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之后还有明天

2016-05-14 18:41赵雁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母亲

赵雁

他立在窗前认真地嗑着瓜子,对待有些小而瘪的瓜子仁他也不放弃,想着办法掏出来。小手指微翘,指甲特意留长了些,好像专门为了对付这些瓜子仁。他此时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爱搬弄是非的无聊女人。窗台上袋子里的瓜子已消去了一半,脚下瓜子壳也聚成一堆,却懒得理会。

天气溽热,日头毒辣,晃得人睁不开眼。楼下的人只要没戴墨镜的,统一一副心思纠结愁苦的表情。知了玩命吼叫,誓要把天空撕出道口子,让饱受闷热之苦的众生透口气。不知谁家的孩子也加入了合唱,声音从断断续续的轻声呜咽变成不可节制的尖声泣诉,好似要把肠肝肚肺都哭出来,让你明验他的委屈。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的气味。

要搁往日,他早会不耐地抓起枕头往门上窗户上扔去,用最粗暴的脏字大骂让他睡不安稳的一切。然而今天,他认真地看,仔细地听,努力地听,小心地听,甚或还听出些陶醉和珍惜来。

站得有些累,他一边晃动着肌肉僵硬的脖子,一边慢吞吞地打量着这个家。米色的地砖早已失去光泽变成晦暗的说不出的什么颜色,很多地方破朽了,露出坑洼的黑色,像一块块擦不去的污迹。棕色皮沙发的海绵垫早已破旧不堪,常常落座的地方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坑,皮子龟裂的纹路里嵌着灰黑的污渍,因为手的侵蚀,有的地方油亮,有的地方暗沉。电视、电视柜、餐桌椅,衣柜、床都早已失去当年的时髦靓丽,估计连楼外那个收废品的老头都不稀罕往它们身上瞟一眼。进入这个家,唯有腐旧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压抑。

这个家装修大概在什么时候?十几年前?他记不清楚了。当年,他跟几个哥们儿从云南倒腾中药材挣了些钱,接着又倒旧服装、走私的小电器,反正能挣到钱又需要冒些险的买卖他都做过。也算运气好,做什么都挣钱。而跟在他后面做的,不是被工商封了,就是被公安抓了。

他从十五岁辍学在街上混,到二十六七岁在县城混得油光水滑,每天都像活在梦里,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脚不沾地,没少被请到局子里喝茶。见了工商像乌眼鸡,但也学会了给工商所所长的娃儿发厚厚的压岁钱,给派出所送锦旗外带五个电风扇。家里那些飞利浦剃须刀的水货,给那些可以管到他的男人发空了两大箱。

这不妨碍他最拉风的时候,头发向后梳着背起,用发蜡固定,披着亮泽度颇高的貂领皮衣,架着墨镜,叼着来路不明的“古巴雪茄”,装大佬。那玩意儿臭烘烘的,劲大,也就是咬在嘴里做做样子,半天也吸不上一口。身后还跟着个打不走骂不散的小兄弟“黄油渣”,摩丝把头发抹得梆硬,藏蓝色西服在身上飘着,衣服下摆“华伦天奴”的商标也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他也算对得起这小子,衣服是在那会儿刚开业的“威利斯”商场他给置办的,花了八百八,让黄油渣出场面穿的。那小子瘦得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晃荡,却极其能吃,家里人都讨厌他。黄油渣认定跟着他吃香喝辣满足胃口。跟就跟吧,有人撑场子也是好事。

那些混街的女孩子很吃这套,对着他明里暗里的把媚眼抛得电光四起。晚上在歌厅,趁着若明若暗的灯光,他左搂右抱着的妞被他不安分的手在身上乱摸几把,笑得咯咯的,撩人心怀。但他从不带姑娘出台。在这点上他有原则。

他还是喜欢小南街上那家转不开身的花店里的姑娘,大家都叫她“阿裙”。人长得清清淡淡,和男人说个话,薄薄的耳垂都会烧得通红。她笑起来,总是怕太放纵似的,用手捏成小小的拳头使劲顶住自己的嘴,避免发出大的声响。两个小小的笑涡却变得深深的,透露着小秘密。只要一看见她的笑涡,他便醉了。心里只能揣得下她。尽管心里痒痒得难受,但他却克制住自己不做绿头苍蝇,只隔三岔五从城东到城西,跨过几条街去买花。毕竟他也要面子。阿裙好像一直很警惕,对他的搭讪总是问多答少,展露给别人的笑容对他却很吝啬,只在仔细包扎好花束递到他手上时,才能微微露出几分笑意。

他还是知足。

最扬眉吐气的是他的母亲。当年儿子和街上的小混混到处惹祸生事,常常要她像消防队员一般跑到街坊邻里或是认都不认识的人家里赔笑赔礼还赔钱。最惨的几次,在人家门前哭跪求情,仍旧吃闭门羹。他记得不长时间里,年纪不大的母亲便显驼背了,白发噌噌地长,出门像在地上找钱似的低着头。后来,她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必须的买菜总要捱到菜市马上收摊,才从那些不太新鲜的残根败叶中随意捡些回家。

后来不同了,母亲的腰杆忽然变得挺拔,头也扬起来,眼神不再躲闪。虽然白发回不去了,可每次买菜回家,总有人热情地帮她提一把、拿一下。当年那些声色俱厉的讨债鬼见到也要主动打招呼,常说的一句是:兰姨,和宝根说说,抽空也给朋友们介绍些财路,他做得好啊!每当这时,母亲应答的声音又响又脆,脸上笑容挤出的纹路,像极了贴服的蟹爪菊。

有了钱,母亲就督促他买了当时县城最好的楼盘“馨韵家园”的一套大三居,说留起娶媳妇。他还主动帮父母把那套住了十来年的房改房做了最好的装修,就是眼下这套。

想到这里,他揉揉眼睛。昨晚喝了酒,眼泡儿是肿的。他拍拍脸,使劲地睁了睁,发黄的眼屎挂在眼角,随着睫毛的眨动牵牵扯扯。他用中指肚在眼角使劲捻下,随意地搓在身上那条肮脏陈旧的卡其色七分裤上。此时窗外又一波蝉鸣乍起。

他的手触到裤兜,里面是皱皱巴巴的二十元钱,看着纸面,好像经过了千人手。叹口气,想想,把它放在窗台上展平,回身用茶杯压在餐桌上。茶杯上留下的陈旧茶渍像一张笑歪的嘴,似乎在嘲弄他。

昨晚,在那间狭小的充满浓烈香水和饭菜等一干说不清道不明气息的出租房里,他像落败的士兵缓缓从身下的女人身上爬起,半天回不过神。

对,刚才阿裙的脸无数次晃在眼前,赶都赶不走。是的,他多希望身下的女人就是阿裙。可那张清淡的脸上分明写满不屑,飘出的眼风就是盆冰水,再热烈的身体也挡不住如此寒凉。他似乎能看见身体上蒸腾出白汽。一次次的腾跃,都被这样的寒凉逼退。汗水布满额头、后背,挂在下巴的水珠,眼看着砸向身下的躯体,心却像在冰箱里急冻过一般。

他迅速萎顿。仰身躺下,喘息间目光触及屋角天花板上一只正在忙碌悬吊织网的花蜘蛛。他盯向它时,它也停止了劳作,似乎坦荡与他对视。

倒是他率先败下阵。

身旁的女人叽叽歪歪,他懒得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离最近一次见到阿裙快有一年了。猝不及防的相遇。他想闪,终于没躲过。细骨伶仃的阿裙,像吹气一般,早已成了肉鼓鼓圆滚滚的少妇。她嫁了人,是个卖日杂的小老板。卖日杂图的是稳妥,发不到哪里,也穷不到哪里。大女儿都上初中了,端的她爸的模子。前两年又生了老二,是个儿子。这回看到时,头发有些凌乱,胡乱别着一个紫色发卡的她正扯着嗓门,穿围裙戴袖套,怀里抱着花盆,站在一家店铺外一边指挥着小工从车上搬花,一边厉声呵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孩子手举一架小小的玩具飞机,在店铺内外来回奔窜,不亦乐乎,嘴还噘着呜呜地配着音。看眉眼,单薄清秀,有母亲的影子。

目光相遇,她怔了一下。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脚下,再拉拉衣角,再抬头时,冲着她,笑了,露出有些焦黄的牙齿。这几年,他脱相厉害。在短暂的几秒钟里,她的表情审视、疑惑、惊愕、茫然无措,急剧变化,看到他坚持的笑容,她也试图用笑容回馈,但面部肌肉似乎不听使唤,勉强地咧了咧嘴,表情僵硬难看。此时的他,反而有了勇气,他执着而又热切地凝望。凝望带着疼惜,不知对她还是对自己,也许仅仅是对流水般的日子。尽管同处一城,但他很明白,再难有机会可以这样近距离相遇。因为他连自己都不会允许。

眼神聚集着光束掉入阿裙的眸子,烧得她身体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她垂下眼帘,使劲地抿着嘴。她似乎在温习很多场景:都说他恶名远扬,可进入花店的他从不多言语,彬彬有礼;连着两三年,她家的花总有一批固定顾客,他和他的各路朋友;母亲病故,一笔万元匿名汇款;她的手常年摆弄花,粗糙不说,被花枝刺破弄伤也是常事,花店的门把手上常拴着装着护手霜、创可贴和齐全药具的塑料袋;他们唯一的江边短暂约会,江风很大,他想把大衣脱给她,她拒绝。他便把大衣解开,扯着两片衣襟,为她挡风。她问汇款的人是不是他,他否定得很快,还嘲笑了那个汇款的人,口气揶揄;他生意失败出走,给她的信,字迹与她一直保留的汇款单如出一辙……她问过自己多次,动心了吗?答案是动了心。但她最终选择了稳当。后来,听说了他的境遇,她也只是难过了两日,日子仍如常过下去。有时想起,她甚至还为自己庆幸。不过,这样的念头一经钻出,她就替他不值。

到底是不爱。

稳当了吗?她在心里冷冷笑自己,左边肋骨的疼痛又现,那是丈夫和店上雇的女人被捉奸在床后,恼羞成怒的杰作。被袖子挡住的大臂内侧,那女人留下的血道还未完全干结成痂。她已经决定重新出山,再开花店,哪怕只是人家铺面上窄窄的过道。

再抬眼已镇定不少。她还他一个生动的笑容。不用揽镜顾盼,她知道那一定是这几年来最明媚的笑容。她欠他的。

他惊了一下,她的笑容倏地一下如雪花化入泥土般浸润。他生怕错过,迅速承接,竟然有些脸热的羞涩,在近四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笑纹更深更密了些。他甚至动了想握握对面那人手的念头。那双手他如此熟悉,却从未真正触碰。那双手并不细致,甚至骨骼粗大,与她曾经的娇俏身形并不般配,上面有伤痕,有粗糙的掌纹,还有食指侧面与掌心的硬茧,可他此时是多想抚摸它们。他的手充满着渴望和紧张,微微团起的拳头已感觉有汗意,在伸出的那一刻,放弃了。许是劲使大了,连带身体向前趔趄了一下。

他们一句话没说,也没问。却感觉都说了问了,也说尽了。

他背转身离开时,阿裙回过头望了几回,对着他背影轻轻叹气后,便又投入应对她的改变。

小街上,汽车、自行车、行人并进,正值下班高峰,拥挤变得固执。路过一个卖旧书的地摊,一本时尚杂志上,一个大嘴的欧洲女人裙角飞扬,笑容灿烂。上面是大大的标题: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只喜欢你。他收住步子,视线集中在烂俗煽情的标题上停顿片刻,继续走,步伐有了轻快。

女人还在不停叽咕,好像入侵者,让你无法忽略,不情愿地被拉回现实。她狠狠地扯过被他压住的胸罩、内裤穿上,手碰到他赤裸的身体,满心的不耐烦,扒拉着,一下弄疼了他。他沮丧地拿手使劲胡噜着头,才认真地盯了一眼身边这张一直没心情领略的脸。

看着都硌人的高颧骨配着一张黄面皮,窄窄的额头,三角眼皮上涂着隆重的眼线眼影,试图让眼睛看起来大一些。皮肤的毛孔粗大,有很多留下的痘坑痘印,被厚厚的粉盖着,也像抹不平的墙面,毛糙。嘴唇上口红太艳,和嘴唇完全不贴服,两两不相干的样子。此时汗水、油腻把妆都吃花了,露出斑驳的底色,更显不堪。

妈的,得多刻薄才能长成这样。他心里骂着,狠狠挖了女人一眼。暗哑的声音也随即飘进耳朵。

“你真是瞎耽误功夫,耽误生意不说,又要洗又要化,你知道水费涨了多少?光一个粉饼也要一百八……这年头,除了我们仁义,啥不涨价?”

她甚至举起扔在床脚的两只避孕套,有着仿佛窥视秘密后,自觉真理在握的张狂和不可一世。两个毫无内容物的粉色薄膜臊眉耷眼地瑟缩着,跪下了本应雄壮的膝盖。

“喏,这也是要自己掏钱买的!你不行,早说啊!简直浪费!给的钱可是连工本费都不够。以后我可要吸取教训!”声音里透着鄙夷和愤慨,她的眼再扫过这团粉色,一脸嫌恶,和地上七零八落的卫生纸扔在一起,粉色孤零零地成为那团肮脏白色的俘虏。

空气中充满不洁的气息。

他的眉头皱起来,拳头握紧又松下,反复几次。

他从来不打女人。于是动作轻而迅速穿上衣物。他的目标是桌子。桌上女人亮闪闪的挎包贪婪地张着嘴,里面并不饱满。无非是化妆品、手机、身份证,和几张薄薄的票子,看来她的生意清淡。

他想也没想,直接拿了最上面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路过女人身边,他小声和气得像说悄悄话:“好好洗洗,你口臭得厉害。这是找回的钱。”不容女人反应,他已出门。只听身后在嘶嚎:“出门撞死你!衰人!萎货!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再见到非撕了你不可!”

他笑了笑,再看看手上那张钱,干脆仰天大笑,摇摇晃晃,像个酒鬼。夜色下,一两个晚归的人,经过他时,步速陡然加快。不,应该是逃跑。

最后,他在快出城的东门口一家闪着鬼火似的小唱吧里找到了感觉。就着一瓶老白干和油腻的沾着不知多少人唾沫的肮脏话筒,他唱得声嘶力竭:

我们的世界改变了什么?

我们的世界期待着什么?

我们的世界剩下些什么?

……

他陶醉在唱吧暧昧污浊的气息里。

走时,他使劲攥着剩下的二十元钱,力道大得能捏出水。胳膊腿上那些变形突出的血管,在路灯的映照下斑驳的皮肤,醒目得触目惊心,衬得身影越发单薄矮小,一直缩到暗夜里。

还是昨天。上午,买菜回来的母亲坐在小凳上择菜。豆角,茄子,空心菜。并不走心,只是完成一个既定的程序,或者说用这样的操作掩饰打发别的情绪。

很长时间了,他和母亲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他最近常想,自己不在,对母亲的生活应该不会有更多影响。四年前,父亲还在世时,母亲把他盯得很紧,常常搞跟踪堵截。爱说爱哭,实在不行就骂,词语丰富,情绪饱满。现在,对着她空洞干枯的眼睛,他会想念当初那些绵密的泪水和菊花初绽般的笑容。他知道,一切都结束在四年前。他躲在外,债主气势汹汹来收房,他那套三居室。气恨交加的父亲心梗去世。一句话也没留下。

母亲恨他。

昨天,她在厨房鼓捣着,不过连切菜声都显得压抑。有久违的肉香飘出,他使劲地吸吸鼻孔,脑海里却努力翻捡搜寻着肉的来源。自打前几天和母亲谈了话,母亲便开始早上出去买菜,菜和之前差别太大,鲜灵灵的,顶着花挂着苞,算是给这个家带来了一点小小的生机。

四年前,母亲开始吃素,雷打不动。实在馋了,他自己想办法。

一会儿,断电一般,厨房里突然没了声响。他有些不安,却也不想站起来去看看。又过了一会儿,母亲走出来,掀开围裙,在衣兜里摸索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到他手上。站在他面前,并不看他,两手握在腹前,倒像个犯错的学生一般谦卑,只断断续续说:锅里我炖了肉,吃了,生点气力……钱能抠出的就这么些……莫嫌少。嗯,出去找个女人……也算不冤……我能做的……不多。

她的唇翕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抱歉似的立了一下,仪式一般,旋又退回厨房,半天再无声响。

母亲说这番话时,他使劲地盯着她的眼睛,他想从游移的眼神里看到什么?

不舍,挽留,痛心?怜爱,急切,悲伤,还是恨意?

没有!没有!他甚至没有捕捉到无奈。只是在母亲最后转身的一刻,他似乎从死灰般沉寂的眼中,搜寻到一丝躲闪、犹豫,虽然稍纵即逝。居然有了心安的感觉。

燃了一颗烟,长长吸了口,又轻轻吐出,如释重负,嘴角还带着丝笑意。仰靠在沙发上,脑海里尽现的是小时候母亲柔声柔气地召唤在外疯玩的他回家吃饭的场景:宝根,宝根,回家了……

他还在窗前望着,日头更盛,蝉鸣愈烈。执着地盯着一个点看,不一会儿眼前似乎就会漫出水汽。

熟悉的灰花衣衫出现了,十几年前的旧款式,只是肥了些。是,母亲。手挽着空荡荡的布包,步子比往日拎着沉沉的菜兜子还艰难。他看她掏出手帕擦汗,她仔仔细细地擦,他仔仔细细地看。他想把关于她的一切都收到眼里。看着看着就有了发现,母亲的个子不低,有些风度气韵。完全不似这些年他看到的卑微虚弱。他仿佛刚刚醒悟般,抿起嘴,抱臂欣赏,自顾自点点头。指尖触到皮肤,凉冰冰的。在三伏最热的天气,心如秋天般凉爽。

突然,不远处传来没来由的闷响。一声,两声,空气里也能感到微微的颤动。

他看见母亲的身体抖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她循着声响望去,似在搜索着什么,但很快便又放弃了,回家的步子略快起来。

他听到钥匙扭门的声音,拧开莲蓬头的开关。

一寸一寸,他洗得仔细。啪啪地拍打着肌肤,试图让它们重启红润。他轻轻抚着身上那些暴露痕迹的针眼,手指顺着一条条不再饱满的血管的走向,好生地观察,好像欣赏着倾心女人的身体,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不,更像是望着初生婴儿的怜爱和珍惜,眼里燃着光焰,久久不息。

通体飘出清香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衣服,一件件套上。烫好的衬衫,那套被黄油渣夸成“帅到没朋友”的西服,擦得锃亮的皮鞋,好似出席盛大的典礼。他现在太瘦,母亲前两天专门拿出去给他改合身了。

“黄油渣”,嘴里不自觉溜出这三个字时,他才想起,黄油渣死了几年了,吸毒。

再来到客厅,母亲已坐在那里等他。他今天真的帅气。有多久没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了,母亲真的记不起来了。

桌上摆着母亲包的饺子,一个个活泼泼地勾人食欲。应该是三鲜馅的。天知道,母亲是多久准备好的,好像变魔术。桌上还有一瓶酒,都是他喜欢的。他陶醉地闭着眼吸了下鼻子,笑了。

桌上只摆了一副酒杯碗筷。

他坐下来,望着母亲,声音平静:“妈,我要走了。”

母亲没说什么,从布包里取出一小纸包,停顿了下,捏在手里。

他看看,说:“你去舅舅家看看吧!不用惦记回来!”

母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一个世纪般长短,再伸出手轻轻抚拍着儿子的脸,吃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看见喉结剧烈地滚动,女人的喉结。

“去吧!莫怕……”

她把手里的小纸包轻轻扣放在桌角,用手捂着,又轻轻拿开,这才转身,试图给儿子挤出一个微笑,却失败了。她垂下眼睑,逃也似的往门口走。打开门,再回头,再望一眼。

门锁落下。

……

他的丧事几乎没有惊动什么人。小街的人们难得看到他的母亲。

又是一年夏天。他走了一整年。

一早,母亲拎着早已备好的纸钱和供品赶往墓地。

她听见旁人在身后窃窃私语:她的儿子还算仁义,没祸害家人……给她留下了房,自己死了……

有啥法啊?那东西沾不得,沾上,这一世的情分就尽了……

造孽!

她生怕有遗漏,不放心地又摸摸布包。这才放心,努力地挺挺脊背,缓缓地往目的地赶。

一阵夏风袭来,缓缓地,缓缓地,吹起她花白的发。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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