闹酒,站起来说要回去。夏小棣赶紧也站起来,周丽说,你玩会儿嘛,把碗帮唐果洗了。唐果说,我来,我来。

夏小棣跟着周丽,酒精起作用了,话多,问唐果后背上怎么了?周丽说,什么前背后背的?他说,后背上有几个黑道道。周丽说,眼睛不老实啊,瞎瞅,内衣带子不认识?他说,不是,肉上有黑道道。周丽停下来瞅他,硬是瞅得他不好意思起来才收回眼光。周丽说,我没看见。他说,别装了,我看见你还摸了摸她的背。周丽懒理他,他的嘴闲不下来。

周丽去店里牵了妖精,按说让它待在店里也行,她晚上牵条狗安全些。夏小棣唱了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望见一树好仙桃。长棍短棍打不掉,脱下绣鞋上树摇。左一摇右一摇,摇掉一个好仙桃。过路君子捡一个尝喂,哥害相思姐害痨。哥害相思尤自可,姐害相思命难……周丽也会唱,她不接他的茬儿。

坐在沙发上,他又问唐果身上的黑道道。周丽说,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说着拿起手机拨号,他问她干啥,她说我给你问呀。他一把抢过手机,涎着脸说,不用问了。

他说,今天吴主任打电话来,哪个吴主任?就是给唐福看病那女的。她说,介绍病人到她那儿看病,有提成,消费五千块提八百,一万提两千。周丽叹口气,不接话。他说,多好的挣钱机会。周丽说,这事我知道,我有她的电话。

看得出来,周丽情绪不高,按说他回房间睡下就行了,可他的嘴不同意。他说起曹坪,周丽的老家。这个话题,周丽也有话说。他说,曹坪人吃团年饭,趁天没亮,关着门躲着吃,为啥?她说,躲年哪。老辈说,年是个怪兽,出来吃人咧。又说起,曹坪人把爹叫父,把妈叫母儿,把小叫细,细叔,细姐。他说,你们曹坪是个怪怪的地方,别处的水往东流,你的那儿水朝西边……

周丽喊他别说别说,没拦住,他说,曹坪的水都往西,女娃子个个会卖×。他咧着嘴想笑,还没笑出来,周丽一巴掌抽过来,啪,又脆又响。

没等他回过神,周丽进了卧室,愤怒的门猛地撞击了锁。

这一巴掌力度够了,夏小棣半边脸热烘烘的,有点像小时他爹打他的屁股后的感觉,他还是笑了。这一巴掌抽醒了他,活该。

他想道歉,妖精枕头样卧在周丽房门口,他不担心它咬,只是周丽在气头上,肯定不想理它。坐了一会儿,他拿电水壶接水,坐在底盘上。又出门去买个西瓜,西瓜水汪汪的,想必能下火吧。

周丽在哭,隔着门他听见了。他站在门口,喊她,不停地说,对不起。喊着,喊着,他也哭起来。

哭声让妖精不安,它努力把脑袋贴在地上,它也哼哼唧唧。

周丽把房门开了一点,妖精一下就挤进去了,可周丽却关不上门,夏小棣的手臂伸进了门……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夏小棣说,你再抽我的嘴巴。周丽嘴一咧笑了,想收住,又收不住。她说,夏小棣,你这一出跟谁学的?他说,我错了。

周丽这才发现,他半边嘴唇肿起来,看着挺搞笑。她伸手拉他,他顺手也一拉,周丽跌坐他怀里。他赶紧捉住她的腰想把她托起来。谁知,周丽忽然环着他的脖子,只是一口,将他半边儿肿起的嘴唇含住了。

事情来得太快了。

夏小棣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知道锅是热的,可就是不知道死活。到后来,周丽算是给他指了一条路,像是东边山上流下一股泉水,像是西边山上流下一股泉水,两股泉水遇着了,汇在一起时,水洗着水,水里有虾米,有小鱼,或者落下一片树叶,这样比方,是他后来回味时想到的。而在当时,他只觉得自己要裂开,某个时候,他嘴里迸出两个字,唐果。

周丽像掀稻草帘子一样的掀他,接着又蹬了几腿,他滚在床上。两个人都在喘气,喘着喘着,周丽又哭起来。

他爬上床,想搂她,她不让他搂,也没蹬他。周丽哭了一会儿,又蜷在他怀里。她说,你和唐果到底咋回事?说实话,不说实话,出门让车撞死。

他说他和唐果的小时候,一路上学一路放学,一路割草喂羊。说起唐果写作文,老师老扬。说起他暑假挖药草卖了钱,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给她……

周丽说,这事我知道,打住。他说他犯法的事儿,周丽又拦住话头,因为唐果也说过几次。

他说,就这么些事。周丽说,完了?他说,完了。周丽说,你还没说,你跟她感情上的事儿咧,简单点说了,你俩到哪一步了。

说着,啪的按亮床头灯,夏小棣惊慌拉过衬衣盖住自己。在灯下,他看见周丽身上有一条鱼,鱼尾在背边上,鱼身子从胳肢窝穿起来,鱼头在胸前,那个感觉像是要吃奶。

周丽说,我得看着你的眼睛,不说实话,还是出门让车撞死。

夏小棣没法不说,他说,进去之前,我说过我喜欢她,我们亲过嘴,没亲成,她咬着牙巴骨,不让我亲,呸,还吐一口唾沫。进去之后,她给我写了好多信,里头抄了一些唐诗。出来,她借了个车到州城监狱接我,直接开到家,让我在家里玩一阵子,来省城找她。这些时的事情,你也晓得的……

他的眼睛瞅着别处,他不敢多瞅她的身体,像是太阳耀眼睛一样。周丽支起身子,死死盯着他看,他的样子看上去无辜极了。周丽说,咱们今夜这事儿你要是敢对人说一个字,出门还得被车撞死。

他说,有那么一个时候,我就想着就这样死了就好了。周丽呸了一口说,不要脸嘛。他伸手搂她,她小狗样的蜷着,他又有些意思。周丽拦着他说,给五百块钱了再来。他愣着,她说,你不是说曹坪的水直往西,女娃子个个会卖×嘛。他拉起她的手要她抽他,这一张嘴太有才太舒服了,你再教育教育它……

夏小棣幻想从今往后能跟周丽同床共枕,可他失望了。那晚过去,周丽睡自个的,门关得紧紧的。他想不通,问周丽为什么。周丽说,不为什么。你要是真喜欢我,你追我,就像谈恋爱那样呀。

这让夏小棣为难,他不晓得怎么谈恋爱,听人说过花前月下,听说过点个蜡烛吃晚饭,还有就是跳舞,逛街帮忙拎提包,还有就是不惹女生生气,听女生的话。最后一条,他能做到。

有天晚上躺在床上玩手机,现在他觉得手机除了好玩,买啥也方便,因此他有了支付宝。他突然想在网上买了一本书,那个心情很像当年。等他把《唐诗三百首》给周丽时,她没有当年唐果接过书时的羞答答。忽然像一挂鞭炮,这本书像根火柴,她三下五除二把书撕了,那些印在纸上的唐诗像一地鸡毛。他呆呆地看着她撕,等她发落。周丽说,我是我,不是唐果。动点心思行不行,就跟明星样的,女朋友多,一人一个石头,女朋友个个显摆,事就露馅了。

虽然当时他没说什么,可周丽把撕书那一幕,他受了刺激,自己的宝贝,在别人眼里屁都不是,他不肯再巴巴地围着周丽转了。有时间,他骑自行车到处转。反正城里有好多自行车,拿公交卡刷一下,就能骑走,到地方,找个自行车站,再刷一下卡,就还了。

每天都要经过唐果的房子,他都朝院子看看,有时那辆车停在里头,有时没有。每天都会想起她,就像蜂笼里有蜜,可他没办法接近。原先,他还能和周丽聊一下唐果,现在根本不可能,一提唐果,周丽就急。

有时,他会打个电话给母亲,打到邻居家里,有时母亲来接,有时是父亲,有时父母都不在,下田了。这一天,他接过了一个电话,却是父亲打来的,原来父亲买了手机,拉拉杂杂说了家常,父亲要他学好,城里人都精,要他学会当孙子,这样少吃亏。又说,唐果她嫂子怀上了咧,到处说那个医院厉害,邻居让我问你一下,那个医院能取环不,他想再生个姑娘。又说,给他请了媒人,如今没见眉眼,姑娘都到城里了,要他自己留心,不敢胡混,上头还有列祖列宗。母亲又接过电话,要他离唐果远些,说她是他的克星,又名声不好,米镇的人谁不戳她的脊梁骨……他挂了电话,他听不得唐果的坏话。

公司押了半月才发第一个月的工资,出纳装在工资袋里,跟其他同事比,他的工资最少,可也有五千多,头一份工作头一份工资,像是开了一个好头,他想了一下,照这样下去,十几年他就要成百万富翁!

下班到周丽店里,看她闲着,他把工资袋递给她。周丽笑说,上交工资啊?他说,里头有一千块是她的。周丽高兴,说头一个月收货算是帮他的忙,回头再给。他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嘛,还是取出来给她。周丽推了几下,还是接了,立马给唐果打电话,说夏小棣请客啦,唐果说好啊。

周丽立马关店门,说这回不能吃烧烤,得大吃大喝。走没多远,进了一家湘菜馆。唐果已经坐下了,周丽问曾哥呢,唐果说,不管他。刚点菜,老板娘走过来拍着周丽的肩,呀呀,丽丽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说着要打一间包房,周丽说,就三人,吃不多,用不着呀。老板娘说,闲着也是闲着,你可是难得来一回,天天让大狗小狗给拴着呢。

唐果坐中间,周丽让唐果点菜,专家嘛。唐果没客气,点了小葱拌豆腐,上海青。周丽一把夺过菜谱嚷嚷着不行,这是喂兔子。她点了红烧牛骨,松鼠鱼。临到夏小棣,他点了米酒小汤圆,还要点,唐果说,四菜一汤,国宴标准啦。她从包里拿出一瓶酒,说是从老家带来的,咱们才能喝出味来。

周丽说,小夏请客,我买单。说了缘由。唐果笑说,我沾光。说笑一会儿,菜上来,举杯。夏小棣一饮而尽,唐果看他,周丽也看他,慢慢喝,没人跟你拼命咧。

夏小棣说,又不知道说啥,不喝酒闲着慌。周丽说,哎呀,喝酒图醉嘛。说得他脸红通通的。唐果哈哈笑了。

唐果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夏小棣想看她背上的黑道道儿却看不着,她穿了一条牛仔裙。

他们说了一阵老家,黄瓜应该正好吃,麦子快黄了,搓出麦粒来,不加水,用石磨磨出来,直接蒸了,浇点蒜汁,简直是神仙吃食。说起毛豆,城里人要凉拌了吃,可老家人没人这样吃,不晓得是舍不得,还是不知道吃?夏小棣说,没人凉拌,倒是可以烧点吃。唐果和周丽笑起来说,烧黄豆那是骂人的话。他问为啥是骂人的,她们说,烧黄豆怎么吃得到嘴,得扒灰呀。他们又笑起来。唐果说,米镇的莲花水库里头有种叫黄辣丁的鱼真是好吃,这个时候掐点藿香叶子,那个味啊,简直简直……她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不觉,酒喝掉大半,夏小棣喝得多,不过这次,并无醉意。后来,周丽和唐果聊了一会儿,不算是说悄悄话,可夏小棣听不明白。周丽问,事情咋样了?唐果说,这回肯定解决。周丽又问,要不要帮忙?唐果笑说,又不是杀猪。

没等主食南瓜面疙瘩汤上来,周丽接到电话,有人要带狗回家。周丽说,她吃好了,不来了,刚上厕所时已经把单买了。要他俩慢慢吃。唐果说,也好,吃完了,我跟夏小棣出去转转,说几句话。

周丽愣了一下,又笑起来,是得说说,小夏天天拉着我问你这问你那的。唐果站起来说,咱们抱一下。她俩抱了,时间有点长,相互拍着后背。

剩下的酒,唐果和夏小棣平分了,唐果举杯和他的碰了,咣的一响,唐果干了,他也干了。

从饭店出来,唐果说去江边坐会儿。江水涨一些,唐果坐下来,他也坐下来。中间隔了一个人,唐果朝他挪了挪。唐果说,这几天老想找你出来坐会儿。他说,你忙嘛。她伸手捉住他的手。

唐果说,一晃这么多年,我不是原来的我,你也不是原来的你,想起来,对不住你。他说,就像江边洗衣裳,洗着洗着衣裳不见了。

唐果从包里掏出一片钥匙说,过几天,我跟那个人走,过几年再回来,说不定,过几年也不回来,你到时候住在我那儿,帮着照看老金啊。

他冲动地搂过她问,是不是因为我来了?要是这样,我走呀。她摇头,摇着摇着,脸上有泪珠,他亲她的脸,像是把要眼泪擦干一样,后来两张嘴拼在一起,这一回,她没咬牙,她嘴里有糯米香。

他的手从领口伸进去,摸了摸她的后背,那些黑道道应该是结痂了。她把他的手捉了出来。

两个人像缺氧的鱼,终于分开,大口呼吸。他说,背上咋了?她说,别问。她把钥匙放在他手里。然后站起来,他们朝回走。

在路口分开时,唐果忽然问了一句,周丽是不是喜欢你呀?他说,有点吧。唐果说,周丽是个好人。

回到住处,周丽像狗一样围着他转了几圈,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她问唐果说什么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钥匙,说唐果给的。周丽说,怎么着,曾哥这一走,钥匙就给啦?他说,不是。她不等他说完,冲进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很新的报纸,啪啪拍在他面前说,看看你的《唐诗三百首》。

看着新,其实是两年前的,上头有张照片,照片里一群女子要么披头散发,要么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张茶几上,摆着许多安全套,最显眼的是一本《唐诗三百首》,图片下面有报道,警方扫黄现场。

夏小棣呆呆看着报纸,周丽看着他。许久,他问,你怎么知道这本就是我送的那本《唐诗三百首》?周丽指着相片上的一个女子说,你看这个。是的,那个身影是唐果,夏小棣喉咙里一阵恶心,先是干呕,接着又吐了。他情绪波动时,爱这样,吐得眼泪汪汪,他抹啊抹啊,抹不干。

突然,他抓起茶几上的水果,伸出食指。刀落下来之前,周丽一把抓住他的那根手指,而刀砍在周丽手上,血汪出来。

周丽按着手,指着报纸说,唐果右手边那个人是我。

唐果真的走了,给夏小棣和唐果发了条相同的短信:要是喜欢,就别放过。我走了,代我照看老金,池子里的鱼。

周丽觉得肯定是夏小棣把他们的事儿给唐果说了,夏小棣否认,只是说那天吃完饭,唐果问了一句,说了一句,周丽是个好人。周丽有点不好意思,啥都瞒不过唐果的眼睛。

第二天中午,他坐在周丽店里打瞌睡,手机响了。父亲的声音大得吓人,唐果出事了!他心里像挖了一大坑,大口大口呼吸。父亲说,唐果的车栽进白连水库,栽得也不深,栽下去时有人看见,也喊人了,来了一大帮子会水的去救,她手上系着一根绳子,救上来就没气了。车上还有个一个男的也没气了……

周丽泣不成声,你到底挣不脱他,你有脚啊,你咋不跑啊,非得死啊,啊,啊。夏小棣冲向车站,他得回去。

半个月后,夏小棣来了,老金卧在笼子里,妖精在它旁边,看见他,老金想站起来,没成功,还是卧着,和妖精隔笼相望。

他坐在周丽身边,过了一会儿,抓过她的手,纱布已经拆了。

他说,警察说是殉情。

周丽摇头说,不是。唐果给我看过合约,唐果给曾哥当三年情人,不准跟别人好,曾哥给她二十万块钱。最先开始,真的像有情人,只是表面,曾哥一肚坏水,花花肠子……周丽欲言又止。夏小棣说,打她?周丽说,不光打,咋说呢?就是那种变态,还绑着她。

他们去唐果的房子。

茶几上放着几本书,《唐诗三百首》放在最上头,夏小棣拿过来,一页一页地翻,没有纸条,没有留言,除了有些诗句下面画着圆圈,画得很随意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夏小棣看着周丽,周丽看着夏小棣摇头,其实她知道这些圆圈的意思,只是这一辈子她都不会说出来,还有唐果后院那堆沙子,她说过留着把池子埋起来。风从玻璃门吹进来,《唐诗三百首》随便翻着。

周丽说,这本书送给我,行不?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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