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的“巴菲特”

2016-05-14 18:41查结祥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莉科长巴菲特

查结祥

那年的立夏巴小飞突然问我,“可炒股?”

那个上半年巴小飞变化很大,很沉默,常微笑,头发更少了。我曾担心他会去大虎山翠微寺出家。听到如此有热度的话语,我不禁又产生错觉,以为他是弃世前的回光返照,只好含糊地问,“不写笑话了?”

半年来他确实没让我看他写的笑话和段子了。

巴小飞刚到卫校时,我是他的带教。那年,教生理的老吴退休,师大物理系毕业生巴小飞被安排顶他的岗。巴小飞以为教务科弄错了,鼓足勇气去反映,未料鲁科长说,“没有弄错,就是安排你上生理。”

巴小飞顿时急了,“可我学物理的!”

鲁科长微微一笑,此类场景她司空见惯了。“鲁迅学医的,人家弃医从文还弄出个大师来。物理到生理,你好歹还有个‘理呀。”

巴小飞七月初来学校报到,随后做了我的邻居。他入住时我远在海南,正在进行水深火热的穷游。一个星期后我们见了面。当时他拎着水壶闯进我房间里,一股馊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像看到偶像般,结结巴巴地说终于把我等回来了,自我介绍说他是新来的,也教生理课。

我来卫校已有些年头,事业和情感一直原地踏步,为此没少挨鲁科长的批评和教育。巴小飞的如此这般很给我惊喜,以至于我一度忽视了水壶。我很希望我们的初见能照此延续下去,可巴小飞话锋一转说起了水壶,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他解释说水壶里面装的是淘米水,沿街排档收集来的,为的是他顶上稀少的头发。为此我不得不去发现,他顶上头发确实很少。

说实话,在这炎热的七月,若无特殊原因,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喜欢这么臭烘烘地打发时间,所以我摸了下鼻子,“我知道这个方子,只是好像没必要用这么臭的水。”

巴小飞提起水壶嗅了下,“有这么臭吗?一看你就不是农村长大的。”

我夸张地打着呵欠,看着他身后的房门说,“拎着不累吗?要不下次再聊?”

巴小飞将水壶放地上,聪明地拍拍手,“瞧,解决了。”

他迫不及待地说起与鲁科长交涉的那个下午。我很快明白,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他初见我时的激动,是因为鲁科长。鲁科长说的那个“理”一直让他如鲠在喉,他需要我充当听众。

末了他嚷道:“让学物理的来教生理,真是岂有此理!”

我讪笑着说,“向你学姐鲁科长学习呀,她中文系毕业的,除了体育课,什么都教过。”

“有本事体育也教啊。”

巴小飞的圆脸像蜂窝煤一样窜出了火焰。可惜我想到的“理”和他不一样,因为老吴退休后卫校的生理教师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我对巴小飞能否成为跨学科的大师一点也不感兴趣,我需要的是有人来接老吴的盘。如今这个人出现了,我要扮演的角色毫无悬念。我本欲像鲁科长批评教育我一样对他开展批评教育,另一句话却溜出口了,“她的初恋给了体育系,体育系却像扔铁饼一样,先抓在手里转晕,然后扔了她。你懂的。”

“啊?”巴小飞脸上的七窍全部张大了,像七个漩涡,将火势迅速吸了进去。数秒钟后他转过身去,再过数秒钟走廊里响起钥匙与锁孔的摩擦声,门被打开的吱呀声,水壶通电后的嗤嗤声。

巴小飞的反应令我吃惊,不过瘟神既已送走,我要做的是赶紧开窗通风换气。

半小时后巴小飞再次不请自入,脸上满满的是笑容,“你跟鲁科长关系不一般嘛,初恋这种事也告诉你。”

我打量他挂着淘米水的头发,心想这是卫校公开的秘密,说不定哪天她也会亲自告诉你,嘴上却说,“她是我姐。”

巴小飞突然压低嗓门,很神秘地说,“我现在不恨她了。”嘴唇紧抿酝酿了会情绪,又说,“因为我的初恋也给了体育系。不过老鲁比我幸运,至少开始是好的。你运气太好了,居然有两个人愿意告诉你初恋。”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继续酝酿情绪听他的故事。可是他的叙事能力太差,又想展现自作聪明的幽默感,只弄得我哭笑不得。不过故事还是戏剧性的:师大物理系学生巴小飞因为自卑只好去爱体育系的一个女生,用他的话形容,一个又丑又矮的冬瓜。未料冬瓜用破记录的百米冲刺回绝他,“滚!”

巴小飞缘于对体育系的恨,原谅了学姐鲁科长。

再次见到学姐时巴小飞满脸温情,“老鲁,我决定支持你的工作。只要你吩咐,不带‘理的课也可以上。”

一个月后,也就是国庆节前,他授课的两个新生班级联名要求更换生理老师。鲁科长找我谈话,我这才知道我是他的带教。我无辜地表示没有收到任何形式的通知,鲁科长严厉地说,“笑话,需要通知吗?全校在职的生理教师就你一个,不是你是谁?”

我只好以全责的姿态检讨自己,可还是逃不过一劫。鲁科长可能太需要批评和教育我了,仍然留我激情共处了大半个下午。

我很清楚,离婚后的鲁科长能做到以卫校为家,巴小飞的事若不解决,会有无数个那样的下午在等着我。我只好硬起头皮主动去找巴小飞。当时秋老虎余威还在,我出了几身汗才在图书馆阅览室找到他,他享受着空调正在翻阅《故事会》,被里面的笑话逗得浑身发颤。

让我吃惊的是,巴小飞知道情况后并不慌张,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瞧你这个带教当得,鲁科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的补救措施从听课开始,却一不小心越俎代庖把巴小飞的课堂变成了我的骂人秀,骂得学生哭成一片。下课后巴小飞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另一个班我自己解决,不麻烦你了。”

一天后鲁科长用力拍了下我肩膀,“看不出啊,小丁老师发起威来地动山摇。学生向我检讨了,也在课堂上集体道歉了。不过那个巴,学校怎么招了这么个货?算了,往后你下点功夫,尽快把他带上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咽下我的难处(光是忍受淘米水和不请自入就已够我殚精竭虑)。我同样说不出口,巴小飞对专业没一丁点兴趣。因为英语四级没通过,他的大学毕业证书还在师大扣着呢。他对物理尚且如此,跟他谈生理基本无理可谈了。

他感兴趣的是写笑话和段子。他写笑话的产出很高,每天都要我指正十余段笑话或段子。初始,我的心态是积极的,每次都会说几句励志的客套话。几天下来,我闻出字里行间的馊臭,忍不住问,“你蘸淘米水写的吧?”

一个学期下来,他没听我一节课,也不再让我去听他的课。关于教学,他完美地践行鲁科长的金口玉言:“卫校上课还不容易吗?大不了照书读,只要人在讲台上就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的期末教学成果竟然远远优于我的。初始我以为他泄题了,深入调查后我发现了真相:我的骂人秀之后,两个班级在当天晚自习前就达成了共识,并集体发誓,就算没老师也要把生理学好。

那年电视剧《天龙八部》热播。缘于那一骂,学生在背后基本不称呼我丁老师了,换成了大名鼎鼎的“丁老怪”。

从因果学的角度推测,是小莉促成了巴小飞向“巴菲特”的转变。

小莉是中医院的护士。除了瘦,几乎没什么颜值。作为舞场老油条,对她有兴趣曾令我一度怀疑自己有异食癖。有天晚上我试着抚摸她的臀部,她严正地警告,“我们之间仅限于跳舞。”我反而想知道她的乳房有多小,涎着脸说,“因为你,我现在天天早餐小笼包。”她干脆地回了一个耳光,“无耻!还人民教师呢!”

破天荒的,我给打得落荒而逃。大街上秋风正劲,落叶纷纷朝我袭来,很像小莉的手掌。我在江边一直坐到天亮,坐了一身白霜。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深夜巴小飞敲开我房门,哆嗦着说,“丁老师,你一定要可怜可怜我。我最近夜夜失眠,泪水浸湿了枕头。我就明说了吧,丁老师,你我虽然都是单身,但情况不一样。你缺的仅是老婆而已,而我只有在看片时才觉得自己还是个男人。”

时值寒冬,我还是被他逗乐了,说,“想嫖吧?要不陪你出去碰碰运气?”巴小飞脸红得像洗头房外的灯笼,“对牛弹琴!”

或许巴小飞和小莉有段孽缘,第二天晚上我便在街上遇到久违的小莉。她套着偏大的红羽绒服,显得更小更瘦了。她的衣襟虽敞着,我已经没有了偷窥的欲望。她也像忘了那个晚上,主动跟我说,“听说你们学校招大学生了,帮我介绍一个吧。”

接下来的周五晚,天空飘着小雪,巴小飞的相亲约会在我的安排下忐忑进行。路上他忧心忡忡,“要是谈不成,这钱可白花了。”我只好说,“那就不花钱,回去?”他干笑了声,“嘿嘿,那又谈不成女朋友了。”

雪上加霜的是小莉还带了个人来。巴小飞远远地看见,额头渗出了汗珠,说,“又不是结婚,带什么伴娘啊,一百块钱肯定不够吃。” 我赶紧塞给他几百块钱。

巴小飞经常性的基本是有借无还的向我借钱生涯从那晚正式上演。那晚以后,我一看见他额头渗汗就紧张,手就会下意识地握紧钱包。我从没看走眼。曾经我忿忿地说,“哎,你薅羊毛换个主吧。我又不是地主大老财。”

那个周五晚,巴小飞看到小莉时说,“今天我是为终身大事来的,我不是王思聪,所以,还是谨慎些好。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你是他(指我)介绍的,我心里更没底,所以只带了一百块钱。”我慌忙把他拉到一边,“不是给你钱了吗?”巴小飞振振有词地说,“借了要还的。”

“不用还了,今晚算我请客。”

“这怎么行,今晚是我相亲。”

“你还知道相亲?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是你求我介绍的。”

“我没说错啊,而且说得很明白。”

“钱还给我,你走吧,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

巴小飞呵呵笑了,手搭我肩上,“花钱哄女人开心不是我的风格,初次见面一百块不少了。可看央视节目?一百块吃三天。在师大够我吃一个月。”

小莉一直和女伴闲聊,有说有笑,像看笑话似的。此时她说,“我们来之前吃了粉丝煲,不饿。要不先逛逛?”巴小飞连声附和,“这个建议好,先逛街,饿了再吃。”

我分明听出小莉藏在礼貌里的挖苦和讽刺,猜测所谓逛逛顶多是象征性地走几步。转念想这样也好。不过我最讨厌这劳什子的逛街,我要是有万分之一的兴趣或耐心,肯定会结婚,孩子肯定读小学了。

我发现小莉的女伴也兴味索然。我们心有灵犀般,慢慢落在后面。

“其实他人不坏……”

“介绍这么个二货给小莉,故意气她吧?”

我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发现她嘴唇丰厚红润,很像新熟的桔瓣。“那当然,否则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好。”

“我就猜到是这样。不过奉劝一句,别自作多情了,小莉不会上你当的。她说和你玩一夜情,你不够猛也不够帅;把终生托付给你,你没钱又靠不住。”

那个飘雪的周五晚我把小莉的女伴带到了房间,先是手把手教她跳舞,随后反复吮吸她的嘴唇。巴小飞不合时宜地闯进来,“今天赚了,一分钱没花!”

等看清满房间的春光时,他两眼大放异彩,“搞半天我和小莉成打酱油的了。”

小莉和巴小飞能对上眼,是我压根儿不去想的事。直到有一天走廊里添了灶具,巴小飞满脸笑容,用锃亮的菜刀切河虾的脑袋。那是个阴冷的中午,我站一旁打量了会,不禁为屡屡借出的钱叫屈,“还挺讲究。告别杨白劳了?那几笔陈年旧账……”巴小飞脸色迅速随了天色,菜刀紧指房门方向连连示意。

依我对巴小飞的了解,这些灶具不会轻易出现的,河虾的脑袋也不会轻易地被丢弃。当我歪过身子朝房间里看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购的电视机贴着墙壁,欢乐的歌声随荧光热烈地迸发。一张躺椅在轻轻摇晃,小莉悠闲地躺在上面,嗑着香脆的瓜子。

我觉得应该祝福他们,大大咧咧走进房间,“好啊,竟敢背着我好上了。”小莉并不领情,“噗”地一声吐出瓜子壳,“李春悦那么老实的人,亏你下得去手!”巴小飞马上在走廊里高声附和,“骂得好!连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你不仅吃了,还始乱终弃,你禽兽不如!”

经巴小飞的提醒我终于想起了小莉的女伴李春悦。那个周五晚我和她的好事虽被巴小飞中断,最终还是续上了。说实话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感兴趣也懒得问。我的所为只是被“别自作多情”和“不可能上你当的”等等所激。整个晚上她除了哼唧就是问我会不会跟她过一辈子,我耗尽甜言蜜语后,无奈地说,“一辈子长着呢,刚才你还说我没钱又靠不住。所以过日子像吃甘蔗,得吃一节削一节,若是全削了,吃到后来都成了负担。”她听完哭了,断断续续一直哭到天亮。她离开后我才注意到满床的血迹,懊恼之余越想越后怕。碰巧学校有外出检查实习的活,我把边远的几个点全揽了,逃犯一样在外省流窜了半个月。

那个阴冷的中午小莉旧事重提引起我的警惕,我策略地试探小莉,“你什么时候对巴下手的?”小莉用一把瓜子壳将我赶了出来。我从而得知她仅仅出于义愤而已,也知道李春悦没有寻死觅活,或蓄意报复。

我记下李春悦的姓名,放心地把她这一页翻过去了。

至于小莉和巴小飞,我之所以用“孽缘”来形容,因为同居的蜜月还未走到四分之一,巴小飞已变得伤痕累累。初始我从性的角度解析,一度羡慕隔壁房间的异质风情。我的幻想很快被一把锅铲打破。锅铲利箭一般从巴小飞的房间飞出,撞翻灶台上的炒锅后改变方向砸在我的房门上。两人的战斗随后上演,确切地说是小莉的施暴正式上演。因为我始终只听见小莉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吼叫。

我犹豫很久,礼貌地走到门口,“请你们别吵了好吗?有话好好说。”

“滚!”小莉此时森森然变成了《神雕侠侣》里的裘千尺,撮起嘴唇“噗”地一声,一枚无形的枣核钉朝我呼啸而来。

此后我慢慢具备了侦察员的素质,因为我返回房间必须小心防范随时爆发的怒吼和飞射而出的厨具。如果说这是生活带给我的智慧,那巴小飞应是生活更大的受惠者。鲁科长曾经问我,“听说那个巴谈朋友了?”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用欣赏的口吻说,“女朋友能干,把他调教得像个人了。”

像巴菲特那样思考股市的巴小飞,与热衷于收集淘米水的巴小飞、沉醉于写没一点笑料的笑话的巴小飞,以及躲在深夜里看片的巴小飞,根本区别在于小莉。所以鲁科长还是低估了小莉,小莉对巴小飞的影响绝非被调教得“像个人”那样简单。

那年的立夏我独坐在办公室里,通过窗子远眺内蒙古大草原。虽然视线被挂满衣服的学生宿舍楼遮挡,我的心情丝毫没有打折扣。我知道美丽而广袤的大草原就在宿舍楼外的前方。我准备去那里度过暑假。那里长满了牧草和马羊,那里的姑娘长着牧草一样的头发,身板像草原一样宽阔,性格像羊一样温顺,情感比马还奔放。

我的白日梦随着气温越演越热烈,不禁将茶杯顶头上——本想试一段盅碗舞的,却招来了巴小飞。

巴小飞像逃犯一样闯进来,在我的对面坐下。他头发更少更乱了,脸色青里泛白,像在某个旮旯藏匿久了,饿坏了,跑出来抢夺食物。因为他的出现,美丽的草原顿时海市蜃楼般消失了。我的舞兴也差点玉碎了茶盅。

巴小飞先是沉默地坐了会儿,然后问,“你现在有多少钱?我指的是全部。”

那个上半年巴小飞变化太大,我感觉,和他相处的危险性不亚于与酒鬼同席,我时时告诫自己要小心,所以我不得不控制住将茶杯砸他脸上的冲动,低声说道,“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巴小飞将身子凑了过来,“可炒股?”

那个立夏午后天空下起了太阳雨,雨没让天气凉快些,反倒更加闷热了。雨停后一般有彩虹出现的,我等到傍晚也没看见。我认为是巴小飞上午造的孽,他遗留的气息臭袜子一样挂在窗子上,彩虹和凉爽的空气只好敬而远之。

那个立夏午后天空也没雷电,雷电全钻进了我的身体。我只好去小店买了几瓶冰啤酒和几支棒冰。整个下午我躺在床上用啤酒和棒冰勾兑成的鸡尾酒打发时间,思考巴小飞撺掇我炒股的动机。关于股市,我的印象来自于鲁科长的控诉。我之所以用“控诉”这个词是因为鲁科长曾经幸福的家庭就是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沉没于股海。她号称绿江市第一批股民的前夫曾经有份很好的工作,股海里翻腾十余年不仅亏空了积蓄,抵押了房子,最后因挪用公款而锒铛入狱。所以鲁科长一提到股市脸色就会惨绿惨绿的,“哼!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变色龙!绞肉机!”

基于鲁科长的惨痛教训,我对股市一直敬而远之。那个太阳雨的立夏下午我反复梳理和巴小飞交往的点滴,觉得他和我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害人不利已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巴小飞穷疯了。

晚上小莉又在房间里尖声叫骂。我早习惯了,睡觉自然不会受到影响。我也犯不着去挨她嘴里的枣核钉。可那晚我的听觉出现了耐受性,开始反思当初把小莉介绍给巴小飞是个错误。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把钱投进了股市,或许可以堂而皇之地辜负巴小飞额头的汗珠了。没钱的爱河很快会干涸的,所谓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此举说不定也挽救了巴小飞。

第二天上午我像刺秦的荆轲一样走向了证券公司,随后转战银行,手续办妥后时间已近十点。回办公室时发现巴小飞汗涔涔地坐在对面。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找你半天,开户没有?”我以为他反悔了,瞧着他满脸的汗珠,得意洋洋地说,“当然。钱全在股市里,取不出来了。”

巴小飞怔怔地盯着我,然后呵呵笑了。我注意到鱼尾纹蚂蝗一样挤满了他的眼角,同情心使得我又想为他输血了。

“哎,眼里只有杨白劳怎么能发财呢。论缘分你已经与财神擦肩而过了。不过我还是要帮你。有批新股要上市,我瞄了个,准能打到。”

“你来真的?”

“开户不炒股,脑子坏啦?”

“打到新股又怎样?散户有几个赚钱的?鲁科长好好的一个家给炒没了。”

“那是鲁科长没嫁给我。”

我并没有被逗乐,因为我被自己提醒了。因性格使然,我虽然内心惶惶,却像只被串了腮嘴的鱼,在计划的时间任由巴小飞投入股海,倾全部家产。

糟糕的是,在我的手机上鼓捣一番后,巴小飞似乎开始有意回避我。走廊里的烹调场景在一个午后退场,连同房间里躺椅上嗑瓜子的小莉。我每每返回宿舍,路过的总是闲置的灶具和紧闭的门。我有种上当受骗的不祥预感。

于是我挖空心思创造与巴小飞对话的机会,电话不通就发信息,“哎,你那个股票靠不靠谱?”

开始巴小飞文字回复说,“我靠谱就行。”

随后巴小飞语音回复说,“放心,等着数钱吧。”

接下来巴小飞打电话说,“要不取出来?坏了,账户冻结,现在取不出来了。”

再接下来的周五晚我熬到十点多,终于听见隔壁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愉快的说笑声。要知道这对我的耳朵来说算得上半年难遇。我敏感地想到我可怜的积蓄,想到这条可怜的鱼儿并没有游进股海吸收营养,而是被巴小飞阴谋捞起,烹成美食去讨一个叫小莉的巫婆的欢心。

正当我坐立难安准备去舞厅厮混时,巴小飞敲门进来,手上捧着一袋大枣。我勉强笑了声,“嗬,巴大师会敲门了。”

巴小飞将大枣递过来,“享誉中外的陕西狗头枣,小莉赏给你的,快谢恩吧。”

我翻着白眼说,“原来狗男女出去快活了。难怪见不到人影。”

“小莉去西安是中医院组织的,不巧她妈生病住院了,我理所当然……”

“我对你们之间的事不感兴趣。明天是你说的第五个工作日,到时别跟我说股海无情……”

“区区两万块钱……”

“对我来说是全部家当。”

“可明天是周末!股票你不懂就别添乱了。现在有个重要情况,我今天碰到李春悦了,她当准妈妈了。”

“李春悦?那恭喜她了。半年前还要死要活地要和我过一辈子。”

“她没食言啊。只是换了种方式。”

“什么意思?”

“再明白不过啦,她在为你老丁家添丁续香火。虽然她死不承认,不过小莉太清楚她了。孩子是你的确信无疑。”

我一激灵站了起来,半天才缓过气,“我又不是成龙,她图什么呢?”

“老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趁早收手吧。这么纯洁的女人,赶紧娶了吧!”

大半个月后,卫校的师生基本上知道我是股民了。每个工作日的两个时间段里,打开智能手机查看股市已成为我最重要最热衷的事情。厌课的情绪越来越明显。“上什么课!为了二十块钱(两节课的津贴),亏掉一两千!”

其实手机的浏览界面只有一支叫“凌霄科技”的股票,我能看懂的仅是心电图一样波动的分时K线和股票名称下方变化的数值。浏览界面能否搜索其他股票、分时K线和数值变化是否一样,我完全没有概念。而且我仅是看看而已,买入或卖出全凭巴小飞亲临或电话指挥。所谓亏掉一两千也仅说说而已,我内心没有一丝焦虑,因为我知道亏掉的当天会涨回来的。

我最喜欢点击的是查询资产,感觉在操作火箭发射,指尖轻按,K线像喷气机一样扶摇直上。

那个立夏之后校园里石榴花正艳,而且花期表现出令人惊喜的长久,我的智能手机也像盛开的石榴花一样大放异彩。当我抱怨“妈的,一泡屎的工夫亏掉一两万”时,老吴像猫一样跑过来。

“听说你炒股发了?”

“运气好,打到一支新股。”

“嗬!那真叫运气。老子打了三十年,连屁股也没挨到过。上个月打到的?”

“对,上个月。”

“让我猜猜哪支股……”

“凌霄科技!”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老吴随即像上紧发条的木偶,围着我不停转圈,“时不利兮骓不逝,一切都是命哪!”

我担心地问,“老吴,怎么啦?”

“你说养儿子有什么用啊?供他吃供他穿供他用,供他读书,现在工作了,还要供他房子。要不是那个败家的畜生,老子现在和你一样,也是凌霄科技!”

我附和道,“发行价五块零八分,今天涨停的话九十六块四毛二。你要是打到一万股……”

“两万!”老吴使劲地捶了下桌子,痛心疾首地说,“老子省吃俭用一辈子,从牙缝里抠出钱投进股市,好不容易熬到股市回报老子的时候,那个畜生,偏偏要买房子!老子几十年都熬过来了,他一个半月不能熬吗?”

“上海买房,十万块顶不了用的,两百万就不一样了。”

我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老吴身体剧烈摇晃了下。我慌忙跑过去搀扶,他已抓住了椅背,然后腾出手摇了摇,“死不了。花九十七万,买一套四十五平米的二手房,房子的年纪比他还大。我是坚决反对的,可经不起内外夹击呀,尤其是家里那把鬼头刀(老伴),凌厉无比呀……”

“凌霄科技你还可以买呀。照这势头,肯定要突破两百的。”

老吴扭头看我,眼珠差点甩出来,“现在买进?突破两百?开玩笑吧?你就逗我玩吧!”

“要不要打赌?”

“打赌?老子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你竟然落井下石?好好,反正成王败寇,随便你怎么说……”

半个小时后老吴从家里打来电话,“小丁,我股票没了,大脑还在,作为一个老股民我奉劝你一句,股市须谨慎。凌霄科技趁早出掉吧,哪有六个礼拜连续涨停的道理?没成交量的股票能长期持有吗?很明显是个空中楼阁嘛!一旦跌下来就是自由落体。我敢拿命来赌,下个礼拜必定暴跌。”

我慌得心脏怦怦乱跳,马上给巴小飞打电话。巴小飞说,“不正常?一个半月赚三十万正常吗?股市玩的就是不正常。听我的,不到两百不卖!”

“可老吴说下礼拜会暴跌……”

“他说跌就跌了?炒股不听姓巴的听姓吴的,真有你的。反正下礼拜就剩三天半了,咱姓巴的和姓吴的走着瞧。”

七天很快过去,周四早晨我在学校的门卫处听说了老吴的死讯,从阳台跳楼的。上课预备铃声响时我正经过食堂。右边靠墙是一排很长的水池,方便食堂工人洗菜和学生洗刷餐具。老吴是学校有名的节约,家住六楼,因舍不得安装自来水,每天频繁来往于家门和水池之间。我目光扫过水池,老吴瘦长枯槁的身影恍如再现。

课后我把工资折上的余额全部取出来,送到了学校工会。面对惊讶的目光,我说,“我来学校时老吴帮了不少。”

“一分钱看得跟命似的,他会帮你?”老同事撇了撇嘴,言下之意我炒股发了,财大气粗。说实话近期我很享受被恭维的感觉,但此时却如鲠在喉。

老吴的遗体告别在周五上午举行。火葬厂门口老吴的老伴紧紧握住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后生可畏啊丁老师。”

我只好说,“哪里,我瞎猫碰死老鼠。炒股还得向老吴学习,谨慎点好。”

“学他什么?”老人恨恨地说,“他要是不炒股的话,我们好得很!那天他打电话我听到了。瞧他那副德性,六十岁的人了,动不动跟人赌命。现在好了,愿赌服输,只能以死谢罪了。他害人一辈子,就这件事做对了。”

我听得头皮发麻,忽然觉得,如果任由老人说下去,老吴的鬼魂可能从大厅里跑出来,要我为他的死负责。

我找个理由离开了老人。由于心中有鬼,慌不择路差点与鲁科长撞了个满怀。鲁科长亲切地责怪道,“冒冒失失地,想撞死我啊?”不等我回答,又悄悄问道,“听说老吴是你给气死的?”

“谁说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怕什么!”鲁科长瞟了眼告别大厅,压低嗓门说,“我最见不得占公家便宜的人。不过老天是公平的,他占公家多少便宜,全在股市里吐出来了,翻倍的。听说他那儿子在上海混得垃圾,三十多了还光棍一条,买套四十平米的二手房还得靠老子首付……”

我举目四顾,“咦,怎没看见巴小飞?”

鲁科长措手不及,“怎么扯到他?他怎么会来?一分钱看得跟命似的……”忽然莞尔,“他这点上倒和吴根顺(老吴)挺像,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也是生理教研室的。”

鲁科长用右手食指轻戳我胸口,“我老早说过,你是我的人。”

像是被鲁科长戳醒,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巴小飞,仿佛找到他就可证明老吴不是被我气死的。我没有气死谁,昨天我交给工会一个月的工资确实是因为炒股赚钱了,并非内心有愧。

我拨打巴小飞的电话,巴小飞说,“闹钱荒,去不了。”

“一百块份子钱也没有?”

“我跟小莉说了,她不给有什么办法?”

“我早跟你说过,存折不要给她。”

“我也跟你说过,赶紧娶了李春悦。”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我看你就是不想花这个钱。”

“我不想向你借钱。”

“因为我没娶那个女人?”

“因为我帮你赚钱了。”

我不禁乐了,“明白了,怪我不懂事。这样吧,以前的债务一笔勾销。回头再给你提成。”

巴小飞也笑了,“到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一个月前还把我当贼似的防着。”

我沉默了会儿,问,“炒完这单,你会继续帮我吗?”

“当然。我会一如既往地帮你,清清白白地帮你,等你的良心炒到外焦里嫩。开玩笑的。下周大盘会有调整,凌霄科技跌几个点很正常。别管它。等我通知,冲破两百立马跑路。”

送别老吴后的第三天是周一,上午九点半我喜滋滋地打开浏览界面,却没看见一惯的红色。那时我的脑海里还没有跌停这个概念,以为百分之十点一相对于百分之五点一只是多百分之五而已。两个月来我对钱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从计较几块钱的得失到视几百几千如流水。看到总资产锐减五万多时,我也仅故作惊讶地叫了声,“嗬,少了这么多!” 我像一个被股市宠坏的孩子,以为股价的下跌跟玩具被大人拿走的性质一样,仅是为了逗你玩,很快会还回来的。大人的另一只手上备着更好的礼物呢。

糟糕的是,此后的三天,凌霄科技像一支燃料耗尽的火箭,以令人恐惧的速度从云端坠落。

短短四天,变魔术般,差不多八年的工资蒸发了。

至此,傻瓜也能觉察到,凌霄科技所发生的变化绝不是跌几个点那么简单。

巴小飞一点也不着急,“慌什么?就当为老吴降全旗默哀。”

虽然心情极差,我还是衷心地竖起大拇指,“说得好。希望老吴地下有知,用好这笔钱,西山再起。”

“西山再起,这句也说得好。”

俏皮话仅带来片刻的麻醉。巴小飞很快被小莉唤走了,我又陷入焦虑之中。周五上午我失魂落魄地走进校园,发现石榴花早谢了,每颗石榴树都被满眼的绿叶覆盖。

老吴的老伴站在一棵石榴树下,脚边放着卫校人熟悉的红塑料桶,桶里装满了衣物。一个卫校人同样熟悉的红塑料盆斜靠着石榴树。尽管她离我还有一段距离,且处于教学区通往教工宿舍区的小径上,犹豫再三我还是觉得不能视而不见。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问起房子的事。老人愁眉苦脸地说,“吴根顺活着的时候我天天咒他死,一看那窝囊相就来气。现在他死了,工资也没了,几十万的房贷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儿子可炒股?”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后我确定撞见老吴了。

“正要跟你说这事。你是大家公认的股神,……”

老人后面的话变成嗡嗡声一片,我不知是受宠若惊所致,还是担心南郭先生的伎俩被戳穿。

幸好我想起昨天和巴小飞的对话有后续。昨天临别前巴小飞说,“有钱的话凌霄科技可以补点。”我没好气地呛他,“补个屁!老子现在身无分文,卖身都来不及。”

于是我转述道,“还可以买凌霄科技。这礼拜股价跌了不少。”

老人脸色陡转,气呼呼地说,“你也知道跌了不少!”

我意外之极,说,“下周肯定涨的。”

“丁老师,有钱大家赚,你糊弄我干什么呢?我不懂股票,吴根顺懂,我儿子更懂。你怎么还提那个凌霄科技呢?上个月你明知吴根顺没钱,却故意叫他买;现在连续一个礼拜跌停,别人逃都来不及,你又劝我买。你跟我家有仇吗?”老人越说越激动,弯腰去拎塑料桶。

我像石榴树一样惨绿地僵立着,智商被嗡嗡声碾压成碎片,不知所措。

等老人走远时我才想起,昨天临别前巴小飞还给了其他建议。起风了,石榴树的枝叶开始轻轻摇动。我也像石榴树一样恢复了生气,喊道,“那就买申城环境吧。国企改革,环境股短期内肯定暴涨。”

那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老人的背影上,浑然忘了身旁耸立着教学楼。已是上课时间,教室里坐满了学生。我因激动而意外高亢的嗓音引得学生纷纷扭头朝外,很多老师也从讲台走到了窗边。

几分钟后鲁科长把我喊进了办公室。她一改常态拉我到沙发前坐下,然后端上早已泡好的茶。我沮丧的心情被茶香冲淡了不少。

鲁科长随后坐在我对面。以前我们也经常面对面坐着的,不过隔着黑厚的办公桌。此时,在卫校的教务科科长办公室里,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坐着的鲁科长。她的着装和以前一样干练简约,两条腿像是为了珍惜难得的从桌下解放出来的时光,肆意摆起二郎腿的架势,展示其修长白皙的品质。微微摆动的双腿像时针和分针在我的瞳孔里不停地划圈,我感觉快要被催眠了。

“大清早的喊什么呀?担心埋没你的炒股天才?影响教学,当心我治你!”

鲁科长随后站起,慢慢走到窗前,“脑子坏啦?帮她?真的把黑锅背上了?傻瓜。看,比男的还狠。用公家的也就算了,水放得哗哗响,反正不用她掏钱。”

我茫然扭过头,看到了鲁科长裹在黑色西装短裙里的臀部。她的臀部滚圆结实,像成熟的西瓜。我顿时感到渴了。

但我知道,鲁科长要我看的不是她的臀部,而是窗外。我知道通过窗子可以看到食堂门前的水池,水池旁站着老吴的老伴,鲁科长口中的她。

鲁科长回到我身边,她的臀部顿时被藏住了,却展示出同样滚圆结实的胸部——就像是一转身臀部嗖地窜了上去。她几乎是贴着我坐下,“下周二替我出趟差。顺便放松一下。”

“下周二?专家,你这个号也太难挂了吧?”

鲁科长扑哧一笑,“总比有些专家强,号排到三个月之后。”

“说不定这个周末我就挂了。”

“要不今天就去?事办好再回来。”

“住宿费能全报吗?”

周二早晨我奔赴省城。火车上我和一对年轻母女坐一起,女孩约一岁光景,不时对着我喊爸爸。女孩每喊一声,我和她母亲对眼一次,到后来我们发展成眉目传情,俨然是一对幸福的夫妻。可惜她们很快下车了,邻座换成一个肠胃有病的大婶,不时嗝气、放屁。我只好起身另找空位。

抵达省城已是午后,我找到一家排档胡吃海喝一通,然后在鲁科长指定的旅馆住下来(事后我才知道旅馆是她表妹开的)。要办的差事极其简单,仅拦辆的士到某幢高楼某个房间用优盘拷贝一份英语统考试卷而已。之后大把大把的时间就像城市上空的雾霾一样拥挤在我眼前。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幻想在省城的街道上遇见那对母女。有段时间我甚而想起了李春悦,想知道她和她肚里的孩子怎样了,假若和她一起过,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晚餐后时间和我玩起了魔术,在我返回旅馆、推开房门的刹那,将一个女人放在我的眼前。她身材窈窕,站在房间的黑暗里,正面向我。

那个周二晚我在省城的旅馆里脱下鲁科长标志性的西服短裙,前一天的口渴意外地得到了补偿。

“你早就喜欢我,对吗?”鲁科长情意绵绵地问,“这些年你不找女朋友,就是等今天晚上,对吗?”

鲁科长接着叹息道,“岁月不饶人哪,如果我年轻十岁,肯定和你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我说,“如果我年轻十岁才叫惊世骇俗、轰轰烈烈。”

鲁科长拧了下我鼻子,“你呀,早瞧出有恋母情结!”

那个周二晚鲁科长像是要将离婚后的缺憾补回来,要求频繁而热烈。自从得知李春悦怀孕的消息后,我努力控制对女性的欲望,不敢跨入舞厅半步已有一个月,因此我和鲁科长算得上干柴遇烈火。

周三上午我们赖床到午后,鲁科长依依不舍,我呵欠连天。旅馆旁有个花店,返程前我买了束玫瑰,鲁科长眼波流动,“要不再住一晚?”我苦笑说,“饶命,我已成药渣了。”

我怎么也没料到会在火车站撞见巴小飞。排队检票时巴小飞从后面插上来,拍我肩膀说,“丁老怪,你真是我的救星。”鲁科长和手中的玫瑰一齐回过头来,“那个,巴?你怎么来了?”巴小飞闪亮的额头在玫瑰花束上照了照,嬉笑地说道,“老鲁也在这儿?太巧了。今天我们风云际会,三路人马齐聚省城。”鲁科长展颜一笑,“我来看望同学,碰巧跟丁老师遇上了。花买给同学的,生病住院,没想到病房不给摆,丢了可惜。”我赶紧问巴小飞,“你来干什么?”巴小飞夸张地苦着脸,“小莉这两天休息,非要到省城玩。早上发神经要去逛银泰大厦。那是穷人逛的地方吗?我只说了这一句,立马被轰到这儿来了。”鲁科长笑道,“你女朋友挺厉害的嘛,哪天介绍我认识一下?”巴小飞摆手说,“算了,在你面前她会严重自卑的。”

巴小飞接着说,“老鲁借我点钱,买票。”鲁科长哈哈大笑,“现在买票哪来得及?上车再补吧。”又满怀深意地看我一眼,“你负责办好,这次出差算你们俩,回去报销。”我问巴小飞,“要是没遇见我们怎么办?”巴小飞咧嘴苦笑了下,“走回去呗。咱们一个月后见。”

车票补好后巴小飞说,“老鲁,男女有别你坐我的位子。”鲁科长笑容有些发紧,“正有此意。你们聊吧。”再次满怀深意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我注意到她出车厢门时将花束扔进了垃圾桶。巴小飞远远地看见,笑道,“此地无玫瑰十一朵。丁老怪,你抛弃妻儿,跑到省城跟一个老女人鬼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懒得搭理,目送鲁科长的背影在另一节车厢里消失,忽然觉得像是黄粱一场。

巴小飞拽了下我胳膊,“哎,你是不是有病?”

我给拽得生痛,一股无明业火从心头涌起,冲他喊道,“你才有病!”

叫喊声引得整个车厢的人朝我张望。叫喊声竟然也传进鲁科长的耳朵里,她回到车厢的门边,远远地看着我。我犹豫片刻,朝她走去,然后跟着她连续走过两个车厢。

“好好的喊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吗?”

“他知道了。”

“你告诉他的?这种事能告诉他吗?你脑子坏啦?”

“你单身我未娶……”

“幼稚!我们若能像别人一样,用得着这么大费周折吗?绿水巴掌大的地方,低头抬头都是熟人,你无所谓,我可不能把自己毁了。”

“什么叫把自己毁了?我为什么无所谓呢?”

“脑子真的叫多巴胺泡坏了。这时候还跟我抬杠?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赶快想办法,让那个神经病闭嘴!”

瞧着眼前这张因慌乱而浮起粉的脸,我快速做出妥协,因为我知道这副妆容的不容易。为了它,鲁科长共摆出十余个大大小小的瓶和盒,花了足足六十六分钟。当时我坐在她身旁,惊叹过她熟练的手法,恭维过——她若改行画画,绝对能成为一流的画家。

我匆匆返回座位。巴小飞表情有些紧张,侧过身子面向我,“奸夫淫妇密谋那么久,不会要杀我灭口吧?”

我忽然觉得,表情紧张的巴小飞比妆容精致的鲁科长可爱多了。巴小飞接着说,“我终于明白了。小莉早不来省城迟不来省城,偏偏选在这个周二;她说一我从不说二的,偏偏今天早晨头脑发热。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让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现形。”

这时我看见了玫瑰,虽只有一小截露在外面,但美丽鲜艳的色泽分外醒目。我正犹豫要不要取回来,一个方便面盒从天而降,黑红的汤汁血一样飞溅。我的视力出奇的好,竟看得见花瓣上的方便面,像蛆虫,也像露出的肠子。

带着触景而生的复杂情绪,我问道,“鲁科长离异多年,我也不是有妇之夫,我们不能谈恋爱吗?怎么成了奸夫淫妇呢?”

巴小飞愣了下,“李春悦快生了,你还大言不惭地说谈恋爱?”

“说说你吧。总不会说你和小莉相互爱着,你生活在无比幸福之中吧?”

“她爱不爱我我不管,反正我恪守承诺,我要对她负责。”

“承诺?这年代还有承诺?你从上世纪穿越来的吧?”

巴小飞脸色泛红,“废话,上世纪我已经在了。”

我不禁乐了,说,“难怪你为李春悦打抱不平。你和她是一路人,你们应该惺惺相惜,你应该向她承诺。”

回到绿水已是深夜。我明白鲁科长不会找我们的,也不会让我们找到,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出车站时巴小飞问,“你的姘头呢?明白了,她在等我自动消失。我偏不。”我说,“饿了吧,请你吃夜宵。”巴小飞很意外,随后点头。

我们拦了辆的士来到江边的姐妹排档。我因经常带女人前去宵夜,一来二去和老板娘弄熟了。老板娘瞟了眼巴小飞,戏问,“换口味了?”我笑道,“哪里,收了个徒弟。今天上第一课,学泡妞从姐妹排档开始。”老板娘哈哈大笑,“冲你这句话,今晚姐姐免单。” 接着压低嗓门问,“听说秃顶男人性欲强,而且怕老婆,对吗?”我也瞟了眼巴小飞,说,“试试就知道。”老板娘摇头说,“卖相太差,没胃口。”

我点好菜回到桌边坐下。巴小飞两眼发直,仍在盯看浓墨重彩的老板娘。我抓起一粒瓜子砸他脸上,然后问,“想泡她吗?”巴小飞气呼呼地说,“女人就一个字,贱!”我脱口问,“包括小莉吗?”

我马上意识到说错了,慌忙改口问,“喝什么酒?”巴小飞说,“跟二货一起当然喝二锅头。”

我于是要了一瓶冰啤和一瓶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巴小飞拧开瓶盖朝我示意,“干。”脖子一仰喝了个瓶底朝天。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古人云,凡有异相者必有异能。用在你身上,叫丑人多作怪。”

巴小飞眉头紧皱畅快地吐了口酒气,“啪”地一声搁下酒瓶,像是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我的风格是一步到位,喝酒如此,泡女人也是如此。”

我猜测他的话匣子要打开了,小心问道,“你和小莉,怎么一步到位的?”

巴小飞摇摇手,“会说给你听的,等我喝痛快了。”

我起身去吧台拿了四瓶二锅头。巴小飞喜笑颜开,以空瓶为中心,码麻将牌一样将酒瓶列在面前。手突然挥动,一只酒瓶被扫离了桌面,清脆地碎在地上。巴小飞浑然不觉,盯着酒瓶说,“不就是喝酒嘛,有什么大不了?”我这才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能喝,慌忙劝道,“酒悠着点。先喝点茶,我取菜去。”

等我取好凉菜回到桌边时,巴小飞已不见了踪影。我慌忙向邻桌的一位络腮胡询问,络腮胡边起身边说,“方便去了。”

江堤上的绿化带一直是午夜排档的小便池,我若有内急也会朝那里去的。于是我放下心来,爽爽地喝下一杯冰啤。

没容我舒服地嗝气彻底,络腮胡急急地从江边跑回来。“你那朋友,秃顶对吧?坐石栏上哭着呢,怎么也劝不下来。”

我撒腿跑向江边。果然,巴小飞骑坐在石栏上,双手紧抱着石墩,嘴里含糊不清地哭诉着什么。看到这,我不禁乐了,浑然忘却巴小飞的另一侧是奔腾的江水。

“哭什么呢?想小莉了?”

“才不呢。我在哭我的钱。明明看得见的,却不让我亲近。”

我更乐了,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存折不能交给女人……”

“那点钱算什么?我指的是股市!”

“股市?”我吃了一惊。

“说出来吓死你。”巴小飞用手比划着,“这个数。”

“千万?”

“一个亿又怎样?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巴小飞随即大声哭开了。

我猜测巴小飞跟股市有着刻骨铭心的过去,可巴小飞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他的注意力回到石墩上,扯着嗓子继续哭诉,好像石墩是他千万资产变成的。

半小时后排档老板娘跑过来询问情况,“他这唱的是哪出啊?”我说,“哥哥找妹泪花流。”老板娘连连咂嘴,“怂,不如跳江算了。”我吓了一跳,生怕巴小飞受刺激,转移话题问,“能把桌子搬到这里来吗?”老板娘说,“打包可以。”

老板娘很快将打包的酒菜送过来,热情地摆在石墩上,“钱付一半吧,妹妹的那份。”我装作很动情地说,“爱死你了,姐姐。”

此后的时间,我和巴小飞隔着石墩相向而坐,听他时断时续高一声低一声的哭诉,就着越来越凉的江风和菜肴喝二锅头,迎接周四黎明的到来。

天亮后巴小飞睡着了,我背起他来到路边,拦辆的士返回卫校宿舍。房门打开后我已成强弩之末,差点与躺椅撞了个正着。怒从心来,我抬脚将它踹到墙边,躺椅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巴小飞醒了,费力地睁开眼睛,“别动椅子。”他踉跄几步像是奔向椅子,却就势倒在床上。我余怒未歇,很想再踢躺椅几脚。最后我将躺椅挪回原位,慢慢地躺上去。

醒来才知道睡躺椅上了。“你怎么睡这上面了?我都不敢碰。” 巴小飞将我从躺椅上拉起,匆忙走到门后扯下一条抹布放盆里,弯腰从靠墙的橡胶桶里舀水,将抹布搓洗几下后稍微拧干,仔细地擦拭起躺椅来。当他拿出一瓶花露水朝躺椅喷洒时,我由衷地赞叹道,“硕果仅存的好男人!”

不知是感动了还是想起鲁科长的警告,我决定从股市里取一万块钱给巴小飞。“巴,帮我卖点股票。”

巴小飞斜眼看了下我,“不是说好突破两百才撤吗?”

“钱包空了,想支点零用。”

巴小飞停下手中活儿,“妈的,李春悦最需要钱你不闻不问……”

我厌烦之极,掉头回到了自己房间。

接下来我的心情迅速因手机里的风景而灿烂。几天不见,红艳艳的石榴花代替了绿叶,上周丢掉的八年薪水差不多回来了大半。我兴冲冲地去找巴小飞,准备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没容我开口,巴小飞朝我伸出手来。

我愣了下,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会……”

“助纣为虐。”

傍晚我收到短信:我烧了几个菜,过来吃饭。

署名是“鲁向你”。

信息是鲁科长发的,她的大名叫鲁向娣。

我被“向你”二字感动了,以最快速度赶到了鲁科长家。鲁科长依旧站在门内的黑暗里等我,我心情过于急切没留意门槛,被绊了个踉跄。我就势抱住了鲁科长的双腿,鲁科长轻呼一声,“门!”

门外是楼道,随时会有人经过,对面的门里随时会有人走出来。我知道这个理,却像被打了鸡血似的,掀起鲁科长石榴花瓣一样的裙子,钻了进去。“你这个变态,成心害死我。”鲁科长低声骂着,拖着我朝门边挪去。我像狗一样被她拖着,非但没感到羞耻,反而愈加亢奋。如果那时我从裙底探头张望,肯定会夺门而逃的,因为傻瓜都能从鲁科长的表情里判断出,我连只发情的公狗都算不上。

门关上后鲁科长表情稍稍改善,扶着门低头微微喘息。一向以严谨示人的她此刻内心肯定充满了羞耻感,但她还是给了荷尔蒙机会,很快被我弄得摇摇欲坠。

“急什么呢,时间有的是。”她呻吟着。

在我的耳朵里,这句话跟叛徒招供前说的“你杀死我吧”一个样。然而我想错了。

“你出来!”鲁科长掀开长裙,用力推我的前额。我额头的皮肤立刻变成一件劣质的衣服,很快就承受不住。

鲁科长打开灯,整理好裙子后长嘘了口气说,“好,吃饭。”

我只好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走到餐桌边坐下。鲁科长已从冰箱里取出啤酒,俯身在我耳边亲了下,“我为你烧了香辣龙虾,冰了啤酒,怎么感谢我?”

我没好气地说,“刚才我正在感谢你。”

鲁科长咬了下我耳朵,“有的是时间,可不要虎头蛇尾。”接着打开啤酒,将我的酒杯倒满,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不喝酒的,今天陪你。”

我想起周三黎明前的窘态,感觉两腿还浸在冰啤酒里,却不愿输了底气,“奉陪到底。”

底气就像凌霄科技的股价一样,说拉上来就拉上来。有了底气,我对香辣龙虾的兴趣陡然浓烈了。风卷残云般,很快盘里所剩无几。这时鲁科长说,“离婚时我曾发过誓,这辈子不再和股市有任何关系。现在和你搅到一起,你说怪不怪?”

我抬头看她,顺着她的思路说,“你已经很不容易了,撑到现在才破戒。”

“破戒?”鲁科长少女般羞红了脸,“那你得好好报答我。”

我举起一只龙虾说,“我愿意做你的龙虾,为你奉献高蛋白。”

“我不吃龙虾。既然破戒了,干脆说说股市吧。上周一你喊的那个申城环境,是个什么情况?什么价位抛最合适?”

老实说,除了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不会买了吧?”

“据我所知,卫校至少有十个人因为你那一嗓子赚了钱,最多的,小十万。所以现在,我代表赚钱的卫校同事敬你,年轻的,帅气的股神!”

“你真的买了?”

“儿子不听话,只好请你把把关。”

“他不是上大学吗?”我继而想到问这个很蠢,改口说,“赚小十万的肯定是他。”

“他上的是财大。他的同学都在炒股。”

“发财从炒股开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幸运之神再次青睐我,因为类似问题我曾问过巴小飞,于是复述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恐怕连巴菲特也回答不了。股市赚了就合适,没有最合适。”

“你就装吧。凌霄科技冲破一百二你都敢守,跌回七十你也没抛,你就气死我吧。”

鲁科长真的生气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复述,“我的本事再大,大不过庄家吧?庄家还得看大盘脸色。”

“我不管。凌霄科技你已定在二百,申城环境怎么也得超过五十。”

“价格你已定好,还问我干什么?”

“真的?”鲁科长激动得站起来,“我以为保守了呢。你看好的股票,不是火箭总得是飞机吧。”

我担心她继续在申城环境上纠缠,掩饰地端着酒杯。隔着啤酒与她相对,啤酒放大了她的躯体,乳房像臀部一样滚圆,五官却显得既小且远。我盯着她的乳房,忽然想,此时她若转过身去,臀部不知变成什么样。我不禁笑了。

啤酒后面的鲁科长五官迅速变大变近,巨浪一样朝我袭来。接着酒杯被拿走了。

“正经一点好不好?因为你的一句话,我把所有积蓄全投进去了。我有过一次血的教训,可不能让悲剧重演。”

我再也笑不出来。我想起了老吴的老伴,由此而想到,鲁科长若真的悲剧重演,她会怎样,我又会被怎样。

“明天只会更好。”我再也没有继续吃龙虾的心情了,故作轻松地站起来,“保险起见,我现在就回去,重新给申城环境把脉。”

“我不是这个意思。”鲁科长缓缓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龙虾替我留着,等大功告成时再吃。”

“那就听你的。”鲁科长动情地说,“到时我重新烧给你吃。咱们边吃边聊。”

送我到门边时鲁科长似乎忘了申城环境,情意绵绵地,“要不留下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我学着她的口吻说,“门!”

夏夜的城区既吵且热,人车堵眼灯光刺眼,我很想去江边的姐妹排档坐坐,喝几杯冰啤酒。但我不得不往人堆里扎,因为我得回卫校宿舍去找巴小飞。

意外的是,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小莉,她从巴小飞房间出来,准备关门离开。此时,关门离开的小莉是令人愉快的,所以我高兴地招呼道,“走啦?巴呢?”小莉跟着笑了,“一万块钱我收下了。”

我瞧出笑容后面的不怀好意,顾不上内心的懊丧(我已反复交代过巴小飞,不要将钱交给小莉),赶紧低头从她身边走过。不料她紧跟在我身后,等我开门后抢先一步进了房间。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捋起上衣,雪白的胸脯在黑暗的衬托下分外醒目。果如我所料,她的乳房如小笼包一样,小巧而精致。

小莉说,“你不就这点心思吗?人穷志短,我卖。”

我凌乱好久才说出话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看在我喜欢过你的份上。”

“喜欢我会把我扔给那个垃圾?喜欢我会把李春悦的肚子搞大?你要是真的喜欢我,一万块钱远远不够。给姓巴的买套房子吧,我跟他最后通牒了。”

小莉说完风一样离开了。我听着噔噔的脚步声,明白她是真的下楼离开了。她肆无忌惮的声音,巴小飞若在隔壁肯定听得见。我无法预料,巴小飞听见后会怎样,会有怎样的蝴蝶效应。

偏偏在这时巴小飞来电了。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号码像暴风雨前的闪电一样刺眼。

“给你十分钟,迟到一秒的话,你将会看到一具浮尸。”

我明白,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了,“你,你总得告诉我在哪里吧?”

“姐妹排档,你还有九分五十一秒。”

情急之下我忍不住摇头,心想找巴小飞的方式有很多种,早知如此何必自作聪明回他妈的卫校宿舍!

赶到姐妹排档时我却差点气炸了肺,巴小飞坐在昨天晚上我们坐过的桌子边,悠闲地用筷子敲击二锅头的玻璃瓶。桌上摆着五瓶二锅头,编钟一样排着。与昨晚不同的是,每个酒瓶都开着,里面的酒多少不一,因此被敲击出的声音也各异。

“瓶子太小,声音调不出来,实在有碍视听。”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按计划,你应该浮在江里了。”

“没错。我的灵魂早去龙王爷那儿报到了。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具皮囊。”

这时老板娘从我身边走过,“去哪儿鬼混了?你朋友等了一个多小时。”

“一个多小时?”再没什么比老板娘的话更令人愉快的了,我差点拍翻了桌面,“姐,你总是给我惊喜。”

“谁叫我是你姐呢。”老板娘接着俯下身子,“今晚不要让他喝多,万一掉江里淹死了,你我都要承担责任。”

有人喊买单,老板娘扭头应了声,手在我肩膀上轻拍两下,又说,“你怎么交了这种朋友?丢脸。”

我给她说得有些迷糊,分不清她是骂巴小飞还是骂我。

我定了定神,试探着问巴小飞,“你小子,好事肯定想不到我。”

巴小飞说,“恭喜答对了。今晚小莉跟我最后通牒了:一个月内,拿房产证换结婚证。否则,分手。”

“若真这样,分手好了。”

巴小飞竟流下泪水,“分手就没老婆了。”

“怕什么?我重新帮你介绍”,我本想说的是这句,结果被另一句话抢了先,“你不是有过千万资产吗?怎么回事?”

“虚拟的。镜中花水中月。”

“虚拟?”

“屁股已经露出来就不用兜着屁眼了,我全说。大一我开始涉足股市,因为穷,我连免费的手机也用不起,炒股当然不会用真金白银。我的股市生涯是从网吧开始的,炒虚拟股,跟玩游戏一样,不需要真的人民币。没想到顺风顺水,一个学期下来,竟然赚了五十万。那个可望不可及的五十万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心思开始异动,不甘于务虚了。可我实在凑不出钱来,我想过抢劫银行,想过被女土豪包养,大一的第二学期我基本在胡思乱想中度过。”

“求包养还是靠谱的。女土豪中好你这口的应该有。”

“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将死之人。”

“我认真的。绿水有这样的女土豪,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

巴小飞情绪有些激动,拿一瓶二锅头往嘴里灌。我赶紧起身夺下,“把千万资产说完吧,免得留遗憾。”

巴小飞眨眨眼,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对,我若不说出来,恐怕没人知道绿水卫校,这个屁眼大的地方,还有巴小飞这号人物。你可以写个传记,在《人民文学》上发一下。”

“写个列传。写好跟司马迁说下,放进《史记》修订版里。”

“最后我盯上了学费。一年的学费四千多,换成你或许瞧不上,而我需要的是开始。像我这种人,能够把握的开始少得可怜。按理老天爷会可怜,谁知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大玩笑:玩假的,怎么玩怎么有;一旦动真格,全他妈的是雪上加霜的残酷。我的大学毕业证书到现在还被师大扣着,根本不关英语四级的事。真相是从大二起我没再交过一分钱学费。总结师大的炒股岁月,唯三个好字了得:若不满仓就好了;若不频繁换股就好了;若是等到大四再进股市就好了。炒股之大忌有三我犯其二,岂有不败之理?等到大四纯属个人感慨,等到大四说不定我不炒了。股场三年,我分三次缝在裤裆里带到学校的学费,现在所剩无几了。我持有的股票,大部分像跳楼的厌世者,稍有些活气的,则像只拴着的狗,跑了几步就退回来。我遭遇过摘牌和老总被抓,股市最坏的事赶集似的往我身上招呼。而我炒的虚拟股,变戏法般从百万变成千万,想不顺利都不行。所谓有得必有失,老天爷就这样在我身上体现公平与辩证。”

我安慰道,“你也说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要纠缠着过去不放。卫校虽是个穷单位,凑合着过还是可以的。”

“我多想净身出户啊,可是过去拽着我不放。我和别人按揭买房一样,得补交欠下的学费,得还清家里当初为凑齐学费而欠下的债务。我那老婆你知道的,我也有自知之明。”

“办法是想出来的,当初你劝我买凌霄科技的时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巴小飞嘿嘿地惨笑着,“我要是买了,你会这么滋润吗?说不定满世界找我拼命呢。”

“言下之意,你是股市克星,股市离开你就好了?别把自己当回事,你没那么大能量。”我小心地克制住内心的悲凉感,继续说,“凌霄科技,你现在还可以买的。申城环境你也可以买的。”

“你大概忘了,帮你拿下凌霄科技的当天,小莉妈生过病的。”

“那又怎样?”我马上会意过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天小莉从西安的华清池打电话来,我只好发动西安事变,两秒钟内将股市清了仓。”

“下午给你的那一万块,明天能进股市吗?”

巴小飞腾地站起身,“我去尿尿……”

仅过了数秒,老板娘跑过来说,“你那个,又在江边哭呢。”

“骗我吧?他没有喝酒。”我的眼睛依次扫过余量不一的酒瓶,马上反应过来:我来之前,巴小飞已将五个瓶里的二锅头不同程度地喝了。

鲁科长来电时我正在银行里提现十万。由于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如此多的真金白银,我紧张得口水直流,手握不住签字笔。我异常的表现引起营业员的注意,这位大嘴女士细心地询问我取钱的缘由,反复提醒我不要上当受骗。鲁科长的来电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紧张,使我能够利索地向营业员表达感谢,并说明一切都在掌控中。

鲁科长的来电却也让我跌进更深的紧张,仿佛下面有无数的龙虾冤魂在等着。我惊呼一声“坏了”,提起钱袋拔腿就跑。所幸银行就在卫校对面,我仅跑了三分钟就到了宿舍楼,鲁科长的第四个未接来电也刚刚响起。上楼时我忽然想起李春悦,忽然觉得要为她做点什么。

于是我仅在巴小飞面前排出五沓火红的人民币,巴小飞漠然地瞪着黄浊的眼,“什么意思?可怜我吗?”我轻声哼道,“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

巴小飞渐渐低下头去,等我放开嗓门唱“重整河山……”时竟趴在钱上痛哭起来。我很想等他哭痛快了再问申城环境的情况,无奈鲁科长催得紧,只好说,“五万块,赚了还我,亏了算我的。你就放心地玩吧。”

未料巴小飞抬头问,“你就不担心肉包子打狗昨日重现?”又低下头去,啜泣一下叹一句,“昨天太阳下山之前我也认为,那一万块钱会让我重整河山的。”

“这五万块千万要保住,它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

“你出去吧,让我好好地哭一下。”

我犹豫再三吞下最紧要的话,选择了离开。

鲁科长的来电又一次赶到,“你,怎么回事?”

我装出刚刚赶回的样子,边喘边说,“银行取钱,电话落房间了。”

“巴小飞穷疯了,找我救急。”我自作聪明地补充道。

鲁科长响亮地笑了声,“你怎么不先救我的急?”

我情急之下说,“申城环境破五十没问题的,你急什么呢?”

鲁科长更着急地说,“关键是儿子嫌涨太慢,全抛了!换成了凌霄科技!”

“好哇!”我高兴得直拍大腿,“飞机不坐了,改乘火箭不好吗?”

鲁科长沉默了会儿,“那你得保证凌霄科技突破两百。”

我说,“能不保证吗?咱们现在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安抚好鲁科长后我骑电瓶车去了中医院,路上我心存侥幸李春悦并没有怀孕,或者她已做了流产。

我正神情恍惚时小莉迎了出来。从表情上看,是因为看见了我。她在药房工作,抬头就能看见呆若木鸡的我。

小莉反复打量我手中的钱袋,“里面是钱吗?好像不够十万。”

“十万会有的。”我尽量不去看她,“今天我找李春悦。”

小莉的目光“啪”地反弹到我脸上,片刻后笑了,“好,我去喊她。至于她见不见你,我不保证。”

几分钟后李春悦被小莉拽进我的视线。那几分钟里,我后悔过贸然前来,想过应该把钱丢给小莉由她转交。我甚至想过偷偷躲进某个角落,先观察一番再决定是否现身。

李春悦的出现彻底击碎我的侥幸。她大腹便便快临盆了。

小莉把李春悦拽到我跟前,像中间人一样说道,“好了,你们谈。”

李春悦反手拽住小莉,“你走我也走。”

小莉故意叹了口气,笑吟吟地看着我,“你这是何必呢。我夹在中间算什么呢?”

我觉得小莉这句话是针对我的,未料李春悦说,“是你拽我过来的,你现在走算什么?”

李春悦声如蚊呐,却透出一股难以撼动的平静。我仔细地打量李春悦,惊讶地发现她已完全陌生。印象中的厚嘴唇红润依旧,却在脸颊的挤压下过分凸出,如贴着两条热狗。我暗暗咒骂多事的巴小飞,转念想这种事情能用五万块了结是运气,五万块眨眼就会赚回来,这条尾巴若不斩断余患绵绵无绝期。于是递上钱袋说,“这里有五万块,你先拿着。放心,该负的责任我会负的。”

李春悦果断地说,“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负责任。你要是再来找我,我辞职。”

李春悦接着对小莉说,“走吧,我还要上班呢。”

小莉一把抢过钱袋,“你傻呀。”

返回卫校的路上我忽然想念小莉。

但我之后没有回去找她,而是向鲁科长请假,然后关闭手机乘火车去了北方。我本是要去内蒙古大草原的,想在广褒的天地里找一找自我。可第一站到郑州,然后去了呼和浩特,接下来在兰州住了一晚,吃了碗正宗的兰州拉面,再折回四川重庆,最后直达绿水。行程共十个白天十一个晚上,我基本在火车上度过,仅从车窗远眺过草原。买好目的地为绿水的车票时我奇怪过没在呼和浩特下车,后悔过没按计划在草原上奔跑呼啸,犹豫过要不要重返草原躺在茂密的草丛里与自己对话,然而我在熙攘的人群中自我妥协了。

回到卫校宿舍已是深夜,走进的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以为重回了火车。小莉像是在我身上安装了跟踪器,当我走上二楼时她打开了门。这次她不是将要离去,而是主动迎上来抱住了我,“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吗?我投降先。”

我由于还没摆脱久坐火车的不适,反应比较慢,仅说了句,“别开玩笑。”

“装什么好人?你不一直在等今天吗?我也在等今天。”小莉轻笑一声,拉我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台灯亮着,巴小飞坐在书桌边,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我强作镇静,问道,“巴,这么晚还不睡,画什么呢?”

巴小飞并不理睬,专注于手中的活儿。

我走上前去,惊异地发现巴小飞在画百元版人民币。他用的是铅笔,他画的人民币素描像极了。他的右手边叠着厚厚的白纸,剪裁得当;左手边则叠着画好的,看上去足有一万的份额。

小莉温柔地从身后抱住我,我问,“他怎么啦?”

“看不出来吗?想发财想疯了呗。”

“多长时间了?去医院看过没?”

“还装。”小莉妩媚地看着我,“这些天你一直关机,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你想说什么?”

“坏蛋,我知道你对我贼心不死,就是代价太大了,”小莉看了眼巴小飞,“不过我喜欢。”

“巴,他到底怎么了?”

“你继续装。”小莉的温柔快滴出来,“那天你给李春悦五万块,我就明白了。果不其然,晚上巴就打电话给我,口气很硬,非要我过来。我当然过来了,他拿出五万块‘啪地甩在我面前,‘你不是要房子吗?一个月后给你。我故意逗他,‘还差五万呢。他狂得很呢,‘不是说一个月嘛,一个月后,保证给你房子,说不定别野呢。他故意说成‘别野。我并不着急戳穿他,而是想看看他到底无耻到什么程度。以前我只觉得他恶心。果然,他无须再激,开始自吹自擂了。说你这个股神是他造出来的,若没有他这位江左梅郎,你连个屁都算不上。江左梅郎是谁?他怎么不自比巴菲特?我真想手撕了他,转念一想何必呢,一只秋后的蚂蚱。没想到他越来越放肆,我决定几个时辰也不给他了,所以,等他睡着后三下五除二,把钱扣押了。”

我又看了巴小飞一眼,“然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不好吗?”小莉得意地说,“从春秋大梦里醒来后他疯了似的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拿钱。我当然不会承认,故意臭他,‘肯定是你昨晚声音太大,被隔墙之耳听到了!他总算没蠢到家,哀求我把钱还他,说这五万块本来就是给我的,希望我给他一个月期限,让他证明一下自己,一个月后连本带房子一起还我。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他一招不灵又开始跟我讨价还价,说还三万就行,最后说一万。见我仍不答应,他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我一点也不生气,最后实在懒得听了,手机扔一边完事。”

我紧紧地盯着小莉,小莉渐渐露出慌张,说,“晚上我过来他就成这样了,问他话他不搭理,拉又拉不动,只好随他。”我说,“可以打120。”小莉瞟了眼巴小飞,说,“120?你以为他真疯了?一个疯子能把人民币画得这么像吗?”

小莉很快调整了自己,温柔地说,“他要是真疯了不好吗?我们可以放心地在一起了。”

我咬咬牙,说,“是我的错。原谅我好吗?”

小莉展颜笑了,“当然是你的错,谁叫你始乱终弃把我扔给他?有你这么爱我的吗?你不仅错了,你还是个变态。”

几分钟后我终于剥开了小莉,像剥开买来的荔枝一样。她小而结实的乳房再次展现在我眼前,像荔枝一样洁白而富有弹性。我眼角的余光并没有离开过巴小飞,他正襟危坐丝毫不受影响。我于是确信他真的疯了,不由惨呼一声,“疯了,疯了好。”

我发疯地抱起小莉,小莉惊呼一声后像蛇一样缠住了我。

我没忘记问一句,“李春悦,钱收了没?”

“我是谁呀?”小莉热烈地亲吻我,“两个障碍全部搞定,现在只剩我们两个,谁也阻挡不了。”

我再次看了眼巴小飞,巴小飞忽然回过头来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写笑话了吧。”

我大惊失色,不禁哆嗦起来,一泻而下。我想推开小莉,无奈她越发地抱得紧了。仓促之间我只好被她抱着,呻吟号叫。

等我恢复了平静,巴小飞又是专注于画人民币的巴小飞了。我的所见乃心里有鬼作祟。

十一

天蒙蒙亮,我发现自己赤身睡在躺椅上。空调风从背后吹来,凉得有点受不住。

我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我赤身裸体躺在书桌上动弹不得,天花板锃亮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我能清楚地看见镜里的自己,同时看见蓬头垢面的巴小飞。巴小飞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行为艺术家,专注地往我身上贴人民币。人民币黑白分明,有条不紊地吞噬我的身体,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金镂玉衣的模样。最后我的全身只剩下眼鼻口之间一小块部位敞露着,巴小飞拿起最后一张纸币,仰头喃喃自语,如风水师念符咒。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因两颊深陷而变得扭曲,熟悉的轮廓再也找不到。但他并不急着把最后一张纸币贴上,而是摆动手臂跳起舞来。我的恐慌随着他手臂的摆动而波动。他突然像着了定身法,我预感,他若恢复动作,我会在下一秒内被人民币活埋。

醒来后我发现巴小飞依旧在台灯下画人民币,而小莉已不见了踪影。我盯着巴小飞的背影,渐渐起了疑心:眼前这个人不是真实的,包括昨晚的小莉。

门被轻轻推开,小莉端着脸盆走进来。宽大的睡衣使她看起来脚不沾地,幸好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是真实的。我稍稍放心,招呼道,“早?”小莉放下脸盆,快步走到我跟前。我指着巴小飞问,“这些天他一直这样吗?不吃不喝夜以继日?”小莉微微一笑,“他要有这个本事,早参加《挑战不可能》了。他在向我示威呢。”

“你的意思,他装的?”

“同情他了?”小莉有些不高兴,“笑我无情还是无耻?现在问这个有意思吗?昨晚搞我的时候为什么不问?”

“昨晚顾不上。”我机智地说道,“我早说过我们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现在信了吧。”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给他钱呢?下一步教他炒股对吧?”小莉扭头去看巴小飞,“一个月后他要是真买了房子,你说我嫁他不嫁呢?”

我急促地笑了声,“现在还有这个要是吗?”

我胡乱地套上衣服。小莉背上背包说,“这地方我不会再来了。”

然后小莉特意走到巴小飞身边,搂住他的肩膀说,“巴小飞,你真疯也好假疯也罢,反正我的噩梦结束了,你好自为之。”

小莉离开后巴小飞终于有了变化,放下笔,紧绷的身子松弛了许多。他双手拿起新画好的纸币,放在眼前仔细地观看,愉悦之情从后脑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接着拿起那叠已画好的纸币,将新画的放最上面,然后从抽屉里取出条皮筋缠牢。

疯了的巴小飞是不会有这些动作的,我喉头发痒哽咽着说,“巴,别怪我,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巴小飞并不理睬我的反应,而是伸手拿起下一张空白纸。

我的大脑跟着变成白纸,半晌才挣扎着回到了自己房间。我坐在床头,发呆,出汗,直至抱头痛哭。等哭够了我下楼去冲澡,当凉爽的水从头顶淋下,我脑子里激灵一下,猛然想到得赶快通知学校,把巴小飞送医院。

我僵化的思维并没去想拨打120或者学校办公室电话,而是支配身体直接跑进了校园。放暑假了,校园很空很安静,我能听见空气被太阳加热产生的嗡鸣声。

门卫叶杨狗看见我后夸张地瞪大眼睛,“你还敢到学校来?”

这个老光棍随即把我拉进了门卫室,“于水仙满世界找你……”

“于水仙是谁?”

“吴根顺家里的啊,你是不是向她推荐了什么鸟(也可能是妖字)股,并且打包票说能涨到二百?她儿子全砸里面了,据说房子也赔掉了。”

“凌霄科技?跌了?”

“岂止是跌!庄家进号子股票停牌了!”

“真的?”我全身顿时腾起一阵热浪,眼睛受冲击后出现短暂的失明。

“你要是早来几分钟,说不定被大卸八块了。五天前她就疯了,手上拿着菜刀,成天在校园里晃荡,见人就问你在哪里,还冲进李校长(李幸桥)办公室,逼他交人。李幸桥跟她讲道理她不听,还发狂剁掉了自己右手拇指。现在校领导看见她就躲,除了鲁科长没人敢来上班了。”

“鲁科长?她今天来了没?”

“来了,老早就来了。不过你千万别去找她,你会害死了她的。”

“她又怎么了?”

“问你啊。这半年看你把学校搅得,上窜下跳,好像股市是你家开的赌场似的。”老光棍情绪有些激动,抹了下嘴边的唾沫,瞪着双鼠眼继续说道,“学校领导中,看得起我叶杨狗的,她算一个。这么好的一个人,命运怎就老是和她过不去呢?她那个前夫,炒股炒到最后真的是禽兽不如呢,背着她拿房产证去借高利贷。她硬是靠自己把房子赎回来,那几年她身兼数职,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地赚钱还债。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她那儿子又开始死作,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偏偏学那不争气的老子。现在好了,掉进一个坑里了。”

“也是因为凌霄科技?”我随即明白,鲁科长的悲剧因为我而重演了。

“败光家产后试也不考了,手机一关玩起了消失。天下竟有这种不孝之子。学校把鲁科长喊了去,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啊?回来的路上就病倒了,命差点送掉,大巴直接开进了医院。现在她表面上跟正常人一样,其实,听医生说脑神经受了刺激,不能跟她提股市。好像叫什么癫痫发作。”

“她可提到我?”

“她替你挨枪子呢!于水仙闹过后李幸桥找你不着,气急败坏拿鲁科长开刀,弄得她病情复发又送了一次医院。”

十二

我终于打开了沉睡十余天的手机,鲁科长的愤怒与绝望也终见天日。一个个短信冤魂一样交替出现,手机承受不住最后竟出现了黑屏。

我拨通了市精神病医院同学的号码。等救护车的期间我查看了股票,凌霄科技的股价像死人惨白的脸一样盖在白布之下,悄无声息。我仔细地看了下,喉头阵阵发痒,于是连咳了几声。嗓子发甜,我很想咳出血来,把股价染红。

放下手机没一会儿,同学已开着急救车进了校园。

我担心巴小飞出现抗拒,未料他像是早等着同学的到来。他主动放下手中活儿,礼貌地跟同学握手,问,“终于把你等到了。”

“早知道你是装的,”我用力拍了下巴小飞肩膀,“你这招真他妈的绝。”

巴小飞并不理睬我,继续跟同学说,“十万块不是小数目,好在我已完成百分之十。若是在股市上,涨停。”说完神经质地笑起来。

巴小飞上车后我对同学说,“干脆把我一块接收了吧,这地方我肯定呆不下去了。”

我接着简要地向同学述说了炒股以来遭遇的种种,同学笑道,“你说的那个鲁科长我知道,市医院转来过的,癔症,不能跟她提股市,一提就癫痫发作。癫痫我觉得又不像,像性高潮。”

“性高潮?”我差点合不拢嘴巴,“该不会是她长得好,你意淫了吧?”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鲁科长性高潮时的模样在脑海里重现。“你先回医院吧,我跟领导汇报下,再过去。”

我一路小跑去了教务科。鲁科长果然端坐在办公室里,看见我后笑容未变,“你总算回来了。那个巴也是音讯全无。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去阴间见吴根顺了?”轻拍了下桌子,“你们唱的是哪一出?生理课差点考不了试,知道吗?”

“鲁……”我情急之下不知如何称呼她,“股票放一万个心,政府马上会出手救市,凌霄科技肯定会重整旗鼓,突破两百的。”

鲁科长呻吟了下,身子迅速躬起,如热锅里的虾子。我注意到她两腿紧紧夹起,呻吟喘息确实像出现性高潮。奇怪的是,我像忘了曾经和她做过,忘了她不止一次在我眼前这样过,如惊弓之鸟般逃进了校园。

我远远地看见,救护车刚刚驶出校门。

我边跑边喊,“等一下!停车!”

救护车并不理睬我,也没加速,从容地从我视线里消失了。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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