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交谊舞

2016-05-14 18:41少鸿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舞厅英杰小雨

少鸿

在梦巴黎舞厅,江英杰被人打脸了。

其实不是真的打脸,在舞厅这样的地方,打脸的意思是你邀人跳舞被当面拒绝,丢了脸面。但江英杰真的感到有只手打在了脸上,面皮火辣辣地发起烧来。他悻悻然,忿忿然,盯着那张有几分冷艳的妇人脸,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吧?一张脸板得跟死人似的,不跳舞就莫站在舞池边啊;怕合不来?合不合得来,要跳起来才晓得啊;你有伴?那为何只斜一眼,一声不吭?嫌我老了?你也不年轻嘛,至少近五十了吧,要不是看你身材还不错,又穿了件墨绿色的旗袍,有点上海滩女人的味道,我才不会邀你呢,哼,哼哼。

慢四舞曲水一样漫开,打他脸的女人被一个瘦高的黑衣男人牵进舞池,翩翩起舞。他脸上愈发挂不住。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被人打脸,但却是第一次耿耿于怀,以至于幺妹向他伸出了手,他也视而不见。幺妹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回过神来。他跟着幺妹进了舞池,边舞边盯着那个女人看。

幺妹说,脸打疼了吧?你没长眼睛啊,人家有固定舞伴的。待在那边几个卡座里的人都是有伴的,你没见那些人有时跳有时不跳,坐在黑角角里么?

不跳舞,坐到黑角角里有啥味?

黑角角里有黑角角里的味啊。

幺妹暧昧地笑了一下。

江英杰不笑,严肃地板着脸,左手一抬,让幺妹转了个圈,再去瞟那个女人。人影纷乱,绿旗袍已隐没不见。

他忍不住又说:不跳就不跳,眼睛横什么横。

她是圈子里有名的毛老师,一般都不拿眼睛看人的,眼睛横你就算看得起你了。

老师就了不起?

幺妹搭在他右肩上的手捏了捏他,其实莫说人家,你也有股了不起的味道。

我有吗?我从不打别人的脸,别人跳得再不好,我也善始善终,不会跟人家说舞曲太长了。

你虽不打别人脸,可你别的地方显得了不起啊,比如,你跳啥舞都正儿八经,端着个架子;问你做啥的,你说你是下岗工人;找你要电话号码呢,你报个假的。晓得别人怎说你不?说你像只骄傲的公鸡呢!

江英杰脸上一热说,跳舞是高雅活动,要有绅士气质,当然要把舞姿搞规矩点,特别是旋转时,身子要拔起来嘛,脑壳要往后仰嘛,就是要像只骄傲的公鸡嘛。

你跟她有点像呢。其实跳舞嘛,就是来健身开心的,要那么多规矩干啥,要规矩你不如跳国标去;人啊看起来各式各样,脱了衣服还不一样?有啥高贵不高贵的。到了这,你要像一滴水落进了池塘,跟大家不分彼此了才好。

你的意思,我不像一滴水喽?

你像一滴油。

幺妹手指头在他左手掌心里轻轻挠了挠。自认识之后,只要做他的舞伴,幺妹就时不时做这个小动作。起初他很讨厌,现在已习惯了。幺妹一直很热情,但他一直装糊涂,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从不主动邀她,但她过来邀他跳,他也不会拒绝——总比一个人傻待在舞池边要好。都叫她幺妹,其实也是五十左右的人。她的舞步没啥韵味,嘴巴又太碎,而且,腰间的赘肉也太多了。

慢四跳完,江英杰在舞厅右侧的镜子前练起扭胯的动作来。这是一种姿态,表示暂不接受别人邀请。伦巴舞曲响起,他一边扭着胯,一边从镜子里窥视舞动的人影。灯光昏暗,旋转彩灯洒下的光斑在游动。倏然间,那件绿色旗袍闪现在镜子里。他赶紧转过身子。那女人仍与黑衣男子为伴,虽也是跳的交谊舞,但加入了一些摩登舞的动作,一看就知功夫很深。他们旁若无人地跳着,忽开忽合,时缓时疾,一会儿转圈,一会儿探海,舞姿曼妙,韵味十足。女人的腰被旗袍束得很细,而那双细长光滑的腿,不时地从旗袍的衩口处闪现出来。她的脸仍然毫无表情,你却可以感受到饱满的情绪在她纤细的四肢内奔涌鼓突,而舞曲仿佛纠缠在她的腰肢上,并随之柔软地扭动。江英杰眼都看直了,直到他们逆时针方向旋舞而去,隐匿在了晃动的人影之中,他才醒过神来,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好似刚刚品尝了某种美食,那味儿还沾在他的嘴唇上。

他释然了。被这个女人打脸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舞技远不如那个瘦高黑衣男。他不可能带她跳得这么好。美好的舞姿,是不应该被委屈和被埋没的。以后即便她孤身一人来舞厅,他也不会邀她;即便她主动邀他,他也会婉拒。不为报复,他是真心觉得,他配不上她,即便是做临时的舞伴。

这么想着,江英杰就舞兴索然了,接连两支舞曲都没跳,站在舞池边观看。绿旗袍的毛老师久不现身。幺妹几次从他面前舞过去,冲他抿嘴笑,好像晓得他心思似的。当快三舞曲,也就是维也纳华尔兹舞曲响起来的时候,他的脚痒了。这是他最喜欢的舞曲,他能左右开弓地旋转,很少有女士能配合得好。四下瞟瞟,没见到合适的人,他只好继续在舞池边待着。

跳快三的人不多,且没几对跳得好的。几对舞伴忽然往一旁躲避,一团绿光顺着舞厅边沿旋转而来。正是那个毛老师和她的舞伴。或许因为他们太出众了,一些跳舞的人停了下来,站在一边观摩。留给他们的空间更大了,他们也似乎更来劲了,一个接一个地旋转,整个舞池都被他俩搅动了。江英杰心里却有些发紧。穿紧身旗袍是不太适合跳舞的,它对身体束缚太紧了,旋转起来多有不便。她的舞步是不太流畅的,一不小心,只怕会跌倒的……他的心提到了喉咙里。她在快速旋转中打了个趔趄……她果然跌倒了!就倒在他面前。四周一片哗然,所有人停止了舞蹈,一齐围向她。满世界回荡的舞曲戛然而止。她的旗袍衩口撕开了,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腿。而她原本白皙的脸霎时一片绯红。她尴尬地挣扎着,左手撑起上半身,右手向男伴长长的伸出去,乞求男伴拉她一把。而那男伴顾望四周,自嘲地笑着,正努力地化解他自己的难堪,根本就没看她那只手。

江英杰感到血冲上了自己的脸,啥也没想就走拢去,抓住那只手,一使劲,将她拉了起来。

她应当会说声谢谢的,但他没听到,也许说了他没听清楚。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刻发生了,她冲过去推了男伴一把,哭叫着:我说了不跳的非要我跳!

男伴顺势反推她一把:叫你莫穿旗袍你硬要穿!

她一个踉跄差点再次跌倒,抓住男伴的胸脯摇晃,叫骂。男伴恼羞成怒,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脸上就零乱起来,头发与眼泪搅和在了一起。江英杰赶紧从身后搂住她,扭转身,用自己的背挡住瘦高黑衣男。她是那么的娇小,几乎被他的怀抱包裹住。有人对黑衣男发出斥责之声。她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但片刻之后,她就奋力一挣,奔出了舞厅。

围观的人们散开,舞曲重又响起。幺妹牵起他的手进了舞池,嘿嘿,没想到你还会英雄救美呢,有种!他没有听清幺妹的话,脑子嗡嗡响,整个人还在愕然之中。

接下来几天,江英杰都没有去梦巴黎。

他也没去别的舞厅,不知为何,跳舞的兴趣一下消减了很多。

他晓得,那个毛老师暂时是不会去那个伤心地的。

但几天不跳舞,他就会觉得自己老了。举手投足都很迟钝,早上起床也会晏很多。镜子里的那张脸,皮肉松弛下来了,抬头纹愈发的深刻,脸色发暗,鬓角的几根白发有了衰败的味道。他忍不住想,有生之日不多了呢。

说起来,他的跳舞,也算是历史悠久了。大学时代,他就热衷于周末舞会,在学生食堂的大餐厅里,踩着油腻的地面,搂着穿布拉吉的女同学,跳得十分的起劲。倒是参加工作成家之后,就把舞艺荒废了。及至几年前,发现自己除了血脂高超体重外,还得了颈椎病,于是深刻地认识到,办公室坐了几十年,再不运动健身只怕是不行了,才又重下舞场。

现在他退休了,老婆也到深圳女儿家带外孙去了。他原本也想跟去帮忙,只因亲家母也住在女儿家,那边没有了他的生活空间。女儿说,爸爸,你就安心在家做自己喜欢的事吧,你不是喜欢跳舞么?那就天天跳舞去吧,我妈开明得很,不怕你找年轻舞伴的!你身体好过得快乐,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女儿的话很实在,也深谙他心。只是,他这个人对舞伴很挑剔,稍有不如意,就会失去与人共舞的兴致。严格说来,他的舞艺也就中等偏上,并无太多挑剔别人的资本,但他的心气很高,遇不上合意的,他宁愿在舞池边傻看,也不愿轻易上别人的手。舞厅去得多了,那些跳舞的老面孔也都熟了,晓得哪个合不合意——可惜的是,完全合意的一个没有,勉强过得去的也就幺妹而已。

无兴致不舞,那干吗呢?事还是有干的吧。起床之后,细心洗漱整理一番,将头发梳得丝丝直顺,再往脸上擦点润肤霜,冲杯牛奶煎个蛋吃个早餐,开启电脑上个网,跟老婆外孙视频通个话,逛逛网站微博论坛看个新闻,再点开交谊舞教学视频,学一两个花样,然后就快十一点了,然后就兴味索然了,然后,就下楼溜达了。独自生活的最大好处,就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饿了随便买点啥往肚子里一塞了事,一切都不必计划。他早已厌弃了按计划行事的日子。

他溜达出小区,溜达到了河边。正是秋高气爽,河边林荫下,坐着上百位打牌的老人。四人一桌,麻将或者跑胡子牌,玩得热火朝天。摆摊的老板提着茶壶在一片白花花的脑袋之间穿梭,边收盘子钱边为客人续水,忙得不亦乐乎。在这座城市,跳交谊舞其实还是很小众的行为,打牌才是最大众化的娱乐,牌友数量之庞大,完全不是舞友可比。老人们尤其喜欢到这片林子里来打牌,或者看别人打牌,只要不下雨,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这里江风轻柔,空气新鲜,中午会有人送来盒饭,林子边还修有简易厕所,吃和拉都很方便。这片不大的柳树林子,也被人称作夕阳林。江英杰以前来河边散步,总是会绕开这片林子。他不喜欢看见那些布满老年斑的脸孔,它们仿佛一面面镜子,照见了他晦暗的未来。不,他才不会这样,靠打牌了此残生呢。残生这个词令人心头发冷。他坚信,他跟别人不一样,在他人生旅途的末端,一定还有别具意义和韵味的事物出现。

这次,江英杰却没有回避,他径直来到了老人们中间。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蓬乱的白发,伛偻的腰背,以及握牌的虬曲的手,心中不由涌出莫名的悲悯。粗糙沙哑的话语,犹豫不决的咳嗽,骨质麻将闷钝的拍击,还有衣服的窸窣之声和板凳的吱呀之声,次第传入耳鼓。枯燥的头发味缭绕而来,衰老的气息令人窒息。恍惚之间,悠扬的华尔兹舞曲《月亮河》于苍穹深处隐约起伏,盘旋而来……它带动了他,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拔起来,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端起手做了个揽住舞伴的动作。但随即,他就放下了手。能让他感到与别人不一样,这就行了。他绷直膝盖,迈着优雅的碎步穿过人群。快要到林子边缘之时,他看到曾经的同事老伍埋头于牌桌前。本想打个招呼,但见老伍舔一下手指头,起一张牌,又舔一下手指头,再起一张牌,一线鼻涕悬在鼻尖上,颤颤欲滴。他有点恶心,赶紧走开了。

他可千万不要老成这个样子。

来到莲水大桥引桥下,太阳已经当顶。桥下是个露天舞场,有人在收拾衣物,有人在摆脚摆手地练舞。上午场已经收工了。露天舞场是水磨石地面,一般只有学舞和舞技不好的人来此,稍有讲究的都会选择去舞厅。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翩翩起舞,那才是一种享受呢。他瞟了场内一眼,幺妹在里面指点别人跳舞。她背上长了眼睛似的,马上转身冲他扬手:江哥你过来!

江英杰不想过去,但还是过去了。

幺妹迎向他,与他一搭手,摆了一个起始舞姿,然后冲那几个学舞的男女说:看好了,我和江哥的姿势才是标准的舞姿!那几个人点头称是,羡慕不已的样子。江英杰瞟瞟那些陌生的脸,都有不少的褶子,看上去并不比他年轻。他松开幺妹,转身离开。

幺妹牛皮糖似的粘在他身后。

江哥怎几天没见你了?不见你心里就缺了一块呢。

就你嘴巴甜。

甜不好么?总比嘴巴毒好吧。中午了,肚子也饿了,我请你吃盒饭吧,我家就在前面,我叫人送盒饭上门。

他瞟瞟她,摇头,不。

嫌盒饭不好,还是怕我绑架你?幺妹两眼盯定他。

他避开她目光,看着前面那幢陈旧的五层楼房,不太合适吧?

嘿嘿,我晓得你心里哪条虫在爬,老哥老妹了,有啥不合适的?放心,我跟你一样,也一个人住。谁爱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他挠了挠后脑,脑壳木木的。

幺妹抓起他的手往前拖。

他只好跟随往前去,边走边挣开她的手。

他们进了那幢旧楼,沿楼梯往上爬。楼道里阴暗得很。幺妹的臀部在他眼前扭动不已。空间逼仄,幺妹身上的香水味与汗味浓重起来。他抽了抽发痒的鼻子。幺妹在401房前站住,麻利地掏出钥匙,将那扇贴满小广告的防盗门打开,把他请了进去。跨进门的刹那,他有种进入鲨鱼嘴巴的感觉。幺妹拉开窗帘,阳光透进室内,那种感觉才消失。

他四下打量。是那种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旧式住房,收拾得整洁干净。摆设很普通,小彩电,旧沙发,跟幺妹的身份是蛮吻合。据说她曾是电线厂的工人,后来改制买断工龄下了岗,之后当过收银员也端过盘子,现在呢是在超市里做导购,有时白班有时夜班。

幺妹给他沏杯茶,打电话叫了盒饭,就到卫生间去了。先洗个澡,莫熏到江哥了。进去前还冲他笑了笑,眼睛亮得格外。他坐在沙发上喝茶,有些手足无措,便又打开电视。屏幕上,打扮时尚的女特务正和地下党调情,眼神妩媚而热辣。幺妹还没洗完,送盒饭的来了。他开门接下盒饭。幺妹在卫生间喊,你先吃吧,趁热。他打开塑料饭盒。辣椒炒肉,苦瓜炒蛋,还有油麦菜,可口好吃,只是油多了点。

幺妹穿了薄睡衣,清清爽爽地出来,坐到他身边,端起另一盒饭。吃得惯吧?

经常吃的,哪能不惯?

挨着幺妹的那半边身子有点发僵,他挪开一点。

他吃饭的速度原本是很快的,但他延长了咀嚼的时间。他怕手中没饭盒了,手会没地方放。

他与幺妹同步吃完了盒中餐。他瞟见茶几玻璃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有她,她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剪刀制造的人形的洞。那个不见了的人无疑是她老公。幺妹迎着他的眼睛,坦然道,自己没几个钱,居然还去找小姐,所以我就把他开除了。儿子也不争气,没考上大学,也没个正经工作。好在我只管自己,钱多钱少都是过,开心就行。

他噢了一声,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你没啥事吧?有午觉的习惯么?有就去我床上睡会吧,我下午上班,打个盹就行了。

他忙摇头,没事没事,又说,不必不必。

幺妹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哈哈瞧你紧张的样子,生怕自己犯错误吧?

他再摇头,不是,这把年纪了……

是啊,都这把年纪了,再不犯错误,都没机会了!

幺妹手在他肩上一按,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

要走也歇会再走吧,先发会饭晕。她在他身边坐下,把他的左手抓在手里。窗帘在飘扬,好像有人在窥探。他默然不动,她的手有点粗糙,这是他早就知道了的。她身子向他靠过来,他还是没动,此时此刻不动才是比较恰当的吧。他不想伤了她。她温热的身体喷发着沐浴露的清香,软软地靠在怀里,还是很温馨很舒服的。但仅此而已。他没有动静,心里没有,身体也没有。他不晓得自己的欲望哪儿去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很空,很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幺妹叹了口气,将他推开。算了,放过你。

他喃喃道,对不起。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丑没有吸引力,要不,是你心里有人了。

他摇头否认,都不是!真的,我是老了。

我心里有数,你身体还这样强壮,老什么老。我晓得你心里装的哪个。你走吧,我等会就上班了。

幺妹拉他一把,他顺势立起走出门外。回头看看幺妹板着的脸,眼里似乎闪着泪光。他心怀歉疚,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说,你还会跟我跳舞吧?

放心,我不会打你脸。幺妹说着就要关门,门关了一多半,又伸出脑壳来说,你有空就到城西罗曼舞厅去吧。

为何?

那个穿绿旗袍的毛老师,常年在那里教舞。

砰一声响,门关上了,楼道里回声荡漾,他有被摇晃的感觉。

江英杰能理解幺妹的心情。任何人自尊心受伤之后,都会有应激性反应吧。他应当给幺妹以某种安慰与补偿。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就到梦巴黎去了,他想邀她多跳几支舞。

幺妹果然在,穿了条枣红色的短裙,跳得满场飞。每当舞曲一停,他就急忙向她靠拢。但总是在他出手相邀之前,她不是被别人邀走了,就是主动邀别人跳去了。直到快散场时,他才有机会与幺妹共跳了一支慢四舞,而且若不是幺妹主动向他靠拢,他还是会邀不到她的。

一入舞池,他就凑在她耳边说,我一直在找你。

幺妹说,找我干啥,你又不欠我的。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屁用,又不值钱。幺妹转个圈,盯着他道,我替她更正一下吧,她并不姓毛,姓冒,感冒的冒,她还带学生呢,你找她去吧。

他说,你怎把我往别人怀里推呢?

幺妹瞪大眼,你不愿到我怀里来,就往别人怀里推啊,人总得有个怀抱才温暖吧?这叫成人之美晓得不?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噎住了。幺妹不再言语,舞步变得拖沓慵懒,一点韵味都没了。两人别别扭扭地跳完一曲,幺妹招呼也不打,就扭头出了舞厅。他也没有兴趣再跳,闷头闷脑回了家。

平心而论,江英杰确实被冒老师的气质和舞艺所吸引,但他从没想过跟她怎么样。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再次偶遇,和她共舞一曲,享受一回高超舞艺的美妙而已。他不否认,每天都会想起她,那张因蒙羞而扭曲的脸让他难以忘怀。还有那个躲在他怀里的娇小身子,多么的楚楚可怜。但迄今为止,她还只是个陌生人。幺妹平白无故的嫉妒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或许是由于幺妹的数次提醒,冒老师的身影愈发频繁地闪现在他脑子里。既然幺妹如此猜度,找找她又何妨?她不是带学生么,多学几个花步,提高一下舞艺,在舞友们中间炫舞一番,不也是件惬意的事么?人生至此,开心的事不多了,而快乐,是需要自己去寻找的。

于是一天下午,他骑了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乱响的自行车,吭哧吭哧去了六公里外的城西罗曼舞厅。到门口一看,才知那只是一个曾经的舞厅,招牌还在,但风吹雨打得不成样子了。它已不对外营业,单纯是培训班练舞的场地。一块黑板挂在墙上,彩色粉笔写着两行字:想学摩登舞,请找冒老师。下边是一个189打头的手机号码。他把号码输入到自己手机里,然后进了门。

里面场地不大,木地板很陈旧,靠门处已残缺不全。窗户很小,高高在上,光线斜斜地射进来。落地镜很大很气派,十来个男女正在镜子前练舞。他眼睛扫了几个来回,没见到他想见的人。欲打道回府,有人朝他走过来,你找哪个?

他定睛一看,正是梦巴黎那晚,那个与冒老师扭打在一起的黑衣男。仍然是一袭黑衣黑裤,裤腿是喇叭口,走起路来冷峻而飘逸的样子。一张刀削脸,两眼如豆,炯炯有神。

我找冒老师。

想学摩登舞吧?冒老师不在,找我就是,我是周奇,我跟冒老师一起的。

那,冒老师几时会在呢?

她办完事就来了,我们轮流教的。两个月为一学期,学费每期一千元。你来得正好,这期刚开学,想学就先交五百元报名费吧。

他犹豫了一下,拿出钱包把报名费交了。周奇收下钱,也没给他开收据,就把他叫到落地镜跟前去了。镜子前的学员都比他年轻,瞟瞟他,都有些诧异。

周奇先给他开起了小灶,教了一下架型,又教基本步,挺胸,收腹,提臀,绷腿,松膝。毕竟是跳过几年交谊舞了的,他学得有模有样,还得到了周奇的表扬。看不出来,姿势摆得不错嘛。嗯,有根跳舞的筋,跟着大家一起练吧。周奇把他叫进了大家里,他就跟着大家举手投足,很认真地练起方步来。右手抬平齐肩,左手上扬,握住想象中的舞伴。慢三节奏。迈左腿,松膝的同时右腿跟上再往右迈,收左腿;迈右腿,松膝的同时左腿跟上,收右腿。嘣、嚓、嚓,嘣、嚓、嚓,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大概学了一个小时,汗水濡湿了他的上衣,腿脚也酸疼起来了。出汗是好事,出汗之后人就轻松爽快。腿脚酸疼也不怕,忍得住。但是,他在这傻练傻练,冒老师若是不来,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么想着他的动作就松弛走样了。周奇并不在意,也不来调教他。时间变得难熬起来,当窗口的光线暗淡,周奇拉亮灯光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冒老师来了。娇柔小巧的身影树叶一般飘到镜子前,幽黑的目光羽毛一样掠过他的脸。装束很平常,贴身的粉T恤,宽松的黑色练功裤,不平常的是脑后一束马尾式长发,透露出对青春的留恋。

他的动作立时认真起来。冒老师肯定注意到了他。他希望她过来指导他。她在场边与周奇说着话。那个周奇,与她啥关系呢?他胡乱想着,冒老师转过身来,冲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恭敬地哈哈腰,冒老师好!

您这把年纪,为何来学摩登舞?冒老师问。

他心里想,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嘴里却说,我喜欢跳交谊舞,想学了摩登舞后,提高一下水平。

摩登舞和交谊舞不是一回事,交谊舞跳着跳着就会了,如果只是娱乐健身,不去比赛的话,是用不着学的。要学你找教交谊舞的去。再说,学摩登舞很枯燥,练好基本动作就要好几年,你坚持不了,也没必要的。回去吧,报名费退给你。

冒老师拿出钱包,掏出五百元塞给他。

他推开她的手,我是真的爱这个呢,让我学一期吧。

冒老师将钱直接塞进他口袋,瞥一眼他说,可我是真的不爱教你呢江科长!

江英杰傻眼了,嘴巴张了几下才说出话来,您认识我?

岂止是认识,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打过交道了。你当然不记得的,可我记得一辈子。那时我想跟朋友合伙办个舞蹈学校,申请报告交到了你那里,我找过你好多次,你都不正眼看我,总要我再等等,再等等。礼也送了,饭也请吃了,就是迟迟不批!

汗从脑门上下来了。他牵起袖子揩一下脸,对不起了,其实批不批,当时都由分管领导定,我做不了主的……不过只要材料齐备,我记得都批了的。

是批了,可那是半年之后了。同时交的报告,别人却在我之前获批,学校早办起来,我已经没生源了。所以,我一没兴趣,二没义务教耽误我商机的人跳舞。请你离开吧。

冒老师幽亮的眼睛令他不敢正视。他前胸后背一阵发凉,汗水和衣服粘在了一起。

他再次被她打了脸,而且打得比上次更重。

还有啥好说的呢,他只能离开。

他默默地出门,骑上那辆与他一样老态的自行车,两腿沉沉地回家去。进小区的时候,他差点撞在一个路人身上。他终于见到了冒老师,却不曾想,是这样的结果。他认可冒老师辞退他的理由,他确实没必要学摩登舞;他也理解冒老师对他的反感。他深感遗憾的是,冒老师认出了近二十年前的江科长,却没有认出几天前的晚上,那个将她从地上拉起,并用身体护着她的人。

他几天没下楼,吃饭都是打电话叫快餐店送上门来。一天到晚,不是上网就是看电视。近半月来没跳几次舞,运动量骤然减少,身体就变得沉重,膝关节都不灵活了,小腹也微微鼓了起来。站到体重秤上一称,七十公斤,原本减掉的三公斤又长回来了。心情呢也是有些郁闷,日子过得没味道。他反复回想冒老师的样子。她怎么还和扇她耳光的人在一起呢?好奇心挥之不去。

这日他把玩手机,忍不住翻出冒老师的号码,将她加为QQ好友,并在加友留言里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多半会拒绝,试试看吧。他久盯着QQ,眼都花了,也没见有回应。她无暇回应吧,或者,她根本不屑于理睬。他有些丧气,正想关掉QQ,幺妹夸张的卡通头像却闪烁起来。他打开对话框。

江哥,找冒老师学舞去了吧?

没有。

那怎么几天没见你的影子?

我在家,她又不收我。

又打你脸了?一颗热情的心受伤害了吧?

你想安慰我啊。

你对我的安慰又不感兴趣,你感兴趣的是冒老师,想听她的故事不?

你说。

你请我喝茶我就说。

就在这里说。

不,我难得在手机上戳字,你就这么怕见我?我不会吃了你的。

话说到此,他只好应允,约了喝茶的地点,就下了楼。

他们在那片坐满打牌老人的林子里见了面。他让摆摊的人搬张小桌搁在林子边缘,又拿来两把竹椅,沏了两杯绿茶,再加上一碟瓜子,总共才三十元,很便宜。幺妹鼻子一鼓,真会替自己省钱,茶楼都舍不得去。

他呵呵一笑,这儿热闹嘛,茶楼里太冷清了。

我晓得你心里的虫儿怎么爬的。幺妹一扭屁股,竹靠椅吱呀作响。好吧,听故事吧,你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事吗?大码头那有个航运公司,公司里有个会计,据说他是第一个把交谊舞引到莲城来的人,六十年代就带人偷偷地跳舞了。他姓冒,一个很古怪的姓,他就是冒老师的父亲……

幺妹絮絮叨叨的声音像一块抹布,将他的记忆擦亮了。小时候,他家就住在航运公司附近,那时就见过那个经常一身笔挺蓝色中山装的冒会计。冒会计走路很轻盈,人都戏说他怕踩死蚂蚁;待人很礼貌,逢人就点头致意,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他还曾扒在文化馆的窗口,看冒会计跳过舞——那时叫交际舞——冒会计将女伴轻轻一揽,翩翩起舞,举手投足绅士味十足。现在他还依稀地记得,冒会计的手一打开,就会呈现出兰花指的形状。但他只看冒会计跳过这一次。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大字报说冒会计跳交际舞是搞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腐蚀革命青年。冒会计被绑了起来,戴上高帽子游街。胸前还吊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流氓犯三个大字。后来他当知青下乡了,再后来又上大学了,就有好多年没见过冒会计。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回到莲城,某天经过一个窄巷,迎面过来一个白西装红领带,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人,风度翩翩的样子。他仔细一端详,发现就是多年前的冒会计。严酷岁月居然没有在冒会计身上留下摧残的痕迹,面容仍然那么白皙干净,身姿还是那样温文尔雅,这让他惊奇不已,也羡慕不已。但这种羡慕只是刹那间的事,在随后开展的严打运动中,冒会计又被人举报了,说他开办地下舞会,专门诱惑年轻女子来跳贴面舞,趁机猥亵并强奸了某个女子。冒会计被押在卡车上游街示众,然后关进了看守所,然后再也没有出来。他没有见过站在卡车上游街的冒会计,幽暗的窄巷子里那个光鲜生动的身影,是冒会计留给他的最后的形象。而记忆中冒会计颈子里的领带红得触目惊心,据说,在看守所,冒会计就是用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唉,冒老师也真是造孽,摊上这么个父亲。幺妹道。

她父亲的事我也晓得一些,你别光说他。

我晓得你只关心冒老师,可父亲就是子女的命呢,谁能绕得开父亲呢?幺妹吐了一口瓜子壳,其中一瓣粘在了嘴角。冒老师那时在读师范,父亲出事后,同学都指指点点,说她是老流氓的女儿,老流氓的女儿就是小流氓。她待不住了,只好退了学。她妈文革中就因病去世了的,无人可以依靠,只能各处打点零工养活自己。好在后来又时兴跳舞了,她办起了舞蹈培训班,日子才好过一点。她父亲走了都三十年了吧?可怜的她也快五十了,至今都没有成家……

怎么,她也单身?

是啊,是不是感觉自己有机会了?

屁话,我又不是单身。

江哥你现在是事实单身啊,有机会发展一段亲密关系啊。

他皱起眉头,你怎么有点像拉皮条的啊。

幺妹习惯性地白他一眼,别说得那样难听,我顶多有点媒婆的爱好而已。

他想想说,还以为她舞伴就是她老公呢。

舞伴就是舞伴,哪能成老公呢?你没听圈子里人说吗,找舞伴可比找老公难得多。要求不一样嘛。

难怪他们跌倒了,打架打成那样,两个人还在一起。

据说他们配对好多年了,还到广州比赛得过奖,肯定有好多故事。

愿闻其详。

我哪晓得呢,她的故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你听她自己说吧。

我哪有机会听她说。

没机会要创造机会啊!我晓得江哥有这个进取心的,加油!

幺妹学着电视上娱乐节目主持人的样子,举起拳头往下拉了拉,笑得露出了牙龈,一些白色的瓜子末糊在嘴角。

他撇撇嘴,不吱声了。幺妹身上的化妆品味很浓。他眼睛越过幺妹,望着林子里密集的人影。他又闻到了随风而来的枯燥的头发的气味。夕阳沉没,晚霞舒卷,光线暗下来,老人们开始离去。摆在小桌边的手机响了一声,是QQ消息提示音。他拿起手机一看,冒老师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了,还发来一条留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确实有好些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他也不愿当着幺妹的面说。他反复看冒老师的QQ名,冒小雨,很有意思的昵称,有点像网名,又有点像真名。女网友来的消息吧?幺妹伸过头来察看,他忙将手机收起。时候不早了,回吧,下次再聚。他起了身,招来茶摊老板买了单,向幺妹摇了摇手,很果断地转身走了。

在楼下快餐店吃过晚餐,他才回到家中。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坐下来打开手机QQ,很慎重地给冒小雨写下一句话:我要为二十年前的事再次向您道歉,对不起,是我耽误您了。点击发送之后,他就凝望着西边天际线上的一幢高楼,仿佛冒小雨就住在那幢楼里。

冒小雨回话了:若是为这事,就不必了,道歉又没啥用。

他回道:我自己想求个心安吧,其实我自己也痛恨官僚气习的。我希望别人忘掉我的不好,记得我的好。

冒小雨说:那么,你有什么好值得我记得呢?

他本想忍住,不说那件事的,但他实在忍不住了:比如那天晚上在梦巴黎,你不小心跌倒了,是我把你从地上拉起来的。

冒小雨很惊讶:原来是你?请原谅,灯光太暗我没认出你来!你的这个好确实值得我牢牢记住!我得好好谢谢你,你说,怎么个谢法?

他说,很简单,陪我跳一场舞。

冒小雨语迟了,这……其实不简单呢,我从来没有陪舞伴之外的人跳过一场交谊舞……你为何要这个呢?

他说:因为我很欣赏很喜欢你跳舞的样子,很美很动人,我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跟你跳一场舞,我想会很舒服很享受,会开心得飞起来。不过你要是为难,那就算了,我不想勉强你。我理解你,你拒绝我也不会有打脸的感觉的。

冒小雨想了一会才说:那好吧,如果我安排得好,就跟你联系。

他说好,又从表情符号里选了支红玫瑰发过去。不是挑逗,他完全没有挑逗的想法,他只是想,她值得他献上最美好最真诚的祝愿。他关了QQ,站到窗边,像个年轻人一样张开双臂往上一蹦,感觉自己飞进了温柔的夜色里。

耐心地等待了十来天,江英杰终于如愿以偿。冒小雨在QQ上留言,约他晚上去梦巴黎。他有点不解,为何要再走麦城,不怕引起难堪的回忆吗?也许于她来说,这是最偏远的舞厅,不易遇见熟人吧。他细心地收拾了自己,白衬衫红领带,笔挺的藏青色西服,黑皮鞋擦得贼亮,头发梳得顺溜,还往脸上手上抹了厚厚的护肤霜。这样他就香喷喷的了,双手也滋润柔软了很多,冒小雨的右手搭在他左手心时,就感觉不出他的粗糙来。

他在舞厅右侧卡座里找到了冒小雨。她坐在沙发上,用一件黑外套包裹着自己,冲他微微一笑。他心里有些紧张,手心都出了汗。好在舞厅总是那么昏暗的,便于隐藏表情。慢四舞曲响起,冒小雨起身脱去外套,他才看清她上身是紫红色的长袖T恤,下身是黑色的紧身裤,腰间系条黑短裙。很普通,很低调的装束,往人群中一站就会淹没不见。他以为她会穿条长裙的,那样旋转起来就会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她是刻意为之吧?

她缓缓地迎向他。两人一搭手,他就觉出身高十分匹配,架型端庄而舒适。他微微后仰,右手掌轻轻贴在她后背肩胛下,不紧不松,恰到好处地搂着她。她的身子十分轻巧,仿佛与他贴成了一体,又仿佛她并不存在,没有任何阻碍与分量。他们随着节奏悠悠地晃着,沉浸在音乐之河里。

你练过的吧?她问。

这话无疑是对他的赞许。他兴奋地摇摇头,没有,真没有。

你舞感不错。她仰头瞟瞟他,不过你还可放松点,身体有点发僵。

他将绷紧的四肢放松开来,动作更加流畅了。他不再顾忌与她身体的碰触。不过他觉察到,她自己并不放松,眼睛不时地往四周瞟,明显放不下某种顾虑。她身上的气息温热而甜美,他不禁深吸了几口。

交谊舞其实并不要太多花步,跳出韵味来就行了。她说。

是啊,我就是喜欢享受跳舞的韵味。

跳完慢四,他们又跳了一曲欢快的伦巴。配合越来越默契,每一个舞步都韵味十足地踩在点子上。他手稍一抬,她就晓得转圈;他身子一侧,她就明白往哪个方向走。他把所有会做的花步都做了一遍,她没有跟不上的,只有发挥得比他好的。但毕竟是首次配合,又毕竟他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免不了有生涩迟滞的时候。可她并不被他的生涩迟滞所束缚,她会从他的生涩迟滞里跳脱开来,展现她自己的轻灵生动。她反弹时的身型动作真是美极帅呆。而在合做并蒂莲开的花步时,她右手打开,优雅地扬起,他仿佛从她花瓣般的指尖听到了莲苞开放的声音。

连跳了五支舞,他们才停下来歇息。而之所以歇息,并不是因为他们累了,而是响起了三步踩的舞曲。这个从湖北传过来的舞种,正在莲城大行其道,而他惊喜地发现,他和她都不喜欢这种固定程式的舞。它太呆板,太俗气,并且太像广播体操了。共同的不喜欢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他们坐在幽暗的卡座里,瞟着舞池里那些杂乱无章的人影,断断续续地说话。

那晚,您没伤着吧?

她摇头,没。

您穿旗袍特别好看,只是不适合跳舞。

嗯,那天晚上本要去参加旗袍协会的走秀活动……被他拖来了。

他不该那么对您。

他别的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嗯……听说,您在广州得过奖?

不过是个右腿奖。

啥奖?

最佳女伴奖,只能算半个奖。

江英杰想,因为这半个奖,她的舞伴周奇就耿耿于怀了,就不许她做跳舞之外的活动了吧。给她的褒奖就是对他的贬低。双手只能抓一条鱼,周奇肯定是要她一起苦练,获一个共同的奖之后才放开她。于教舞的人来说,获奖是耀眼的名誉,也是块含金量很大的招牌。江英杰忽然有些担心,周奇若是得知冒小雨来和他跳舞了,会对她行不利——她显然是瞒着周奇出来的。

三步踩的强烈节奏戛然而止,舒缓的慢四舞曲再次响起。他牵她入池,翩然起舞。他们在音乐声中融为一体,不再说话,只用肢体语言无声地交流。接下来是探戈。她当然是会跳探戈的,只是为了照顾他,依从了他的领舞,和所有舞友一样,将探戈跳成了自由步。探戈完了又是伦巴,伦巴完后,《多瑙河之波》悄然响起,这是快三,也就是维也纳华尔兹舞曲。乐音由远及近,由低至高,高雅而优美的旋律波浪一样漫地而来,席卷而去,裹挟了他和她。江英杰蓦地紧张起来,呼吸变得急促了。这是个需要真功夫的舞,他不知能否带得好她,弄不好,也会跌倒出丑。他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了。他将右胯与她的右胯紧贴,上身后仰,架好身型,领舞的脚深深地探出去……很好,他们与对方、与音乐融为了一体,旋舞得很流畅很舒展。起伏,摇荡,左旋,右转,继尔扬起左手让她连续转圈,他们就像是一朵花飞转在风中,分不出你我。他还用上了无师自通的留头动作,这样连续旋转就不会头晕,还有专业的味道。飞旋之中,冒小雨给了他惊奇的一瞥,目光如电划过他的面颊,仿佛触动到了他的心灵深处。他身轻如燕,感觉自己荡了出去,飞了起来,在蓝天白云之间滑翔……他依稀地听到了掌声……

音乐止息,他从兴奋的顶点徐徐降下,引冒小雨回到卡座。中场舞曲响了起来,中场舞基本就是广场舞,冒小雨和他都不会跳的。他满脸发烫,仍陶醉在华尔兹的余韵之中。冒小雨眼眸闪亮,面颊绯红,显然也十分开心。他到吧台买了两杯茶过来,殷勤地放一杯到她面前,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冒老师,其实我认得你父亲呢!

冒小雨脸刷地一白,眼睛急遽地眨巴眨巴,叫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遂将外套一披就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有事要走了。

他愣住,才跳了半场呢。

算我欠你半场舞吧。

她两眼泪光闪烁,匆忙跨出卡座,穿过跳中场舞的人群,左闪右避的身影给人以仓皇逃窜的感觉。不该提她父亲的。江英杰懊悔不已,懵懵懂懂的,直到被人牵下舞池,都还没醒过神来。

江英杰在QQ上留言,向冒小雨郑重道歉,表达了自己的懊悔,并说自己相信她父亲是被冤枉的,那样一个绅士风度的人,不可能做出龌龊事来。但冒小雨没有回应,几天过去都没有。她可能再也不会理睬他了。

江英杰很消沉,不能与她共舞了事小,生活变得乏味了事大。近一个多月来,是冒小雨的出现赋予他的退休生活以某种意味,某种念想。他想,假如冒小雨就此远离,他是不是该想办法搬到女儿那边去算了。生活如果失去意味和念想,那就不叫生活,叫等死。

他不想那样。

但他的好奇心没有消沉。他偶然想起,有个叫曾爱社的中学同学在公安局工作,现在也退休了,或许会晓得一些冒小雨父亲的事。他翻出几年前同学聚会时得到的一份通讯录,查到了曾爱社的手机号,拨了过去,却是空号。只好又从另外的同学那问到曾爱社的新号码,再拨。曾爱社终于接了电话,两人好一阵寒暄,这才晓得,曾爱社到海南岛过退休生活去了,茶叙的愿望落了空。他仍不死心,直截了当地说,他想知道那个爱跳舞的冒会计的案子的有关情况。

曾爱社问,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都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坦率地说,因为最近认识了他女儿,他女儿说他是冤枉的。

曾爱社很敏感,呵呵,你跟他女儿有情况了吧?

不是,他断然说,我见过冒会计,只是对他人的命运无常很关切而已。

嗯,这个理由合乎情理,也很冠冕堂皇。你运气好呢,问对人了。当年我就参与办理过此案,冒小雨几次来找过我。噢,最初找我时还是个扎小辫子的小姑娘,十七八岁吧,见面没说上两句话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开了。后来,事情过去了几年,她还想查看案卷,还想晓得报案的人是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也只怪她父亲太脆弱了吧,文革时就挂牌游过街,再游一次又有啥了不起,不至于寻短见嘛。当然事情不一样,看守所同监犯人的侮辱,别说他那样的斯文人,一般人都受不了。什么侮辱?还是不说吧,太恶心了。也怪那时看守所不规范,没收掉他的领带。他要是挺过那几天,法院也许只会判几年,证据并不充分……当然判死刑也有可能,别说有强奸嫌疑,就是跳贴面舞,那时都是绝不允许的。那是个特殊时期,严打嘛,不严就不叫打,工会主席的儿子,不就是因为打了几次群架,伤了几个人,就被枪毙了么?人死又不能复活,我劝她忘了这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她显然忘不了,过一段时间,又会来找我,还真有点烦人。听说她为此还上访过多次。

真是个可怜的女儿……那个举报她父亲的人,到底是谁呢?

其实讯问举报人时我在场的,只是记不得那个人名字了。时间太久了,又不是我做的记录。当然即使记得,也不能告诉你的。只记得那是个嘴上没毛的小青年。那时还没有颁发身份证,那小青年是带着户口本来报的案,还带来一条被扯烂的胸罩。说是冒会计带他女朋友跳贴面舞,趁机撕烂了她的胸罩,猥亵她之后又强奸了她,女朋友怕丑,不敢出来报案。冒会计矢口否认,说那女子是他的女徒弟,他只是在教她跳舞而已,别的事都是女徒弟的男朋友出于嫉妒心理捏造出来的。现在看来举报的事疑点很多,很难证实,但那时宁信其有,也难信其无。我个人的看法,冒会计被诬陷的可能性要大于作案的可能性。

江英杰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问,那个举报的小青年是不是很瘦?

是很瘦,下巴尖尖的。

是不是姓周?

也许是,也许不是。

江英杰莫名地打个冷颤,挂了电话。

曾爱社透露了很多信息,他觉得有义务转叙给冒小雨,于是在QQ上写了条长长的留言。但他看着对话框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又觉有些不妥。他说得太多,而且说得并不太清楚,也不能说得太清楚。他想了半天,还是统统删除了,另写了一句话:我晓得您父亲案子的一些情况,如果有兴趣面谈,请通知我。点击发送之后,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历史性的大事。

但冒小雨的QQ头像固执地灰暗着,一直灰暗着。显然,她一方面是不想理他了,另一方面呢,也许没兴趣再翻旧事了吧。毕竟,于她来说,那是很痛苦也很耻辱的回忆。他衷心希望她走出了过去的阴影,每天都过得像跟他跳华尔兹一样,乘着快乐的旋风飞翔于天地之间。

只是,他还是摆脱不了对她的念想。某天他又骑着自行车到了城西罗曼舞厅。他没有进门,在门旁往里窥探。他看到冒小雨在教课。她的脸色白皙清秀,她的身影楚楚动人。

江英杰总算又有机会见到冒小雨跳舞了。这天傍晚他正想去河边散步,幺妹来了电话,说为庆祝市交谊舞协会成立二十周年,晚上梦巴黎舞厅中场舞时会有摩登舞表演,邀他同去。他犹豫了一下,幺妹马上说,你有可能见到心中的女神呢,一句话就点了他的穴,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她。

他换上西服革履,到了舞厅门口,才发觉忘了带钱包。搜遍所有口袋,也没找出两元门票钱来。正欲离开,幺妹来了,见了他的窘相,抿嘴一笑,代买了门票,拉他进了舞厅。

他们来得较晚,舞池里较平时多了不少人,挤挤搡搡的跳不开。幺妹一现身就被人邀走了,这正合他意。他在晦暗的角落里坐下来,悄悄地观察那些移动的人影。彩灯投射的光斑在地板和舞者身上游弋,音乐之波四下漫漶,窃窃私语夹杂其中。左侧拐角练功镜前,聚集着一群摩登舞爱好者,女的身着大摆裙,玉臂轻纱缠绕,男的则燕尾服飘逸,红领结缀喉。他睁大眼睛,四下睃视,既没看到冒小雨,也没看到那个周奇。

干坐了几支舞曲之后,幺妹来邀他跳了一支伦巴,边跳边说,我看你情绪不高嘛,是不是因为没见到想见的人啊?放心吧,会来的,这种场合正是他们争强斗狠,显示舞艺的时候,可能在哪个角落里做准备工作呢。

他心不在焉跟幺妹跳完一曲,中场舞时间到了。灯光大亮,人群散开,将舞池让了出来。专业和准专业的舞者们华丽登场,跳起了优雅的华尔兹。他一眼就发现,冒小雨夹在其中,紫色大摆裙喇叭花一样旋开,无论升降、摇荡、反身还是倾斜,都跟她的男伴融为了一体。她的面庞随着旋转的频率一闪一现,恍若被狂风吹打的花朵。而她的男伴,那个如影随形的周奇,即便是在温馨浪漫的乐曲《雪绒花》中翩然起舞,瘦削的脸上也凝结着阴郁的神情。

他想象自己是冒小雨的舞伴,身子不由自主地随舞曲摇摆。等他们跳起了他不会的快步舞时,他才只有欣赏的份了。舞曲与舞步都那样的欢快活泼,可是冒小雨和周奇的脸上仍没一点笑容,很冷漠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是谁让他们不快活呢?

中场舞表演结束,江英杰随大流地鼓了几下掌。冒小雨一手提裙子一手挽着周奇的臂下了场,隐没在某个幽暗的卡座里。下半场的交谊舞开始了。摩登舞表演者大部分都已离去,他们似乎不屑于留下跳交谊舞。但也有一些人放下阳春白雪的姿态,留下来同享下里巴人之乐。不过即使是跳交谊舞,他们鹤立鸡群的姿态也很是引人注目。

江英杰仍坐在黑角落里,他不想跟别人跳舞,没兴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杂乱游移的人影,只为等待冒小雨可能的出现。凡瞥见那些姿态暧昧举止放肆的舞伴,他的眉头就会紧紧地锁起。

幺妹再没来邀他,他也就没有去找她。整个下半场他一支舞都没跳。快收场时,他才起身,沿着舞池边沿逆时针方向走过去。有人抽烟,空气辛辣呛人,冒小雨要走了才好,不然会呛着的。但她走了共舞的机会也就没了。难道他是为她伴舞才来的吗?难道他不是为与她共舞来的吗?他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让别人和自己都看不见隐秘的心思。

走到拐角处,最后一曲维也纳华尔兹响起来了。他忽然发现,冒小雨就站在前面舞池边,孑然一身的样子。她的身边没有那个周奇,也没有别的男人。他心中热浪一涌,不管不顾地挺身上前,冲冒小雨点点头,伸出左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他感觉自己还是挺有绅士风度的。

冒小雨对他的出现显然有些惊讶,幽黑的眼睛看一下他。他感觉要掉进一口深井里去了,赶紧将目光挪开。好在冒小雨并没有拒绝,随他进了舞池,将左手往他右肩上一搭。

但霎时,他被一只手强有力地拉开了。

回头一看,是周奇。

她不能跟你跳。周奇瞪着他。

他张口结舌。

冒小雨说,我怎不能跟他跳?我还欠他的呢。

她主动将他拉进舞池,身型一架,俩人就随着舞曲一路旋转起来……他们配合得自然天成,不一会就与音乐融为了一体,与对方融为了一体。起伏,摇荡,左旋,右转,继尔他扬起左手让她连续转圈,他们就像是两片花瓣组成的一朵花飞旋在风中,分不出你我。他再一次的身轻如燕,感觉自己荡了出去,飞了起来,在蓝天白云之间高高翱翔……

他们沿着舞池边缘旋转了三大圈,刚好回到入池的地方,舞曲滑向了休止符。他松开她,右手抚胸,点头致谢,她却像行屈膝礼一样半跪下去,接着一个趔趄侧身跌倒了。他敏捷地伸手一抓,却没抓着。她砸得地板发出一声闷响。他吓傻了,是他绊着了她吗?周奇冲过来双手抱起了她,狠狠瞪他一眼,连声大唤,小雨,没摔着吧?冒小雨皱紧眉头,推开周奇,揉了揉腿,一瘸一拐地走进卡座,拿起外衣套在身上。看热闹的人们围了过来。周奇两眼冒火,分开人群,搀扶着冒小雨走出了舞厅。

幺妹来到江英杰身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得意忘形了吧?似乎也认定,冒小雨是他绊倒的。

他有口难辩,出了舞厅,默然前行。幺妹像条尾巴跟在后边,嘴里嘀咕着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不管他是否绊了冒小雨,他都十分的抱歉,设若他不邀她跳舞,她是不会跌倒的。又设若幺妹没给他买门票,他连邀她跳舞的机会都不会有,也不会导致意外的发生。任何小小的细节,都有可能改变人生的走向。但愿她没有大碍。树影掠过他的身体,清凉而沉重;与此同时,最后一曲华尔兹的余韵还在身体里荡漾,感觉复杂而微妙。路上行人寥寥,夜色与灯光交织,他的心境也若暗若明。

耳边响起急促的刹车声,一辆白色富康轿车在他身边停住。周奇从驾驶座跳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胸襟,拖到车前,又拉开后车门。冒小雨斜躺在后座上,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腿,双眉因疼痛而紧蹙。

你搞的好事!周奇咆哮着,那天你假意来学舞,就晓得你没安好心!你看你把她搞成啥样了?你以为你晓得别人家的啥事,就可以害人了?你以为你打扮成一副嫖客相,就有资格邀她跳舞了?什么东西!

周奇松开他,一记直拳揍在他下巴上。

他脑袋猛地往右一甩,一个踉跄倒下了。脑壳嗡嗡响,左手掌被地面擦得生疼。他站了起来。羞辱感蚂蚁一样爬满他的脸,刺痒难耐。他原本是该挨打的,但嫖客相三个字刀片一样割伤了他的自尊,激怒了他的心。他毫不犹豫地回了一记右勾拳,打在周奇脸上。周奇摇晃了一下,随即也回了一拳,势大力沉地打在他太阳穴上。他眼花缭乱,但总算没有倒下。幺妹在一旁大喊大叫,想扯架又缩手缩脚,帮不上忙。周奇虽然瘦,毕竟年轻十几岁,他显然不是对手。于是他采取了贴身纠缠的战术,低头拱过去,拦腰抱住了周奇纤瘦的腰,奋力一摔。俩人跌倒在地后,又同时发力,左右翻滚,难分胜负。忽然砰地一声,脑子里金星直冒,他的脑袋撞到马路牙子上了。疼痛之中,他听到冒小雨在车内尖声大叫:都别打了,快送我去医院!

周奇松开他上了车。当他从地上爬起,揉着自己的脑袋时,富康车嗡地开走了,白色车屁股一闪,消失在道路拐角处。

幺妹关切地帮他揉脑袋,疼得很吗?我也送你去医院吧?

没事,不用去。

他推开幺妹的手,心里想的却是,去医院说不定又会在急诊室遇上冒小雨和周奇,他不想再给冒小雨添堵。再说身上也没带钱。

回家歇会再看吧。他摸摸裤腰处的皮带扣,发现挂在那里的钥匙不见了。他弯腰埋头往地上找,幺妹也帮着找,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算了,只有找急开锁的人来开锁重装锁芯了。

可都快转钟了,都休息了呢,哪个还愿意上门服务啊,幺妹很忧愁地说。继而两眼一亮,不如这样吧,今晚就到我家凑合一晚吧,反正我家近,配钥匙的事明天再说。我家有万花油呢,你最好抹在受伤的地方好好揉揉,明天再到医院检查一下,大意不得!

不行,孤男寡女的。

有啥不行?今晚你不是男人,是伤员!江哥你是我邀出来的,你要是出事,我也有责任不是?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我家有床有沙发,睡哪随你。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家,心中无邪事,不怕鬼敲门!没见过你这种男人,怕这怕那的。幺妹很不高兴地盯他一眼。

幺妹的理由很结实,他只好跟着幺妹走,边走边替她又找出一条理由:夜深了,打不到车了,他受伤的身体无法步行回家。走几步后幺妹就搀住了他。他没有拒绝,此时此刻,他确有被人搀扶的心理需求。及至来到幺妹的住处,沿着黑咕隆咚的楼梯往上爬的时候,俩人都相扶相携没有松开。头晕与疼痛还在继续,又加上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窥探的眼睛,他心安理得地进了幺妹的家。

一夜无事。

至少,他认为是无事的。

早上在幺妹床上醒来的时候,他依稀记起了前夜的某些片断。进屋之后,幺妹就忙着找万花油。他把万花油抹在掌心,再用力地揉自己的太阳穴,还有脑壳磕着的地方。幺妹也帮他揉了几把,肥厚的胸贴着他的脸,体味强烈,他受不住,就坚决地推开了。后来要就寝了,他要睡沙发,幺妹不干,说他是她的客人,不合礼节。而他是男人,让女人睡沙发,也说不过去。俩人争执不下。幺妹说要不都睡床上吧,反正床足够宽。他不同意,说人要想不犯错误,关键在于不能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幺妹说,我不是给过你犯错误的机会,你都没犯错误的能力了么?怕个啥。不是没有那个能力,是没有那个心了,他说。忽又觉此话不妥,更正说,主要是怕到时大家都不自在,不舒服。幺妹呵呵一笑,说起了一个段子,说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导游,带团到酒店后,只剩一间大床房给他俩了,只好同睡一张床。女导游往床中央放了一个枕头,说定不许男导游越过枕头。男导游信守承诺,果然一夜无事。结果女导游埋怨男导游说,你真不是个男人,连个枕头都爬不过。他听了也呵呵一笑,说,其实,能克制自己不爬那个枕头,才算是真男人呢。后来他就上了床,裹紧被子,紧靠床内侧睡着了。他太困了,头又有些眩晕,着实需要休息了。幺妹睡在床上还是睡在沙发上,他都不太清楚。睡意迷糊中,似乎有条蛇在身上爬来爬去,他也没太在意。

起床时他看到了床头柜上搁着的早餐,塑料袋装着的一个面包和一盒酸奶。幺妹用圆珠笔在一张纸条上说,她上班去了。他坐起身子欲穿衣,事情来了——耳听得客厅门砰一声响,有人进门。脚步越响越近。他以为是幺妹回来了,转头一看,伸过来一男一女两张脸,脸上的五官都因惊讶而变了形。他也吓了一大跳,但清醒而准确地认出,都是那张全家福上的脸,不是外人。

你是谁?幺妹的儿子逼视他。

我、我是你妈的舞友。他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你在跟我妈搞对象?

不、不是不是。

不是你睡在我妈床上?

是这样的,我、我昨晚……他结结巴巴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也不知说清楚没有。从面前两张脸的表情看,是没说清楚的,或者是它们不愿清楚的。幺妹儿媳迅速拿出手机,趁他还坐在床上,给他拍了几张照片。他穿好衣服下床,侧身钻出卧室,穿过客厅,想一走了之。

但他没能走得了,幺妹儿子用背抵住了门。

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得说清楚!

我已经说了,我跟你妈就是舞友关系,啥事也没有!

你都睡我妈床上了,还说啥事没有?你是机器人?

我真的啥都没做,不信问你妈!

我不管你做了啥没做啥,你躺在我妈床上,并且还让我们看见了,就是不行!你伤害了我们的尊严,搞得我们没了面子,你得赔我们一笔精神损失费!

他想都没想,张口问,你要多少?

八千,至少八千。

这简直是打劫,但他不敢说出来。他只想息事宁人,不答应显然脱不了身。只能认倒霉了,谁让你行为不慎,遇人不淑。

可是我身上没钱。他沮丧地道。

没钱你回家取了打到我卡上。幺妹儿子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将卡号抄在一张纸上,再把纸塞到他手里。限你中午十二点前办好,不然,我到派出所报案,告你诱骗单身中年妇女,我们有照片为证,到时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他相信这两人做得出来,而且不仅他说不清,还会连累幺妹也说不清。破财事小,名誉受损事大。他捏着那张纸出了门,下楼时双腿打颤。他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全身一片冰凉。

回到小区,他请物管人员叫来急开锁的师傅,先开门,后换锁,然后到网上银行给那个卡号转了账。再然后就蒙头大睡,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管。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但他可以惩罚自己的肉身,让它长点记性。

江英杰一觉睡到太阳西斜才起床。先洗个澡,冲去一身的晦气,然后从冰箱里找出一盒牛奶两块糯米粑粑,用微波炉热一热,安慰一下肚子。万花油很有效,眩晕已然消失,脑壳受伤处也不疼了。身体一轻松,心绪就变得平和。损失八千块钱,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相信,幺妹并不知道儿子儿媳讹钱的行径,他也不打算告诉她。

但他牵挂冒小雨,她的腿没事吧?

他打开手机QQ,冒小雨的头像急促地闪烁。他一点击头像,她的留言就跳了出来:请你吃饭,清莲河鱼馆二楼临江仙包房,晚上六点,不见不散。

他很意外,回了一个好字,同时也放了心。看来她并无大碍。他兴奋地收拾好自己,一如往常的西服革履,于约定的时间,准确地到达了位于莲水河边的清莲河鱼馆。

推开临江仙包房的门,他再次意外:周奇坐在里面,并没有冒小雨的身影。

是你?

是我。

冒老师呢?

冒老师来不了。请坐。

他犹疑地坐下,你找我干啥?

你以为我愿意找你?她要我来,我不得不来。她让我来向你道歉,她摔倒与你无关,是她自己腿疼摔倒的。我不该怪罪于你,更不该寻衅滋事跟你打架。对不起了。

其实,你若不是骂我一副嫖客相,我是不会回手跟你对打的,你伤害了我的人格尊严,你必须为这个道歉。

好,我为这个道歉,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饭就不必吃了。

江英杰欲起身,周奇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既来之则安之,不吃饭冒老师会怪罪我的,再说你不是对我好奇吗?难得有机会,我们聊聊天。

他只好坐着不动了。服务员次第上菜,红烧鳜鱼火锅,家常豆腐,韭菜炒河虾,清炒四季青。周奇还要了四瓶啤酒,亲自开瓶替他斟上。

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是鸿门宴,也吃了再说。他抄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夹一块鱼肚皮上的肉,往嘴里一塞。

周奇举杯道,这就叫不打不相识吧?来,敬你一杯,干了!

干了就干了,经常性的公务接待,啤酒量是锻炼出来了的。他举杯相碰,仰头将啤酒咕嘟咕嘟倒进嘴里。酒液从嘴角溢了出来,滴湿了胸襟。周奇再次为他斟满酒,他便回敬了周奇一杯。他倒想看看,这个瘦精精的家伙能否喝得过他。

才两杯酒下肚,周奇的脸就红了,话也多了。唉,唉唉,真没想到我堕落到要陪你喝酒赔罪的地步,你算老几呀,啊?要不是因为小雨,厕所里屙尿遇到我都不会看你一眼!

是啊是啊,你多高贵,你会跳摩登舞。

他趁机给周奇倒满酒,举杯再敬。周奇挺爽快地又一饮而尽,脸颊更红了,人却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会跳摩登舞又有啥用?教舞赚钱吧,做啥又不能赚钱呢?若不是因为小雨,我怎会跳这狗屁摩登舞?

江英杰正色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跳舞有啥不好?又能教舞赚钱养命,又能锻炼身体,还能享受跳舞的乐趣,一举三得啊。老说你是因为小雨,你离开她啊,搞自己的事去啊。离不开吧,虚荣心作怪吧,你想缠着她,要一起得个奖了再罢手吧。

胡说!周奇筷子往桌上一拍,奖算个屁!老子从不放在心上。我放不下的是小雨。

这就怪了,你放不下小雨,怎会那样打她,而且在舞厅那样的公共场所?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他说。

人谁没个脾气?脾气来了谁没个控制不住的时候?你就知我打了她,不晓得她也有将我往死里咬的时候吧?你睁开眼睛看看!

周奇解开衣领,一把扯开衣襟,锁骨下的胸脯上,有几块紫红色的瘢痕。她一生起气来,打你,掐你,咬你,从来没个轻重。我若不回个手,她就没有止歇的时候。她打我,我打她,打完了都后悔莫及,有时还抱头痛哭,发誓不再动手,可临到下一次,又都忍不住。打起来很痛苦,可不打又不痛快,好像都上瘾了。不过我不怪她,都是自找的。

江英杰摇头,有病吧?

周奇苦笑一下,仰头吞下半杯酒,红着眼说,确实有些病态,也许前世或现世造了啥孽吧……想当初,在河边码头上遇到她,看她一身白色连衣裙,仙女一样飘飘然的样子,我人就不行了……后来晓得她的身世,就更不行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和刚结婚半年的妻子离了婚,跑去她的摩登舞学习班,做了她的学生,后来又做了她的舞伴和合伙人。我为她做了很多,啥事都扛在肩上,外事全揽,内务全包。我是真的爱她,好爱好爱她,开始我们相处得很好,也合作得很好,哪晓得后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江英杰问,你们结婚了吧?

你想晓得我们的隐私?

周奇斜眼瞟他,抓过一只酒瓶朝天就喝。

江英杰抢过瓶子,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周奇伸手又将瓶子夺过去。你太小看我了,我喝个四五瓶都不会醉!周奇嘴巴歪斜,说话不利索了,神情狂乱,只是目光尖得像针。抬起左手,指尖颤颤地指定江英杰,我晓、晓得你心怀鬼胎,你这种人,一天到晚闲得慌,就喜欢做包打听。好,我满足你的好奇心,告诉你吧,我跟她只是同居。她不肯跟我打结婚证。我天天晚上抱着她,可是,可是,我没有得到过她……你明白么?她不愿意!所以我们没有孩子。她就像一幢美丽的别墅,我拥有它,可是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她死守着她的贞节,还说要证明给谁看。有时我想霸蛮,可一碰她的内裤她就全身发抖。是的,她并不反抗,她只是发抖,抖得我什么也做不了……同床共枕几十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天下奇闻吧?我这是图个啥啊。

周奇将喝光的酒瓶往桌下一扔,伏在桌上抽泣起来。

江英杰拍拍周奇的背,你真是醉了,不乐意就分手嘛。

我没醉。如果离得开,还用你说吗?

江英杰想想说,你们的事,确实费解,是不是跟她父亲的事有牵连,她有心理障碍了呢?据我所知,她父亲是被一个小青年举报的,很可能是被冤枉了,如果她还想追根究底,我可以提供线索。

周奇身子一抖,抬起头来,用餐巾纸擦把脸,不许你再揭她心头的伤疤!过去的事情,她都已经很清楚了,也都过去了,再提起,就是对她的伤害。

江英杰点头,好,不再提。

周奇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菜喝酒。瘦削的脸还有瘦长的脖子,持续地潮红。四瓶酒喝完,嘴巴一揩,招来服务员买了单。俩人出了河鱼馆,周奇回头问:我是不是喝高了,说了不少酒话?

江英杰说,我也一样喝高了,说了啥酒话,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好,人要忘掉一些东西才轻松。

周奇嘟哝着,钻进一辆出租车,招呼都没跟江英杰打,一溜烟走了。

时令进入冬天,人就变得缩手缩脚了。连续的雾霾天,见不到太阳,心里也灰蒙蒙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自己调整心态。如何调整?当然是去舞厅跳舞了。找个合意的舞伴,跳它个热汗淋漓,通体舒畅,什么烦恼都可抛到九霄云外。

短时间内,江英杰是不奢望与冒小雨共舞了。她那样瘦弱,又腿疼(职业病吧?常年跳舞造成的滑膜炎?),需要诊治和休养。但他相信,她痊愈之后,还会有共舞的机会的。她还欠着他半场舞呢。先与别人对付着跳吧,他有耐心等待。只要等待的事物是美好的,那么等待本身也很美好。

这天下午,江英杰一如往常全身收拾熨帖,去往梦巴黎舞厅。之所以改跳下午场了,是为降低遇见幺妹的几率。他并不怨幺妹,却也不想再见到她。但是所谓冤家路窄,快到舞厅门口的时候,幺妹从路边樟树后闪了出来。他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

江哥江哥,你眼睛长后脑壳上去了吧?

是你啊,幺妹。

为何好多天都不跟我联系啊?幺妹翻了个白眼。

没啥事呀。他说。

跳舞不是事啊?你脑壳好没好不是事啊?幺妹瞪着他,你在我床上睡一晚就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当作是住旅馆啊?住旅馆也要跟前台说一声结个账吧。

怎没结账?我结过了,你那房间太豪华了,比总统套房还贵呢!他忍不住回道。

你这话啥意思啊?

话说到此,没有必要再隐瞒。他把遭幺妹儿子儿媳讹钱的事说了出来。

有这样的事?幺妹惊讶不已,这两个化生子,瞒得滴水不漏呢!伸手抓住他的手直摇,真对不住了江哥,他们太不讲理了。面子有那么重要么?有那么值钱么?我一定帮你讨回来!你相信我!

相信与否,并无实际意义。他径直往舞厅走。幺妹在身后说,哎,你还不晓得吧?你喜欢的那个冒老师住院了呢。我昨天到市医院看望住院的朋友,邻床就是她,是骨癌,可能要截肢呢。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头皮都麻了。

她住在十一病室,好像是三十三床。

他倏地转身,幺妹的话从他背上滑落下去。他跑了起来,气喘吁吁地,跑到街边招手打车。出租车过了一辆又一辆,都不空。后来总算打到车了。到了医院门口,他到旁边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束康乃馨,举着它往病房里冲。

他找到了冒小雨的病床,但床上空空的没人。邻床的人告诉他,冒老师前脚刚走,要转去省城的肿瘤医院。你是东边上来的吧?你们错过了,她可能乘西边电梯去地下停车场了。你赶紧下楼,可能还追得到。

他转身便追,到了西边电梯前,电梯门正慢慢闭合。他从门缝里看到了冒小雨。她坐在轮椅上,幽幽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但是,那笑容刚刚展开,就被电梯门关在那个金属盒子里了。他焦急地按电梯按钮,不停地原地踏步。几部电梯都下行了,他只能耐心等待它们上来。他终于到达地下停车场时,冒小雨已经走了。他大声呼叫,没人回应。他的声音像一只鸟,在地下室狭窄的空间里飞过来飞过去,无力地扑落在地上。

十一

江英杰相信冒小雨看到了他,电梯里那个淡淡的笑,是她的告别礼。他每天都打开手机QQ,却不敢给她留言。他不想打扰她,给她增加负担。她一直处于离线状态,她的头像灰暗着,灰暗着,灰暗着,像一个不祥之兆。

他对跳舞彻底失去了兴趣。舞厅浑浊的空气,暧昧的气氛,昏暗的灯光,放肆的言语,粗俗的舞姿,都让他难以忍受。他很慵懒,很散淡,大部分时间都关在书房里,泡在网络上。

日子像放电影一样过去了。将近年底的某一天,江英杰到了罗曼舞厅。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似乎是他的脚,而不是他的脑子带他去的。正在教舞的周奇撇开学员来到他面前。周奇左臂上系着黑纱,眼眶套着一圈黑晕。

他头皮一凉,问,什么时候的事?

周奇说,出头七了。本来,截肢之后情况还好的,给她做化疗的人弄错了剂量。

他哦一声。

周奇说,她走之前,留下话,要我亲口跟你说,她父亲是被冤枉的,她父亲不是流氓。

为何要你亲口说?

我说才有说服力吧,我晓得哪个人诬告了她父亲。

哪个人?

你不认识的。

你晓得那个人的动机不?

周奇说,年轻不懂事吧,那个人看不惯冒会计搂着自己女朋友跳舞,而女朋友呢,嫉妒冒会计给别的女子教舞更热心……再说那时不叫诬告,叫揭发,是一种有革命觉悟的行为。

他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双拳,指关节喀喀响。他舔了舔嘴唇,似乎应当再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沿着莲水边的游道往家走。有许多东西需要他边走边回味。夕阳林里夕阳正好,聚集打牌的老人较往常少,几十个的样子。牌桌下都配置了烤火箱。柳树落光了叶子,白色头发和铜色脸膛在阳光里闪耀。幺妹和一老头并肩而坐,正指导老头打牌,嘻嘻哈哈,很是亲昵。他把目光落到幺妹脸上。幺妹看到了他,但马上把脸扭过去了。扭过去就扭过去吧,他再也没有看她一眼的欲望。

穿过林子,快进小区时,他在路边发现一个纸箱。纸箱里垫了一件旧羽绒衣,一只棕色小狗毛茸茸的蜷卧其中。不是宠物狗,是本地土狗,这大概是它遭遗弃的原因。小狗眼睛圆溜溜黑幽幽的,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了。似乎它明白,他并不是它等待的那个人。但它那一眼,像抽了他一鞭子,心头一凛:太像冒小雨的眼神了!

他快速离去,他晓得养一只狗,就得对它一辈子负责。但走了十几步,他走不动了。脑子里,冒小雨的眼神挥之不去。就像周奇最初遇见冒小雨一样,他也不行了。那眼神让他不行了。他只好回过头去,双手抱起纸箱,将小狗带回了家。

接下来,他跑到宠物店,给小狗买了狗粮、狗窝、狗衣和遛狗用的绳子。这样一来,他的退休生活就有了新常态:每天除了上网、电视,就是喂狗、遛狗、逗狗,给小狗洗脚擦嘴,与小狗说话,还喜欢把小狗抱在怀里抚摸,摇晃,举高高,闻它身上特有的温暖气息。

他把交谊舞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天,当电视里响起快三舞曲《我是花儿被你踏过》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抱着小狗跳了起来。音乐声中,他与小狗融为了一体,他们起伏,摇荡,左旋,右转,就像是两片花瓣组成的一朵花飞旋在风中,分不出你我……

跳着跳着,眼泪掉了下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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