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霜

2016-05-14 18:41简艾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锦瑟表姐

简艾

当记忆无法再现

往事如烟飞散

丝丝缕缕

暗藏到

一个叫做成熟的袋子里

我们背着这个袋子

开始

上路

林卿站在伏虎寺的花园里,园子里到处都是皖地的丹桂,她凑近了缀满金银花蕊的桂枝,使劲闻着,一会儿又放开桂枝,悄然立在桂花树下,做临风屏息状,无论怎样,她都找不出童年的那股甜香,那种悠悠远远又摸得着的味道。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或许香味被收到那个叫成熟的袋子了。光阴收走了无数的记忆和影像,成熟就是丧失很多味觉、嗅觉的过程。我们历人世沧桑而踏雪无痕,臭皮囊隐遁无形,随风消逝。林卿拖着行李箱,慢慢走在伏虎寺的园子,父母生活在这个花园般的中学校园,还算是安度晚年,也有着几个老友互相解解闷,总比跟着自己在北京租房子住要强很多了。伏虎寺的熟人都哪里去了?林卿没有见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倒也暗暗松了口气。当年让自己窘迫的事情也被时光收走,遇见老师的紧张尴尬也免了。时光有她的慈悲处,毕竟让林卿长大,甚至于变老了,许多压迫自己的事情烟消云散了。一丝失落掺杂着一丝轻松,秋天的阳光倒是比二十年前要明亮很多。林卿忍不住又凑到一株桂花树的花蕊上,使劲闻着,还闭上了眼睛。回家看到父母幽怨下去的眼神,林卿不免有几分自责,自己没有嫁出去成了一个很大错误,这种错误可以提到不孝的高度,只是自己不愿意正视罢了。林卿暗暗发誓,一定要带个未婚夫回家。林卿临走之前,爸妈没有说什么,唯一嘱咐林卿:走之前,去看看表姐。

表姐住在县城边上,十年前的表姐只是老实点,生了七个女儿,送走了三个之后,竟然有些疯癫了。林卿小时常常和这个表姐一起玩的,自从表姐结婚之后,只听到母亲唠叨说,表姐夫一个劲地让表姐生儿子,又没有儿子命,又是那么实在的一个人,这样生孩子人会傻的!林卿二十年里不停地考试,把自己考成一个老处女。表姐二十年一直致力于生个男孩,辗转在皖地的各个城市打游击。林卿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表姐了,心里自然很怕见面,担心自己言语失措闹出什么尴尬来。临行前一天,林卿去了表姐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个女儿都还算爽利明白,表姐夫还盖起了一幢两层小楼,门窗还没有安好,粗糙的预制板支起了楼体的框架。表姐坐在一楼客厅的木凳上,穿戴得算整齐,显然不认识自己了。小凤说,妈妈现在还认得钱,给她钱就高兴,到处藏钱。表姐夫筋肉粗壮不减当年,满头白发下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当爹又当妈的辛酸不在话下。表姐夫告诉林卿,自己的补鞋生意还不错。一家人很高兴,要留林卿吃饭。林卿多年前对表姐夫的厌恶和轻蔑悄悄散去,在心里叹了口气。林卿对小凤说,要是你妈不疯,现在多好!想着这个,又忍不住心里怨恨起表姐夫,担心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只好丢下点钱落荒而逃。林卿在电话里告诉晓靥,自己的表姐真的有些不好了,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当然也不认识自己了。唉,如果当时表姐信了教,会不会就不疯了?林卿一面问晓靥,一面信手画了个十字。晓靥说,我会替她祷告的,我这段时间祷告非常灵验。晓靥正在忙着招呼唱诗班的孩子们唱歌,她告诉林卿自己正在南堂的那棵菩提树下,孩子们正在唱do di li ……电话里远远传来圣诞颂歌,缥缥缈缈的,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挂了电话,林卿静静地坐在老家的沙发上,眼前浮现出圣像悲欣交集的神态。那是半年前第一次跟晓靥去南堂,林卿坐在长椅上,不会祈祷,闭上眼睛,随着教堂的唱诗声,隐隐默念着无声的祝福。在林卿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似乎看到疯表姐拿着一百元钱,正在寻找藏钱的地方,脸上是欣欣然的喜色,没有一丝悲苦。

林卿让晓靥来火车站接自己,带的行李太多,总得找人帮一下。燕晓靥在出站口,接到林卿和两个大箱子,不禁连连责备,怎么就像个打工妹似的,带这么多行李,还不找一靠谱的劳力。林卿心里埋怨爸妈给自己塞了太多吃的,可是因为没有嫁出去的缘故,竟然没有勇气拒绝。心里打定主意,要将吃食全部送给晓靥。林卿对着晓靥笑了笑:给你从老家搬了一堆解思乡之苦的东西,一会儿连箱子一起拿走。 清晨六点,北京二环路还算清静,晓靥边开车边说:你好意思吗?每次让我这个中年妇女接送,好歹找个愿意拉你的青壮年。别以为我不敢说你,有什么人惦记着你,就趁早吧!林卿在火车上没有休息好,头疼得厉害。晓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当面和自己谈婚论嫁的人,随她发发牢骚吧。早上四点半起床赶到北京站的人,是有权利对自己发脾气的。到了林卿的家,晓靥进门换上拖鞋,一转眼进了厨房。厨房水龙头哗啦的响声中,晓靥说:你的房子越来越像储藏室了,怎么跟个老鼠似的,什么东西都拖回来存着?林卿已经习惯了晓靥的调侃,回答说:“女检察官,你在教堂接受圣父的垂顾,回到尘世也不悲悯一下人间怨女,倒还刻薄我。”晓靥说:“今晚老公孩子远在北海道,本姑奶奶就照顾一下你这剩女,给你做一顿大餐啦。”林卿陷在沙发里,不愿意动,又睡不着,拿起了回家前看的《南方与北方》,随手翻开,竟然是黑尔小姐和桑顿先生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工厂主桑顿正在大骂偷着吸烟的工人,像一头发疯的狼。南方穷牧师女儿黑尔小姐拿出精神贵族的范儿,义正词严地教训起资本家代表桑顿。晓靥从厨房伸出头来:“看什么呢,快来端菜。”林卿说:“你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晓靥回答,大学时代的事情,大多忘了,别说是《南方与北方》,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你要是多下下厨房,肯定早就嫁出去了。林卿很想问晓靥,嫁出去真的像她那样过得心满意足?心满意足还去教堂?所谓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至少表现上呈现出相似的幸福吧。就像自己老爸老妈互相埋怨了一辈子,依然会幸福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样。半个小时后,晓靥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看着林卿吃。林卿埋头吃了好一会,发现晓靥看自己。晓靥说:“能够这样看着你吃东西,也让我喜欢。呵,还是跟个孩子似的吃法,拣自己喜欢的一口气吃下,真羡慕你!”林卿很奇怪:“晓靥,难道你会专拣自己不喜欢的吃?”晓靥很体谅地笑了笑,林大小姐,嫁出去了,说得好听点叫如归,说得直白点,就是泼出去的水,成什么形状,自然要看盛水的容器了。有了这种心思,要想这个容器盛水不漏且保温,可不是一件任性而为的事情。吃法自然就不同了。”林卿喝了口汤,找不着所谓容器的意义,伴随着紫菜蛋汤的鲜味,无以应对。

庄则是一栋破败的公寓,隐藏在海淀无数个居民楼之间,像一滴跌跌撞撞的水珠悄然融入夜雨,瞬间渗入干燥的地面,在地图上几乎无法查阅。庄则公寓旁的学院极其闻名,络绎往来着大大小小的真假学者,成批的学位从这里批发打包,发售到各个城市,若市的门庭不亚于任何一个巨型卖场。林卿每日穿越在庄则公寓和学院之间,从狭窄破旧的楼道移步到学院电脑调控的主楼。她经过散发恶臭的垃圾桶,照例看到几只寻食的乌鸦,这里的乌鸦很多,悠然地拉屎和叫嚷着。如果是早上十点出门,对面楼道面南的背风处会,时常坐着一个白发老太,满是皱纹的脸安详宁静,无声处飘动着岁月的阴影。整齐向后梳理的白发暗示着曾经俏丽的发髻或者精致的发型。林卿每每看到这个精致的老太,会提前感受一下自己凄凉的晚景。第二天一早,林卿接到师妹锦瑟的电话。锦瑟躺在宿舍的床上,椎间盘突出又犯了,让林卿过来。林卿很无奈,锦瑟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师妹,导师又不在国内,只得赶了过去。林卿骑车到了博士公寓楼,宿舍里很安静,林卿从包里拿出刚买的奶茶和果冻,递了一杯奶茶给锦瑟,坐在床边看锦瑟皱着眉头喝奶茶。四年前还是人见人爱的一个柴禾妞,非得念什么博士,跟在导师后面哭了好几次,才算读上了博士。博士论文无论如何写出不出来,延期一年,又落下个腰疼的毛病。林卿想说,导师明明知道你不是做学问的人,干吗还答应你读博士。话到嘴边变成了:锦瑟,何苦读什么学位?赶紧找人嫁了算了。锦瑟吃得高兴起来,林卿姐,你说我不读书找谁嫁?好好读书的,不会赚钱。会赚钱的又有几个真读书?做小三感觉自己不够风尘,做后妈也风险太大。好好谈场恋爱吧,又找不到愿意和我一起浪费时间的人。博士论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干这个,不知道干点什么。我没有考各种证书,中学教师的父母又没有人脉,应聘工作肯定没有好结果的。好歹在学院混着吧,就是爸妈实在老得快了点。林卿笑了笑:童刚不挺好的。林卿已经让童刚过来接锦瑟去医院做理疗了,难不成一个好好的女孩没嫁人,倒落下腰痛的毛病。童刚坐公交车过来的,到了学院附近才找了一辆出租车。童刚扶着锦瑟从床上下来,锦瑟自然有些难为情。心里埋怨林卿怎么让童刚过来。童刚对林卿说,医院已经联系好了,现在过去就可以理疗。林卿把锦瑟托付给童刚,自己匆匆赶回学院,下午还有两节课。林卿上完课已经筋疲力尽,现在的学生熟悉国内外的各类考试、各色旅游路线和流行元素,就是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下课了,一个学生追上来问林卿考研究生的事情。大二女生穿着热裤,深色眼影上盛开着两丛茂密的假睫毛,胸前的贝壳项链闪着锐利的光。林卿一时无语,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考研,只是说自己还没有招生资格。

林卿回到家,锦瑟已经被童刚送回来,两个人正等着她一起吃晚饭。晚饭是童刚做的,四菜一汤,典型的淮扬风味。童刚说,林卿姐,你们家拐角就有一家特别好的综合市场,综合市场比超市便宜,菜又新鲜,那里还卖各种海鲜。锦瑟一脸快意地吃着家乡菜,不住地说,啊,真想不到童刚会这样贤惠呢。童刚很有些自得地喝着啤酒,从来瞧不上自己的锦瑟到头来还不是心比天高,身子比什么都弱吗。童刚告诉林卿,锦瑟的理疗需要每周做三次。林卿让锦瑟晚上就住在自己这里。锦瑟说,自己能走动了,还是回宿舍吧。林卿其实有着大龄剩女的洁癖,当下很宽慰地对童刚说:锦瑟就交给你,早点送她回宿舍吧。林卿送走了两人,独自一人在水槽里慢慢地洗着一大堆碗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也有着无法解释的因缘。童刚大四上学期没有考过林卿的课,林卿从来不和学生有什么课下的接触,最初因为是年轻女教师,后来竟然形成了一种惯性,不大适应和学生建立亲密的关系。一天,一个小个子男生站在林卿面前,诺诺了半天,总算说明白了自己没有考过林卿老师的选修课,可是自己又的确非常需要这个学分,自己会在寒假好好复习,希望补考的时候,林卿老师不要再为难自己。林卿看着童刚一身廉价的运动装,脚上是一双干净却依然廉价的运动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教训这个叫童刚的学生。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问了他在哪个系,告诉他自己会留心的。半年之后,童刚给林卿打了个电话,说考上公务员了,谢谢她。自此,每逢节日,林卿都会收到童刚的问候短信,很守时又很恭谨,想想自己有什么资源可被童刚利用呢?难得还有这样的学生。林卿渐渐习惯了和童刚说些琐事,今天锦瑟的事情一来,林卿就想到了童刚,总算是个可以办点实在事的男人。

光阴无痕,寸寸挪移,一转眼已是冬天。一个周日的上午,林卿从破败的公寓里走出来,难得的白云蓝天,乌鸦也袅袅婷婷地站在路边的枝丫上,没有聒噪。林卿习惯性地看了看对面楼道,老太太和猫咪都没有出现,一只游荡的黑狗趴在垃圾桶旁边伸着懒腰,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林卿穿越到学院的教学楼,阳光从教室东边的窗户照进来,今天林卿要讲“西北有高楼”。教室里倒是坐满了人,名册上的名字和现实中的人她基本无法对上号,眼前大多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俗称八〇后,都是来替“高管们”上课的。林卿也是替课,她替自己的老师王译铭老先生上古代文学课,向一群商人兜售文学产品。林卿打开课件,从钟嵘的“一字千金,惊心动魄”开始。关于理想,林卿停顿了一下,在这个课堂上讲“理想”是否合适?正在她沉吟的片刻,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举手提问,带着放肆不屑的微笑:有高楼还如何“清商随风发”,还是青青河畔草中的“空床难独守”说得诚恳,我们蜗居且独守。大家轰然而笑。林卿的脸自然有些挂不住,拿出叶嘉莹来反驳:古诗十九首是讲情、人生无常和逐臣怨妇的。在一个传统中国,还有美人和俊才守得住寂寞,甚至于坚辞不够资格的赏爱,比如李白辞去翰林院仕诏,杜甫辞去司空参军,陶渊明更是如此,这种难得守住的寂寞是一种严重的人生考验。青青河畔草中的女子习惯于灯红酒绿,在“守”与“不守”之间徘徊而已。不能怀疑西北有高楼中女子的存在,正如我们不能认为所有女子都和青青河畔草中女子是同类。林卿突然没有了谈理想的勇气,回到具体诗句的鉴赏,感觉自己是个复制词句的机器,机械地拷贝众多关于“西北有高楼”的阐释,唯独没有她自己最想说的。可是,她最想说的是什么呢?一堂课又结束了,林卿结束了无数堂课,又开始了无数堂课。站在众人面前,林卿使劲说着讲着,时常处于词不达意的失重状态。甚至于常在睡梦中口干舌燥,却无法表达自己。

林卿从西北有高楼的课堂上走下来,想着自己也蜗居且独守,独自一人在零下十度的冷空气中孑然而行。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才四点半钟,天就如此黑了。冬至夜长,月明霜重,一年中最短的日子。在这个城市,冬天并不比其他季节更为难受。冷的时候,多穿点衣服,林卿时常把自己弄成一堆臃肿的羽绒制品,穿着两件羽绒服活动在北京的冬天。她依然保持着大学时代的路线,一成不变地向着老处女的方向发展。从操场的侧门进入,从正门出来,之后挪步到学院的锡杖泉边,跑道上长跑的胖妞依然穿着那件红色的短袖运动衫,浑圆的四肢机械地做着圆周运动,不觉天色已晚。有目标的生活还是令人羡慕的,哪怕目标是去掉一斤赘肉。看看结冰的湖面,数数湖边的行人,大概也就有一个小时了。一个人自然很寂寞,也很自在。四季在傍晚显示出最为真实的特性,冬季的夜晚犹如黑巨人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压在心口上。湖边弯曲的小道上有路灯,冬夜暗黑如沉郁的潭水。林卿怕黑,她快步走到人影晃动的街道,长长舒了口气,隐匿在灯火中的孤独,她还是可以忍受的。

林卿住在两室一厅的套房里,房间里堆满了各色物品,客厅里挂着几幅印象派的油画,很精致的复制品,是在法国留学时雅克送给林卿的,雅克高大干爽明朗,法国古堡中的雅克满足了林卿对于异质文明的种种幻想。可惜亲爱的雅克只爱男人。金色团花的亚麻布沙发上凌乱地放着几本线装书和一本近期的中国国家地理。林卿打开落地灯,重重地倒在沙发上,头有些不同寻常地疼。没想到会在高管班的培训课上见到石经仑。林卿看到石经仑,一瞬间很穿越的感觉,石经仑现在是个有钱人,中国当下盛产富翁,中国到底是有些钱了。想到石经仑,有着一丝小小的惊喜掺杂的开心,一瞬间又转念,他不过是多年前的一个幻影罢了。石经仑和她又能有什么关系?想着今天是冬至,林卿靠着沙发上开始给父母打电话。没有结婚的女儿有义务时刻向老父母汇报自己的行踪,取得某种形式上的安慰和安全感。其实已婚妇女被老公生活牵着鼻子走的日子,其方向性和安全性才值得警醒和怀疑。只不过中国的父母总有出嫁如归的心态,天真地认为女儿嫁出去就有了归宿。林卿一面给爸妈报告自己今天的吃喝拉撒,一面在心里暗暗嘲讽自己的这种行为。听到老妈一如既往的声音,林卿的心才安定下来,电话那边故弄玄虚的背景音乐中,还能够听到诸如“局座,据可靠的线人……”老两口竟然百年不遇地一起在客厅看谍战片。挂了电话,林卿轻轻地笑了笑,整个民族的战争被折腾成几个间谍的翻云覆雨,真是娱乐致死。走到书桌前坐下,继续做自己的也没有多少乐趣的课题。林卿申报了国家和学院的若干课题,都没有批下来,只好跟着自己七十岁的老师后面做一些子课题,好歹也算是课题吧。林卿洗了个澡,倒了杯波尔多,坐到电脑前,随手打开邮件。她看到了雅克的邮件,雅克最近和自己的男友分手了,很郁闷,就想起了林卿这个红颜知己。

林卿开始给雅克写回信。

“亲爱的雅克,我最近很好,给生意成功的商人们上课。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派自己的秘书来上课,让我感到很受侮辱,但是却是我最近最大一笔收入。如果你在这里,我会请你吃饭的。

我很想帮助我的疯表姐,就是我六年前和你提起的那个可怜的人。那是我刚刚结束高考,父亲带着我去省城玩,在回去之前,父亲突然想起来,躲避计划生育的表姐一家其实就在省城。二十年前,我十六岁,我第一次看到了城市的贫民窟。那是皖地的一个中等城市,在垃圾和流浪狗的包围中,有着一排排搭建起来的简易平房。在平房前面的水池边,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趴在地上玩,几只鸡在一旁追逐打闹着。水池里的水泛着绿色,里面漂着塑料袋和动物粪便。表姐租住了一间房子,父亲带着我走进去,我没有看清楚屋子里的东西,就退了出来。我对这种生活的厌恶之情远远大于同情,我选择飞快地逃离,甚至于没有看清楚那个趴在地上的小女孩长得什么样子。我认为他们咎由自取,痛恨让表姐生孩子的表姐夫,也恨不争气的表姐竟然对此毫无反抗。我满脸愤怒,心里却恐惧无比:这样的生活会不会找上我?既然我和表姐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她的悲惨命运我就不会遇到呢?跑得越远越好,我主动远离一切和表姐有关的事情,这种远离是以对表姐一家极其轻蔑的态度表现出来的。以至于母亲在转述表姐生活的时候,不得不掩饰自己暴露无遗的痛心疾首。我拼命读书,书自然读得比一般男孩子都好,我要用实际行动远离表姐的不堪命运。十年来,我读完了中国所有的学位。比我大十岁的表姐,在三十岁之前辗转七个城市的贫民窟,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儿。她的丈夫最终将其中的三个送给了不知名的收养者。等到表姐回到老家的时候,已经目光呆滞,几乎疯了。最近十年,表姐整日坐在家中,或者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冲到野地里疯跑,过着一种完全自我或者说完全没有自我的日子。十月份我回了一次老家,见到了表姐,实在非常难过……”

酽酽的睡意掠过键盘,葡萄酒、散步、西北有高楼、哂笑,这些让林卿手足酸软。三十六岁的时候,一日的长度远远长于十六岁。幸好,睡眠悄然而至。

年度课题申报又开始了,林卿心里犹豫着到底报不报。根据自己往年的经验,报了也白报,可是毕竟不甘心,这个课题导师很欣赏,他是学院仅存的几个不识时务的老学究之一,系里少壮派前一段时间拿出所谓的学术抄袭,让他老人家心灰意冷。一气之下,去了伦敦女儿家。王老此时正在阴暗潮湿的伦敦,自然没有办法照顾到她。林卿早上到了系办公室,提交了课题申请,一边和系主任任茂打了个招呼。任茂眼前飘过林卿身上特有的薰衣草香味,黑色的巴布瑞风衣里面飘出一丝苹果绿的裙角,墨绿色的小丝巾衬出象牙色的肌肤。任茂很有摸摸象牙色的冲动。

林卿办公室是一个里外两间房的套房,她和四个男同事共用一个办公室。李宇信在办公室外面的套间看书,林卿冲着宇信打了个招呼,宇信随手递给她一个麦当劳的快餐袋,里面是热乎乎的汉堡。林卿接过汉堡狠狠地啃了起来,心里想着如何跟任茂提自己申报课题的事,怎么开口就这么难呢?林卿在那里一言不发,闷闷地啃着汉堡。

李宇信合上书问林卿:“系里的课题报了没有?”

林卿看着李宇信,点了点头:“不过,可能还是会没戏的,王老师又不在国内。”

“王老先生在这里,只怕会更不好,这样敏感的时候。”

林卿说:“敏感什么,你还真相信任茂的话,王老师会抄袭?”

李宇信没有回答,依然看着林卿,墨绿色丝巾的结扣松开了,舒缓地搭在曲线优美的肩膀上,李宇信不寻常地直视着象牙色的脸蛋。真的那么在乎课题?他心里想着,象牙色很快就会变成青色,苍白色。他低下头,开玩笑的口吻:“课题有什么好做的,你缺钱花?”林卿看了看李宇信,好脾气地笑了笑:“你还真说对了,没有课题,连回去看父母的机票钱都没有出处,只得跟着一帮人挤火车。你以为都像你有个官爸。”李宇信抬起头,盯着林卿:“跟我一起出国算了。”林卿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太多,她其实想问问李宇信:是否能够和任茂说说自己的课题申报。看着李宇信那副公子哥的悠闲自如,她实在难以启齿。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活在自己的状态中,纯粹直接,看得见摸得着。林卿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还能和雅克谈论她的疯表姐,对于李宇信,她却无法提及。林卿侧过头,长发掩映的眸子还是亮了亮:“手续都办好了?吃个散伙饭吧,你都请了我那么多次!”

锦瑟的腰椎病好多了,晚上兴头很高地跑到庄则公寓,嚷嚷着去郊区玩,还说童刚已经找好了车,大家一起去。林卿说自己还有很多事情,也不愿做无聊的大灯泡。锦瑟拉着林卿在沙发上坐下,一双近视眼定定地盯着林卿,突出的眼球大得惊人:“就是童刚了,我冤不冤哪!还没谈过恋爱呢。”

“童刚不是你本科同学吗?”

锦瑟说:“你以为他老实?一年级时他给倾慕的女生写情书,一个接一个,都成年级的笑柄了,又穷,家又在农村……”锦瑟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林卿有些惊讶,轻轻握住了锦瑟的手,锦瑟的手心冰凉。

林卿故作轻松地说:“童刚是公务员,好歹会有套房子。”

锦瑟止住了眼泪,看着林卿说:“林卿姐,我只是不甘心,何况他从来没有给我写过情书。”

林卿忍不住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几年前孩子玩过家家的恩怨。五年前去美国的王昶,你怎么就没答应?”

锦瑟说:“后悔呢,那时嫌王昶一身油滑习气,仗着有钱,满世界寻欢作乐,哪里想到会有今天?林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卿幽幽地叹口气,闷闷的,良久才说:“踏实过日子,跟着童刚吧。他总是个可靠的人,不会太过委屈。”

锦瑟看了看林卿:“我很害怕。”

林卿低下眼睛,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人生原本就是无数个选择,每一次选择就是一个赌,害怕算你成熟了。勇猛前行的二愣子们倒是不害怕,半道上不知道要出多少意外变故。害怕是常态。我这个样子,何尝不害怕?我最害怕自己在夜里生病,一个人在黑暗里煎熬。唉!不说了。你们出去玩吧,还没谈婚论嫁,哪来那么多啰嗦的事。你是给腰椎病闹的。为乐当及时,这个年头有点小小的快乐就该满足了,谁让你成熟了?”

送走了锦瑟,林卿倒是暗自替她高兴。生年不满百,谁知道前世今生,遇上了总是个缘分。就锦瑟那个小脾气小性儿,一般的公子哥,锦瑟也不肯低眉顺眼地曲意逢迎。童刚为人小气点,也只能委屈点了。

中午心情颇好,给李宇信发了个短信,今晚学院礼堂有张火丁的《锁麟囊》,约他一起听戏。林卿原本很瞧不起京剧,一帮闲人咿咿呀呀地,总有林花谢了春红的寥落光景,怎么着也听不出国粹的精神。一次写文章写得头疼不已,打开电视,刚好有张火丁的声音传过来,几分袅娜顾盼的唱词像是一股乡音,惹出林卿的几滴眼泪,头疼痛竟然好了,自此爱上了京戏。李宇信竟然说自己晚上有饭局,破天荒没有答应,林卿着实有些失落。语靥要照顾女儿,锦瑟有了童刚,难不成叫上石经仑?林卿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人匆匆吃了点蛋炒饭,骑上自行车去了学院。走进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想起来今天是周五,大概任茂也不会在的。林卿想着今天无论如何要和任茂谈谈自己申报课题的事情。林卿走到系主任办公室门口,停了几分钟,还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林卿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尽力了,轻松地转身往回走,心里想着,反正已经做过了,任茂不在办公室。就在林卿刚刚要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任茂从对面洗手间出来,和林卿对了个照面。任茂倒是很和气地打了个招呼,淡淡地说:“林卿,课题的事情不必太担心,会考虑你的。”林卿有点受宠若惊,赶紧道谢。任茂接着说:“我和王老之间的矛盾不会影响你的。”林卿说:“我老师并没有所谓的抄袭!”任茂端正的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没有搭理林卿。反而问她:“什么时候准备移民?”林卿说自己压根就没有出国的打算。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想尽快地逃离对方。任茂执掌这个系已经五年,没有遇到过如此没有眼色的手下。有几分姿色又怎么样,转眼间就成积压品了。大学里的美女一拨一拨的,没啥稀奇。要不是李宇信暗示自己和林卿的关系非同寻常,林卿就等着好看吧。林卿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身体还忍不住直打颤。自己非但没有求任茂,还和他顶了起来,这次的国家课题项目连上报科研处的资格都没有了!

任茂从家里开车出来的时候,特地带上了导航。李宇信这小子破天荒请自己吃饭,还挑了一个自己从没有去过的地方。什刹海倒是去过,那个叫“烤肉季”的饭庄还真不知道。李宇信驾着一辆雷诺车,东游西逛,不好好上课,也不向自己和组织靠拢,整个一纨绔子弟。好在李宇信下学期就去澳大利亚定居了,要不然这样的人,还得费心思对付。李宇信家住得离烤肉季不远,时常到这里要一盘烤肉,喝喝小酒,看看饭馆的酒色财气烟熏火燎,多少有点冷眼红尘滚滚的光景。除了旅游观光客,大多是各类颇有声势的宴饮,像李宇信这样自己来吃饭喝酒的已经少之又少了,他真算得上一个无事闲人。两只汉白玉的石狮沉默地蹲伏着,一代代食客行云流水般走过,百年的流行色五色杂呈,只是着酒色财气风花雪月,多少年从未变化过。一个小时之后,李宇信和任茂已经喝了三瓶小二,任茂喝得有点多了,指着李宇信说,“喝酒吃肉的兄弟,你有什么事,尽管跟哥哥我说,这烤肉还真是地道。”任茂是南方人,喜欢吃正宗粤菜,没成想这烤肉加小二让他欲罢不能,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李宇信喝着地道的老北京花茶,慢悠悠地拣了快火烧,“老任,这银锭桥观山一景,烤肉季烤肉一绝,这可是费孝通老爷子实地吃烤肉喝小二考证而得,能不地道吗?” “老弟,我不管你什么银锭观山,这北京城都是观山不是山,观水不是水,哪里看到真山水啦!老弟,你总是躲着我,时时拆点台,我都忍了,就连林卿那副小样我都忍了,为什么?这就是中国国情,兄弟,大哥我不容易啊。喝喝!”任茂低头喝了一口浓茶,总算是舒舒服服地说了顿痛快话。要不是这家伙要走,他绝对不会说的,谨言慎行是最起码的为人之道,像林卿李宇信之流,有什么说什么。蠢啊,蠢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蠢。在小二的作用下,任茂很可怜李宇信,守着那样一个官爸只知道游山玩水,当真替他可惜!任茂快意的神色让李宇信很难受,他终于咽下了求任茂的话。自顾笑了笑,拿起手机给任茂念了一段有颜色的段子,任茂呵呵地笑成一团,有些醉了。

李宇信给家里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让司机开车送任茂回家。他一个人走在海子旁边的人行道,海面上点点灯光,灯光下的影子晦暗不明,这些影子带着窃笑看着彼此的醉眼。李宇信进了一个叫吉普赛人的酒吧,扑面而来的人肉气息赶走了冬夜的寒冷,他要了杯威士忌,懒懒地躺在沙发的角落里,听着酒吧歌手寥落而性感的声音,沉了下去。

任茂没有回家,他让司机送自己回单位办公室。办公室是最私密的空间,这里没有家庭老婆孩子,甚至于他们的影子都不会出现。他给老婆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加班。他躺到沙发上,打开苹果手机,隐身进入自己常去的几个聊天室,匿名抒发了自己对国情时政的看法,骂了几句国骂,很过瘾。带着醉意,任茂一边浏览自己收藏的美女图库,一边给付蕊发了条短信:冬日夜长,珍重保暖。想着付蕊细嫩的颈脖,任茂心中掠过一丝酥麻的震颤,一瞬间,酥麻缓缓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感到某种欣慰。这种欣慰让任茂感到几分纯净,竟然有一丝伤感。累啊,每日在酒精和人缝徘徊的脸,几乎抽筋似的震颤着,他的下体竟然有高举的意思,一时间兴奋得难以自禁。这时,手机闪了一下,付蕊给他回了短信,依旧是不疼不痒的两个字:晚安。任茂想着自己还没有给付蕊联系好用人单位,看了看办公桌上的日历,明天周一,还有好几个会要开。任茂渐渐委顿下来,蜷缩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石经仑一觉醒来,看了看窗外,路灯依然亮着,还是半夜呢。选择回学院上国学班,算是十年中最正确的一次选择。石经仑多年前是个文学青年,九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还残存着一丝理想主义的诗意,文学社也还在散布着爱与美的谣言。现在听林卿讲“关关雎鸠”,依然有着酒足饭饱后的春心萌动。石经仑又找回了某种愚蠢的倾慕,一种让人欲仙欲死的甜蜜,是那种暮年找到了初恋情人,又发现初恋情人竟然没有老去的快感。那天见到林卿,上完课开车回来,在四环上堵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堵车让他念念不忘,那股灼痛的喜悦还残存留在心口。他嗓子发紧,心口疼痛,多少年了,这种悲伤的喜悦打倒了他,可谓悲欣交集。他开着车,嗓子发紧心口疼痛又幸福难耐,他真愿意就这样堵下去。每周六上午,石经仑按时出现在学院那个古旧的教室。从九月初开始的《诗经》,十一月份已经讲到了《古诗十九首》了。林卿老了,依然美。时常穿的几身衣服也都不算时下流行的新款。丝巾倒是很多,却没有像样的首饰,左手中指上的是一颗仿古的银戒指,式样独特,看得出也不值什么钱。林卿不用香水,身上只淡淡的熏衣草香味。十月中旬的一次课上,林卿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右手腕上是一款碧绿的翡翠镯子,像是祖传的物件,衬着凝脂般的胳膊,很让人遥想。那次课,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生弹了一曲阳春白雪,配上“行行重行行”的意境,倒是很有韵致,让石经仑暗暗嫉妒起那个长相粗鲁的男生。石经仑身旁的王萌翻了个身,沉沉的睡眠中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抬起头,看着卧室上方的水晶吊灯,发现一只陈年的花斑蚊子趴在吊灯底部,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匍匐在那里,静默安定。石经仑站起身,用手去拍那只花斑蚊子,噗的一声,花斑蚊子落到了石经仑手中,是只死蚊子。王萌被弄醒了,看着拍蚊子的石经仑,轻声嘟囔着:夏天就打死的蚊子,还折腾什么。

石经仑的生意和进出口有关系,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咨询公司,虽然不起眼,却着实赚了些钱。跟着他从小公司做起的哥们现在各自管着一摊子事情,还算诚心实意地帮着他做事。二十年前的高考失利,石经仑失去了进一流大学的机会,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他一瞬间变成了男人。石经仑去了一家小小的翻译公司,从最卑微的小职员开始。等到他妹妹石雨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成了老板,每天奔波在客户的饭局里,酒量也从一杯啤酒提升到两斤白酒。时常在午夜,石雨会开着哥哥的车,把石经仑从酒楼和歌厅接回家,家里是等着他的是老母亲和一碗老母亲做的醒酒汤。石经仑也会有着在外面留宿的时候,不过第二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石经仑即便寻花问柳,也做得丝毫不见波澜。学英语出身,异国口音和东方男子颇有些神秘的清俊,让石经仑不乏各色艳遇,也是他至今未尽人伦的原因。

石雨和公司的刘行健结婚了,算是一段不错的姻缘。石雨结婚前在哥哥的公司帮着做做策划,婚后就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了。至于行健那样一个沉稳谨慎的人,多年没有结婚成家,似乎也很难说得清楚原因。行健找了石雨是看上了石经仑的实力还是石雨本人,石经仑一直没有弄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在他们结婚的时候,石经仑送了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给他们,作为新婚礼物。内心里,石经仑总觉得石雨配不上行健。好在生了两个孩子,大家都安心过日子,石雨也愈发养得像个娇生惯养的阔太,每天开着大奔接送孩子上学和上兴趣班,算是良家妇女的行径。石经仑的婚事日渐变得讳莫如深,老母自然还是唠唠叨叨,抱孙心切,夹杂着某种程度的不甘心。老母亲警告石经仑,挣了这么大的家业,到头来都要姓刘。石雨自然更加不好提及,行健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公司业务之外,每周和石经仑在私人会所喝一次红酒,听听找不着调子的钢琴声,也算是对姐夫一种妥帖的安慰。石雨姿色平平,石经仑却生得清俊挺拔,夹杂几分中年的沧桑,显出沉稳干练的气魄。商界,交易、买卖和品牌濡染了二十年,石经仑身上散发出一丝浮华与霸道。一个晚上,他们俩喝了三瓶陈年干红,颇有些醉意。行健看着眼前沉吟的石经仑,十五年前在自己面前痛哭失声的石经仑,隐隐绰绰又回来了。石经仑盯着眼前浓烈猩红的液体,有种无所适从的烦闷。他告诉行健,最近又收集了几种新的咖啡豆,尤其是一种产量很少的云南咖啡豆,透过新磨咖啡的香味可以触摸光阴,喝下去的瞬间,苦涩中还能期待决不雷同的回味。行健透过镜片看石经仑:“出去走走吧?”石经仑说:“林卿从三年前法国回来了,在学院当一个小小的助教。”

林卿接到石经仑的电话,他的车已经停在学院宿舍楼下。林卿从公寓的窗户能够看到那辆宝马,是她最讨厌的汽车牌子。夜幕下的学院尽管也很喧闹拥挤,黑色的夜和若隐若现的路灯依然让林卿感受到了某种安宁,她不时会被疾驰而过的小轿车惊扰,而这种轿车多数是宝马。面对着宝马香车,林卿时常会蒙上一身灰尘,自然会在幽怨中没什么好感,没想到石经伦的品味也是如此。林卿犹豫着穿什么衣服,过于随意显得自己很寒碜,原本就是一名不文的小助教,还是老而剩的大女,又是去见发了财的男同学。随手拿了件在法国买的小黑裙,倒是性感时尚,又觉得过于刻意。最后还是穿上了一套波希米亚风格的碎花长裙,围了条黑丝巾出门。林卿是喜欢穿高跟鞋的,脚下是一双流行的坡跟软羊皮鞋。林卿总算是守住了自己的身份立场。石经仑依然衬衫西服,一成不变地一副中国私企老板状。石经仑带着林卿到了望京西北角的一个海底捞,时下北京最流行的餐饮之一,公司的女孩子们都喜欢来这里。大堂里坐满了热气腾腾的食客,侍者穿梭其间,夹杂着吆喝声,很有些人声鼎沸的意思。林卿没想到是到这样的地方,反而放松了很多。在包间坐下,她叫了一份粥和一杯豆浆,这些都是自己平时不愿意做的。石经仑低头点了半天菜,从鸳鸯锅底到荤素海鲜涮料,一边告诉服务员拿一扎啤酒。林卿说:“酒就不必了,你还开车,我又不喝的。”石经仑原本想吃着火锅放松些,没想到不喝啤酒这火锅似乎没法吃下去。对面林卿在那里慢吞吞地喝着小米粥,自己该说些什么呢?只好逐一告诉林卿高中同学的近况。李冰升官了,已经是同学中最年轻的正厅了,王伟那小子开发房地产,在各地都有房产,女生中的李礼华成了千万富婆,生了五个孩子。林卿静静地听着,看着石经仑,想象着十五年时间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有时候,时间就是让原本互相陌生的人更加陌生,或者是让原本熟悉的人变得陌生。林卿心里是希望能够忘记石经仑的,尽管十五年前的记忆无法忘却。

石经仑眼里可以称得上同学的,想必是那些所谓成功人士,只有成功的人才会有资格和精力去谈论自己和他人的成功,他们对那些尚未成功或者已经失败的人是毫无兴趣的。到海底捞的人,大多也是那种活得兴头足的人,在热闹的人群中自我感觉良好。石经仑已然刹不住车了,开始谈论自己公司在北京上海两地的业务,林卿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石经仑心里很焦躁,约林卿出来怀旧,怎么变得跟谈生意似的。看来自己现在除了谈生意真的不会说话了,或者说除了谈生意的说话方式,自己竟然不会其他说话方式了。自己和林卿说起话来怎么就这么别扭!林卿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满桌子的菜显示出某种嘲弄色彩,请林卿来海底捞就是一个错误。想到这里,石经仑突然停下来,一声不吭地开始猛吃菜。林卿无言地看着石经仑大口大口地吃着菜,心里觉得很抱歉。面壁书斋,孤陋寡闻,实在也无法回应石经仑对于老同学的怀旧。十多年前的故人不仅是物是人非,简直物非人非,哪有一样是可以保存记忆的?她接到高中女同学的电话多是怨妇般的口吻,对于丈夫彻夜不归的抱怨。王伟最终换掉了第三任老婆,现在恢复了自由身。礼华一个人带着一堆孩子,像个母鸡般在世界各地扑棱,除了看房子就是换保姆。这些事情都是语靥告诉林卿的。语靥的生活,每天上班,照顾孩子,晚上陪着老公看电视,星期日带着孩子去教堂,勉强算是安稳吧。所有生活的背后都有着一张不为人知的脸,这是只有自己能认识的脸。眼前的石经仑,丝棉质地的衬衫柔韧挺括,流行的粉色在灯光下新鲜活泛,显然不适合肤色偏黑的石经仑。一张显得年轻的脸,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经历风雨的沉稳和掌控局面的自信让他的眼神有些狠,却并不明亮。石经仑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这种单身钻石王老五的暗示让人有着一丝不安和局促。林卿早已没有了胃口,等到石经仑抬起头的时候,她告诉他:“该回家了,明天还有课。”

石经仑默默地开着车,突然间没有了话。林卿无端地觉出几分歉意,努力找着话题。林卿说自己正在申报系里的课题,不知道能不能批,这学期带的大四学生都忙着考公务员,没有人好好听课。车上的加热坐垫让人感觉几分燥热,甚至于有着几分讪讪的感觉。 古典文学对于经商有什么用?现在任何事情都要有用,因为实在没有多少实际的用处,又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助教,来上课的大多是这些高管的秘书。林卿经不住问:其实有钱了有地位了,还要这种花钱买来的学位做什么?石经纶不解地看了林卿一眼:你好歹也活这么大了,还在北京待了这些年,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以前是学而优则仕,现在是仕而优则商,仕而优则学位,毕竟是诗书大国,没有出身在商场官场如何进出?同门同年同班同学总是圈子里的人,好办事。林卿平素是个明白到懦弱的人,被石经仑一顿抢白,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学院通过收钱的方式兜售知识,出卖具有合法性的学历,有卖自然就有人买,自己不一样在为这种兜售叫卖?林卿知道自己问得很傻。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问石经纶这样的傻问题:“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没自信,或者说,为什么不给无法立足商场官场的人留一点空间?这个世界除了圈子之外,没有什么值得身在官场商场的有为青年去做的?”石经纶沉默不语,林卿后悔自己的义正词严,羞得有些无措。不知道过了多久,石经仑停下车送林卿,告别的时候说:“今天的海底捞你不喜欢,没有吃什么,下次换个地方。” 林卿一个人走在衰败破旧的楼道,猛然间有几分自怨自艾。

尽管在海底捞吃了过量,石经仑还是开着车径直去了望京刘记排挡,点了二十个羊肉串和十瓶啤酒,闷着头喝起来。喝完四瓶啤酒,他径直走回到离刘记排挡不远的办公室。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发现王萌给自己盖了件毛毯,办公桌上放着合同,上午还有一个约会。他拨通了行健的电话,让他赶紧过来和王萌一起见客户,他告诉行健,自己不去签那笔合同了,让行健仔细对方的合同是否有漏洞。石经仑开着车去了燕莎,买了一堆礼物,眼看着年底快到了,打点上上下下的事情,经营十几年的人脉,石经仑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低调沉稳是他一贯的风格。

周五上午,李宇信在办公室里问林卿:还记得郊区那片核桃林?旁边有个很棒的滑雪场,我们一起去滑雪吧。夏天李宇信兴致好的时候,拉上系里的几个女孩,坐上他的雷诺,去郊区看他新发现的一片核桃林。这个周末大家正好都很无聊,就都上了李宇信的车。林卿和蕊蕊坐在后排,爱聊天的申菊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上不停地发表感言。申菊前几天网购了一个四人户外帐篷,放眼之处都能扎帐篷,不时地催促李宇信停车。李宇信慢悠悠地开着车,指点着车外风景。远处呈黛色的自然是燕山山脉,今天天气不错,还能看见。路边一闪而过的是各色农家饭餐馆、采摘园和隐藏在乡村的别墅群。车子过了北六环,蕊蕊指着路旁的别墅羡慕不已,已经有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打算。李宇信回过头,呵呵笑了笑:再开十公里,你们猜是什么东西最多?想不想去看看是什么?三个女孩不知所措,蕊蕊让李宇信不要卖关子。李宇信轻轻地说:是垃圾。三个女孩都声称不愿意去看垃圾。李宇信嘴角是嘲弄的笑容,却好性情地说:原本就是来滑雪的,垃圾无处不在,的确没什么好看的。蕊蕊从后排起身,拍了李宇信一下:哥们,成天应对各种网络垃圾和城市废气,拜托别再让我们添堵了。李宇信径直开到了核桃林旁边的滑雪场。到了滑雪场,林卿死活都不愿意穿上滑雪板,她不会滑雪。李宇信一个人在高坡滑道上已经滑了五个来回了,林卿依然站在山脚下,面对着两块滑雪板发呆。冰冷的风吹进林卿的脖子里,她非常想回家。这种自己找跤摔的行为让她很恐惧。李宇信从高坡上滑下来,嘲笑林卿除了古典文学之外,什么都不会。林卿说,对不起!很抱歉!我的身心都消磨在你完全不理解的地方。李宇信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一下林卿的帽子,说:“别紧张,放松点!”他默默地脱了滑雪板,陪着林卿在雪场旁边的桦树林散步。

女孩子们嫌农家院的卧具不干净,要回城里。大家从郊区回到市区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李宇信送申菊和蕊蕊回学院集体宿舍,最后送林卿回庄则公寓。林卿第一次让李宇信开车送自己回家。林卿租住的是北京老式公寓楼,庄则公寓破败的楼梯上爬满岁月瘢痕,粗陋的铁扶手上锈迹斑斑,已然锈蚀掉林卿的青春。李宇信送她到公寓的门口,踟蹰着没有说话。林卿知道,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很伤自尊了。林卿说:“我不会做饭,还是去饭馆吃吧。”李宇信低着头,一言不发。林卿叹了口气,她晚上从来不邀请李宇信回家,她和李宇信在一起太放松了,每次都有如归之感。这要是回了房入了室,难保自己把持不定。林卿开了门,李宇信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中国国家地理,随手翻看了起来。客厅很闺房气,亚麻罩的落地灯,柔和橙色的光影下,粉色团花的亚麻布沙发很有些林卿的味道。东西两面墙做成两个书橱,除了书之外,散放着几幅林卿的照片。壁纸是美国田园风格的碎花,暗绿底纹夹杂着粉绿色的小花,墙上几幅印象派绘画,还挂着一幅潘玉良的静物小品,一束插在仿古花瓶的鲜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房间还弥散着薰衣草淡淡的香味。茶几上立着一只青花瓷瓶,算是一丝中国元素。李宇信有些无措,沉浸在少有的安静中。不一会儿,林卿端上两碗煮好的方便面,搁在茶几上。林卿:“宇信,真的很抱歉,饿了,先将就着吃点吧。”李宇信看着无措的林卿, “嗨,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傻姑娘。”他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半个小时之后,李宇信端着两大碗肉丝面出来。一边说:“我从来不吃方便面。多年的户外动物,整点吃食还不简单。不过,你冰箱的确物资匮乏,连棵大白菜都没有。难怪……”李宇信停了下来,发现茶几上的方便面已经被吃了一碗。林卿说:“我先吃了碗方便面,不过,可以再尝尝你的肉丝面。”李宇信一边吃面,一边向林卿介绍肉丝面的做法。林卿低着头一根根地数着肉丝面,李宇信也算是家里的浪荡子吧,眼瞅着不经商不当官,整天在大学校园猎艳和在祖国各地猎奇,顺带还做点不伦不类的社会学研究,到底有点摸不准的脾气和性情。高兴了,来到自己寒碜地无法待客的公寓,给你做饭。不高兴了,摔了门,开了车一转眼跑到自己根本无法知道的地方。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李宇信,像个孩子似的吃法,一大口一大口,很香甜很满足。林卿想起了晓靥关于吃饭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一顿肉丝面让李宇信正视了自己,他又成了那个满嘴俏皮话的有才华的纨绔。他说:“林卿你相信吗,我在怀柔露营的时候,真的遇到过狐狸精。”林卿对于他的这些言论早已见怪不怪,等着他半分钟之后的下文,林卿很高兴李宇信回归常态。李宇信说:“那天夜里,我在帐篷里睡觉,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到帐篷里。拿起应急灯,发现一只狐狸正远远的在帐篷的另一边站着。知道为什么吗?我想起来我炖了一锅肉,敢情是这锅肉把小狐狸给招来了!肉就在帐篷外面的大锅里。我赶紧将肉转移到车里。回到帐篷里躺下,林卿你知道吗?我后悔了!这么多年就等到这么一个小狐狸精,我干吗心疼那锅肉呢!”两人相视而笑,林卿忍不住在沙发上绝倒。

林卿拿了老爸给的一套宜兴紫砂茶具,沏了一壶浓浓的普洱。她告诉李宇信,这个普洱是千年古茶树上采下来制成的,茶色金黄,味道醇厚。李宇信吃着面,看着林卿纤细白嫩的手指,翻转在紫砂茶具上。普洱茶带着涩味的香气渐渐弥散开,空气里开始出现了某中难言的气息。普洱茶的沉静攀援在客厅的上空,洒下一丝和解的笑意。李宇信意犹未尽,嘟囔着:“可惜,肉丝面引不来小狐狸啦。”林卿假装没有听见,坐在沙发的阴影里,给李宇信续了一杯茶。李宇信喝了三杯普洱茶,论证了普洱产自六大茶山的勐海,最后沉思了片刻,“林卿,我会记得今晚的普洱茶,你还欠我一顿饭。家人都去澳洲了,我不去也不行的。你知道,这样的环境不适合你,什么时候呆烦了,一定告诉我。”

李宇信起身告辞,林卿跟着送到门口。李宇信伸出右手握住了林卿的一只手,轻而有力地握了握。原本手臂是带着力量希望能有一个向往已久的拥抱,可是遇到那只苍白冰凉的小手,只轻轻地说了声:晚安。

咔哒的关门声在黑暗中响起,李宇信消失在破败的楼道中。破败一如削铁如泥的刀锋,刺入林卿的暗夜。林卿轻轻靠在上了锁的门后,听着远去的脚步声。 林卿坐下打开电脑给雅克写信。

“亲爱的雅克(林卿想:这个世界上,什么时候我能够叫自己身边的人亲爱的?)最近我总是梦到我的疯表姐,表姐早年丧母,经常会寄住在我家,她相亲的时候曾经借过我一件衣服,是一件墨绿色的滑雪衫,那时这种衣服在小县城算是体面的衣服。表姐穿上我的滑雪衫,真的变得好看多了,干净体面还带着点时髦。相亲回来,她依依不舍地脱下那件滑雪衫,还给我,心里自然很不舍。这件衣服的颜色对于我来说过于老气,我其实不常穿这件衣服。我没有将这件衣服送给表姐,很奇怪妈妈也没有要求我将衣服送给表姐,尽管她夸表姐穿上这件羽绒服很漂亮。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对此愧疚不已。表姐是从我家出嫁的,那是个冬天的早晨,我睡得正香,被表姐叫醒,她告诉我自己要走了,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眼前晃动着那件墨绿滑雪衫,又睡过去了,连句祝福的话都没有说!雅克,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可是,从小到大,我被称作一个好女孩。没有人告诉我自己有多么自私!”

冬天来了,公寓的暖气还算足,林卿从一月份开始就停课了,突然发现假期的难熬。去年冬天,林卿在三亚宾馆接到妈妈的电话,唠唠叨叨嘱咐她:天冷了,要注意身体。从那一刻起,林卿良心发现,自己的妈,昔日威严的小学校长真的老了。三亚的冬天很温暖,温暖中的林卿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不孝。一直喜欢在假日游历心性的林卿离开海滩,立刻订了回老家的机票。林卿突然想起来,爸爸妈妈在没有暖气的皖地一定很冷。林卿从三亚飞回瑜城,结束了近十年的假日游荡。妈妈看到林卿的时候,眼睛里的确有着一丝泪光。

寒假,林卿准时回到爸妈身边。林卿发现自己在家里似乎妨碍了老爸老妈正常的生活,比如会因为给自己做饭,妨碍妈妈散步,午后的小麻将会因为她在家而提前结束,甚至于老友之间的定时互访也因为林卿在家而临时取消。林卿可悲地发现,自己作为一个遥远的存在比作为一个现实的存在更恰当。自己多年在外,爸妈已经习惯了她不在身边的状态,对于她突然的陪伴,竟然在欣喜之余无法面对。实际上无法面对的是林卿三十六岁依然未嫁出去的事实,这个事实竟然到了他们无法面对的地步。林卿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在父母面前谨言慎行,和父母面对面谈自己的感情决无可能。林卿陪着他们看新闻联播,比任何时候都看到一派欣欣向荣的国泰民安。每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都会递给林卿一杯酽酽的绿茶,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热气,遥遥呼应着炭火盆散发出的焦炭气息。林卿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那时候寒假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件无比快意的享乐。那时的母亲似乎总在厨房里,而父亲则时常隐身在无数的拜访和接待拜访的客人中,林卿和弟弟林刚两个人坐在炭火盆前看电视,那时的两个人似乎比现在的三个人要热闹许多倍,人也兴头头地很满足。眼前母亲是不安的,看着林卿的眼神欲言又止,在听不见的叹息声中,母亲收起那份担忧,织起了她那件似乎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好在,林卿还可以陪着母亲一起在伏虎寺的花园看梅花。梅花的冷香浸在傍晚时分的空气里,暗影浮动。林卿挽着母亲,在梅林中散步,素心梅是母亲最喜欢的。

林卿抬起头,寒夜的天空,明月如霜。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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