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缤纷

2020-08-06 14:46沈荣均
四川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粉彩雍正五彩

沈荣均

康熙古彩:“绘事后素”

常混迹于一些国画圈子,得以看各种画派争论,也挺有意思。画友们在绘画实践中表现个体审美情感表达的倾向,也让我困惑——偏向佛,或崇道。这或是中国传统绘画理论长期以来的误区和缺陷。一方面,画家们受研究参考对象的局限,如太看重古时壁画和魏晋以来文人书画;一方面,画家日常生活气息也少了浓郁。中国乃儒学国度,如果诗词书画,缺了“儒”,可能要少些许骨气、温度和生机。

儒家关于色彩美的例子曰:“绘事后素”。《论语·八佾》记载了孔子和子夏的一段著名对话。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关于“绘事后素”,孔子又引用了《周礼·考工记》(下文《考工记》)“绘画之事后素功”一说。但“绘画”和“素”的关系,后人争议较多。一派认为先设色,后布素。代表是东汉郑玄和北宋邢昺。郑玄注:“绘画,文也。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邢昺疏:“案《考工记》云:‘画绘之事,杂五色。下云:‘画缋之事,后素功。是知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文章也。”

另一派认为先有素地,后有绘画。南宋朱熹为代表。朱熹注:“绘事,绘画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朱熹的理解,简单说就是“素以为绚”。朱熹关于“绘事后素”的批注,成为影响元明科举考试的标准。按朱熹的意思,孔子和子夏的对话就翻译成了这个样子。子夏问:“‘微笑那么美,大眼睛传神,素颜也灿烂。这是啥意思?”孔子答:“先有个白底子,然后才能画。”意思就是先有良好的质地,才能锦上添花。

不管“后素”還是“后于素”,理解都偏颇。已经弄好的绚丽彩妆,不一定非得再敷粉调和。要画个好画,也不一定先要有张白纸。

我以为,“素”可以理解成绘画之原色,就像仁义礼仪为做人根本一样。但仅如此,成就不了绘画之美,做人也做不到极致。“素”和“绘”,审美两原则,作“内外兼修”“雅俗共赏”理解也可。“素”讲究质朴,低调,或叫天作之美。“绘”是人的创意和情感表达,以及想象的更多可能性。二者又统一,始终贯穿于画者的审美实践。从“素”开始,画家灵感迸发,然后渲染,然后铺陈,又渐归宁静。这跟儒学教诲做人要收放自如的道理一致:尊崇德不拘泥,彰显个性不恣肆。

回头来谈本文主题:“康熙五彩”。

康熙时五彩又叫“古彩”。说它古,相对于景德镇新搞出来的粉彩而言。康熙五彩不是新发明,它的老祖宗是“唐三彩”,宋元时的红绿彩算三代之内血亲,明时的五彩是父辈。明中时,这种只有红绿两色的瓷器,并未受到士大夫的重视。曹昭讲:“近世有青花及五色花者,且俗甚。”(明·曹昭《格古要论》)不过青花在元末明初社会大变革中,很快得到认可,五彩仍然被读书人视作市井艳俗。明晚时,五彩突然盛行。陶瓷美学家认为,因为中国江南资本扩张,市场繁荣,奢靡之风盛行。民间的审美趣味也变了,喜欢闹热,媚俗。红绿嘛,福禄的谐音。谁不望大富大贵?有消费群体,就有买方市场,红绿彩自然流行。

康熙深谙儒家文化中庸之道。他主张:“不可偏于宽,亦不可偏于严”“凡是得中为善,不可太过,亦不可不及”“不齐者齐之,太过者抑之”。处世哲学“度”的把握,反映在审美上,也更讲究雅俗的融合。好在这时候,民间版画和年画艺术高度发达,士大夫中更多受明代画家陈老莲影响。景德镇的工匠们,一边学民间,以更绚丽更丰富的色彩组合,寄托最朴素的世俗理想,一边学文人,以画意抒发内心的情感积淀。康熙五彩,研磨细致,除了红、绿,还有黄、蓝、紫,五种“素”色的融合,实现了“绘”的绚烂。然又不觉得诸色把眼睛看花,仿佛色彩的背后蕴涵某种人生境界,静时山岚一样从容,动时诗酒一样写意。大雅和大俗,原来并非两路人。“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否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清·方熏《山静居画论》)康熙五彩在“随类赋彩”的同时,也赋予了儒家气质——情怀和生动。

“素”不过了了三五颜色,“绘”可调配大千气象。康熙五彩“一体数彩”“以少胜多”,与印象派用色的夸张,是不是有些接近?“象征示意”,以“大红大绿”概括关于日常生活诸事百物的理解,俗耶雅耶,虚耶实耶?康熙盛世,中华民族已历经太多恐惧,终于有了大一统,有了富足,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弄弄精神家园。就像眼前的五彩——没有扭捏,静若处子,那程式化的线条、构图和用色,因为尊崇内心的格律,不乏“动”势,及更多的可能性。

“素”——理智的参与。“绘”——情感的寄托。在康熙五彩的画工们眼里,二者并无先后主次之分。

超写实的牡丹,层层叠叠,一丝不苟往外伸展,自个儿开得挺欢,没有谁打扰它的生长。陶工们在彩绘牡丹时,尊崇了最内心化的逻辑和格律。此刻,他们又多么希望随心所欲。于是,牡丹的蕊间,点缀珠纹,有人说,那是画工眼里的朝露与晨雾。于是,午后的莲池,一对自由恋爱的水鸟,互相绕舞,花香也因为水鸟的欣赏,不再寂寥。于是,竹树枯瘦,山石嶙峋,宋元落魄文人的画意,因为金彩绘画的太阳,以及遁入夜色依偎取暖的鸣禽,有了小激动。比如,“康熙五彩加金折枝桃纹盘”,淡绿的叶,配了橘黄的桃,莫不是书生们以贫为乐的写照?或许,绘画五彩的陶工,心存另一番自然。就像他们热衷描绘“凤凰”,古彩中常见的形象,传说中的吉祥神鸟,谁也没见过。生活中的美好也许记得的,五彩中的凤凰就成了这般模样:孔雀的修长,雉鸡的绚丽,鹤的挺拔,燕的妩媚,鹰的矫健,龟的老练。一切美好的都有了。甚至趋于完美。生活本不完美,所以才有了梦想。梦想花朵照自己的想法,层层平铺,直到开成满满一张美颜;梦想绿叶红花藤蔓,与高挂枝头的果实,深埋地下的根,以最丰富的组合呈现在我们面前;梦想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它们相濡以沫,甚至在某处宽广的舞台,一道粉墨登场,演绎生灵的歌舞……清中期的陶工们,它们的审美世界里,有理智,也有情感。他们的时空自由,随性转换。对于色彩的理解,不仅因为它是一种装饰符号,还可以与笔下万物、与人生对话的语言——诸事百物,与当下的生活似是而非,更像今生的寄托,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

但理智和情感,对于治理大清帝国,究竟哪样更为重要?

康熙认为:“天下当以仁感,不可徒以威服。无恩不足以摄民心,无威不足以服天下。”读书人乃国家栋梁,软肋也不少,爱发牢骚,搞事。统治者对付士大夫,惯用恩威并施。康熙也不例外。

康熙古彩有很多取材于杂剧、白话小说的版画插图人物,最有名的为描绘武人战事的“刀马人”和“仕女图”。“刀马人”多取材历史,尤数三国题材最丰。“三国故事图盘”画的是《三国演义》第四回“董卓献刀”。“长坂坡大战”画的是《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蜀将张飞“大闹长坂桥”,大嗓门吓死夏侯杰,一人独退十万曹操精兵。“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与南京博物馆藏元青花瓶,为同一题材,画的秦末楚汉争霸的故事。“仕女图”作品,多取自《西厢记》《红楼梦》《琵琶记》等。山水画、花鸟画和“耕织(读)图”,题材也常见。

观康熙五彩,会发现一特点,不管文人、武人还是仕女,脸部描摹怎么看怎么妩媚小气。文人自不必说,小白脸;仕女个个弱不禁风,像林妹妹;武夫没力量感,宛若书生。人物衣纹线条摇曳多姿,缺少阳刚美。山水也秀气,远山清幽疏朗,渔夫自得其乐,拟宋元画意。都说康熙盛世,看其五彩,貌似缺少匹配之大气象。仔细想,也是当朝文人生态写照。康熙时,出了明史案、南山集案、朱方旦案、王锡侯案等,对读书人影响挺大。官场险恶,人生无常,那就削了锋芒,臭脾气藏起来,“处江湖之远”,“独善其身”。其实,宋以来中国士大夫们,一直在调整,对抗权贵,规避风险,像走钢丝,书生的人格也在挣扎中完善。康熙五彩的流行,表现得如此社会常态——一边是统治者需要书生在规矩中施展智慧,一边是书生在夹缝中寻找精神空间。

书生并非一定为先知先觉者。天下的事,本无突变。书生智慧不及,总看到时事纷纭一面。前因早已潜伏,最后摆在书生面前,突变的结果。书生的价值,也在于此。“守矩”,或“逾矩”,书生一直在纠结。就像五彩瓷画的“点”和“线”,多着一笔不嫌多,少抹一笔亦无妨。其貌不扬的“点”和“线”,成了康熙五彩最重要也最难掌握之“度”。

——所谓“戴着镣铐跳舞”。

比如,“进”和“退”,成就书生的价值。“守矩”和“逾矩”,成就士大夫的艺术。“绘”和“素”,成就“大红大绿之间”“似与不似之间”的康熙五彩。

雍正粉彩:“往秀气里收拾”

都说慢工出细致活。这是对大多数手艺而言。作瓷也讲究“细活”,毛里毛糙当然出不了好货。不过瓷作的细,说陶瓷工艺的精致,讲究手头的分寸感,并非“慢”可以实现。尤其拉坯和绘画——一刀一笔下去,不得有片刻地停顿,说一气呵成一点不夸张。

雍正官窑在清三代里算“细”,除了精致,还有个意思——“秀气”。单色釉是,青花是,粉彩、斗彩、珐琅彩更是。

雍正瓷秀气,雍正老儿不秀气。20世纪80年代读武侠,感觉雍正心狠手辣薄情寡义。最近宫斗剧火爆,“四爷”雍正被弄成善解女人意的“暖男”,完全颠覆早年的印象。“伪君”也好,“暖男”也好,其实都与雍正差距很大。抛开政治不谈,单就做皇帝而言,雍正算“勤主”。四十五岁即位,当了十三年皇帝,到五十八岁离世,没离开过北京一步。每日早起晚睡,处理天下事务,平均日批十件奏折,件件有指示,最长的批文甚至比奏折本身还长,真个好敬业!若评最佳公务员,雍正算大清第一人。有个日本学者叫佐伯治,给的评价很高,也中肯:“康熙宽大、乾隆疏阔,若无雍正整饬,清朝恐早衰亡。”

读到这里,各位可能觉得雍正单调,刻板,当个皇帝也了无生气,更是天大的误会。宋以来,士大夫们愈来愈讲究生活的意趣。雍正算不折不扣的书生,历朝士大夫们的诗书读得不少,审美喜好自然契合文人传统。他有本小册子,抄陶渊明《归去来辞》《桃花源记》,抄王维《山中与裴迪书》,白居易《池上篇》《冷泉亭记》,抄刘禹锡《陋室铭》……皆为陶冶性情的好东西。他抄苏軾《江郊》:“意钓忘鱼,乐此竿线,优哉游哉”,还把这个意境,画到像里。雍正自画像有很多自己扮演书生偶像的内容,如扮东方朔、苏轼、达摩、阮籍等。够文艺吧。有人说,雍正现实中太勤勉,只有去心灵里追寻田园梦,从心理学角度讲叫“情感补偿”。

士大夫的趣味,直接影响雍正对于宫廷器皿的审美标准。

清宫流传有套宫廷画《雍正十二美人图》,现藏北京故宫。雍正最珍惜此画,一图一美人,模特爱妃年氏。年氏是谁,年羹尧的妹子。年羹尧是谁,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后来呢,后来被皇帝妹夫给处死了。麻烦吧。看来雍正对年氏的爱,比较纠结。看图中美人的脸色,无论窗外春夏秋冬,美人都还你一副清俊忧郁。十二图中,数《博古幽思》最合男人口味——画了多件雍正自玩古董。大致有:湘妃竹制高靠背纳凉椅,玉镯和插屏,蓝釉花盆,汝窑葫芦水滴,釉里红砚,苹果绿花囊,高古铜编钟和觚,汝窑花盘、洗、葵口盏,仿宋官方炉,宣德蓝釉碗和红釉僧帽壶,定窑鬲炉……看花了吧。还有更奇的,这些宝贝全按真实尺寸绘制的,差不多都流传下来,现在放在两岸故宫。如果炫富,这算我见过最炫的,没有第二。虽无大堆金银珠宝,不过案头陈设器皿而已,单那低调的贵气,足可让现在土豪们瞠目。看来雍正做皇帝,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枯燥。天天守一堆稀世珍奇上班,还有美人瞧,再苦再累也情愿。这是说闲话。其实,就这一张图,我们已大致看出雍正的审美意趣。

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记录雍正参与宫廷器物设计制作的批文,事无巨细,均有回复,貌似流水账,却显文气。

造办处送来一方黑白玛瑙盒西山石砚,得到好评:“做法文雅,甚好!”表扬过后,把自己的想法也提出来,要求改进:“照此样再做一方,略放大些。”一个略字,体现雍正的分寸。

雍正六年(1728年)二月十七日《珐琅作》:“尔等近来烧造珐琅器皿花样粗俗,材料亦不好,再烧造实物要精心细致,其花样著贺金昆画。”连画师都亲自制定,管得够细的。

雍正七年(1729年)四月二十七日《记事录》:“郎中海望奉旨:尔将各样款式水盛,或腰圆形、半璧形酌量做术样几件,或黄釉,或霁红釉务要精细,每样烧几件。”对官窑的造型和釉色提出明确要求。

流俗没品格的,自然挨批。雍正六年(1728年)十月,下面兴冲冲送来一百个玻璃烟壶,得到的批示是:“此鼻烟壶款式甚俗,不好!可惜材料!尔持出放在无用处。”不晓得拿到这批文的造办处官员,是啥滋味。但雍正的心情我们读出来了,造办处的官员和工匠们,数月的辛苦,多不堪入目,又不好打击他们,就“放在无用处”吧,只是可惜了那些材料呵。没办法。谁叫主人对“雅”的要求那么高呢。

的确,雍正审美自视很清高。可用一个词讲:“秀气”。

有一次,雍正命造办处将一商代金银蟠螭圆鼎的紫檀木座,“肚子去了,往秀气里收拾。”估计这个“秀气”就是他的标准。不过,怎样才算“秀气”呢。雍正也担心下面的人理解不了,又批了一段:“照怡亲王进的活腿四方香几做二件,或漆的或木的,做秀气着。”这下总明白了吧,有样板,有数量,连材质也列出来了。

又如,雍正十年(1732年)闰月二十七日《记事录》:“著年希尧做些香几及小炕案;香几胎骨要轻妙,款式要文雅;小炕案胎骨要醇厚,款式亦要文雅。”无论轻妙、文雅、醇厚,还是“秀气”,内涵都一致,这就是雍正提倡的质朴和含蓄。看来他这个皇帝也见不得闹热和铺张。宋徽宗亦如是。今天叫“极简”之美。

这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审美尺度,它离五官感受更遥远——拒绝声色,近乎苛刻。在雍正官窑作品里表现到极致。

雍正九年(1731年)四月一十七日,他拿出个素白碗给督窑官出题目:“多半面画绿竹,少半面由戴临撰书,印章用原红最好,实在不行藕荷色还可。”

雍正十年(1732年)七月二十四日,下面送来一件白地红龙玉壶春,玩了半天,觉得还有点小毛病,为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就又下旨:“红龙甚好,可惜龙尾不甚爽利,上下的花纹亦好,再画得略深些。”

命题也好,打磨也好,其实就一字:“慢”。慢并没有消减雍正对于作瓷的激情,相反激情深藏于细节斟酌之间。只有愈加地接近“往秀气里收拾”,才对得起雍正的名号。

来看雍正最有名的官窑粉彩。工艺大致如此:先高温烧素白瓷,再以“玻璃白”打底,诸色施“玻璃白”上。色料不能平铺,需一点点乳化洗开。画好后,再中温烧成。这样烧制的花卉,阴阳向背分明,有恽寿平“没骨花”韵致。《饮流斋说瓷》(民国·许之衡)说:“雍正花卉纯属恽派,没骨之妙可以上拟徐熙,草虫尤奕奕有神。”清人方熏《山静居画论》认为恽派没骨显高古气:“南田氏得徐家心印(说的是五代徐熙和他的孙子北宋徐崇嗣的没骨画法),写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点缀,有蓄笔,有逸笔,故工细亦饶机趣,点簇妙入精微矣。”

雍正粉彩拟恽派花卉没骨之妙,妙在用笔拟色。笔有顿挫,线条就跟在宣纸上作书一样。如画牡丹,枝的线条,苍劲有力,有质感;花瓣的线条,柔和舒展,顾盼传情。花色本胭脂、矾红、洋黄、洋白、洋绿诸色,调和晕洗后,多出魏紫、姚黄、崑山夜光等名品,把个“国色”表现到极致。

“粉彩以雍正朝最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鲜艳夺目。”(清·寂园叟《陶雅》)雍正粉彩花蝶又是“极品中的极品”。如粉彩团花蝶图碗。碗外绘五组花蝶。每图绘在五厘米不到的圆中,蝶的翅纹和触须,精细到跟真的无二样,色也柔和婉丽,美轮美奂。

雍正对于美始终如一的挑剔,造就了粉彩的绝响。后世对雍正粉彩的崇拜,可以从大量的仿烧现象看出端倪。不管清末民国的御窑传人,还是当今的大师,也仅仿个大概。不是瓷质不好,色料不丰,工艺不细,是世非那世,人非那人了。仿烧者功利,无非图财。雍正把的是粉彩出品最后一关,这关不好过,得有雍正的胸襟和情怀。谁有啊?不缺江山,不缺美人,除了工作和起居,也无多的爱好,剩下点心性都用来摆弄“秀气”了。

雍正十三(1735年)年春节,下面呈上来一件玉壶春,雍正拖着病体下了一道最后与官窑有关的旨意:“龙身还行,龙发短了,龙脚花纹与芭蕉叶也有些糊涂,以后要更精细些。”

2002年5月,雍正的精细契合了港人张永珍,她花了4150万港元,在香港苏富比春季拍会上,买下雍正官窑粉彩蝠桃橄榄瓶,刷新了当时清三代官窑的世界纪录。4150万港元,有些贵。张永珍认为自己做了一件“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此瓶后來捐给了上海博物馆。

2012年元旦。我前往上博,目睹了雍正官窑粉彩蝠桃橄榄瓶的风采。那天,江南大雪,博物馆人迹寥寥。来的也极安静。我,以及更多的一些崇拜者,在橄榄瓶前驻足,端详,聆听——

宫人们早睡去了。雪花飘落的清寒和寂寥。一个人的炉火并不旺。当日的奏章批到最后一道——那是雍正的声音:“不必急忙,坯越干愈好。还有讲究的,坯必待数年入窑之论。若匆忙,可惜工夫、物料置于无用……”

乾隆“瓷母”:理想主义之伤

相比康熙和雍正,乾隆最有可能登上美学的高峰。比康熙有钱,比雍正有闲。有钱有闲,若走正路,或也可为。但钱和闲,对于文艺,并不是啥好东西。就像时下流行“土豪美”,附庸风雅,挥霍与铺张,落入另一种俗套。乾隆算“土豪美”的老祖宗。

时下身边土豪也不少,“土豪美”却没多少感觉。有人说,怎么没有?范冰冰就是。出席个电影节,一日要换几身装扮,啥兔子装,仙鹤装,官窑装,龙袍装……恨不得全都穿戴于身。从头到脚美到家——那令人窒息的艳丽。仔细一想,又觉得啥地方不对劲。原来一场联欢晚会。比如春晚,哪个文艺类别都想上,哪个节目都可称精品,哪个演员都可称明星,就是少了重心。除夕一过,也没多少印象了。

有人说,把堆砌做到极致,也堪称珍品。我不知道大家吃过满汉全席没,我也只是在电视剧里见过。据说有六大宴,汇聚满汉名馔,冷荤热肴一百九十六品,点心茶食一百二十四品,总三百二十品。这么多,看都看不过来,咋吃?没关系,就是让你慢慢欣赏的。乐声起,美人舞。上香。入座。奉茶。大戏徐徐展开:四鲜果、四干果、四看果、四蜜饯。各季干鲜时果,像戏子施重彩走场子一般,摇摇摆摆上来。随后,依次是:冷盘,热炒,大菜,甜食……直到摆满一厅堂。挺美。也诱人。都是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动嘴的食欲。或许,刚看中一个菜,还没闹明白,下一道又上来了。你很被动。仿佛被大戏的导演牵着鼻子一样,看着明星一个个从你眼前晃过。还有那部《建国大业》。其实,到影片的结尾,我们都还晕着,忘了谁演的谁,谁是谁的对手,谁是谁的朋友。没有了伏笔和高潮。过程图案化。图案精美无比。其实像《建国大业》和春晚这些,观众不会少的,不必深入每个人的内心,刻意契合我们的情绪。更需要我们骨子里的炫耀欲。就像吃满汉大席,美食的感觉并不重要,重要是被美食铺排的形式。最后的遗憾被充填和淹没。

取舍,私密,以及情绪,或能抵达美学之境。然集大成,有集大成之美。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啥叫“十全”?事事如意,不给自己留一丁点遗憾。乾隆或是理想主义者。世俗本如此,谁不图圆满。月月红,满堂彩。天朝盛世,一统江山。

世俗的理想,造就了乾隆官窑纷繁的形式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官窑烧制技术发展至乾隆,可谓登峰造极。也许为了纯粹的炫技,也许猎奇,乾隆叫人专门烧制出一款“各色釉大瓶”,集成了所有最新釉彩工艺,俗称“瓷母”。瓶高86.4厘米,口径27.4厘米,底径33厘米。从上往下,依次施用了十五种釉彩,共十六纹:色地珐琅彩、松石地粉彩、仿哥釉、金釉(耳饰)、青花、松石釉、窑变釉、斗彩、冬青釉暗刻、祭兰描金、开光绘粉彩、仿官釉、绿釉、珊瑚红釉、仿汝釉、紫金釉。腹绘十二开光,“吉庆有余”“丹凤朝阳”“太平有象”“仙山琼阁”“博古九鼎”……试图寄托世俗所有的祝福。故宫陶瓷专家吕成龙研究后,下了个结论,认为施用釉彩最多,工艺最复杂,自乾隆后,再无烧造,至今无法复制。

没看过这瓶子的,任你挖空心思想象,你都猜不到有多复杂。看过的,都会说,也只有乾隆才能弄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天下第一的男人,志满意得,啥都不缺。曲终人已散,荷戟独彷徨。那就弄面旗帜吧,把它插向无人能企及的山峰。

除了炫耀“天国上朝”的技艺,还与乾隆经历有关:青年登基,当了六十几年皇帝,活了八十九岁,自然驾崩。且太有钱,这一点没有哪个皇帝可与他比。就像大观园里的贾母,天生就是来人世享福的。享受到啥程度呢?第六十一回柳嫂子聊天时说:“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乖乖,吃一个月,不重样,神仙也不过如此。薛姨妈算是见过大世面的,都不得不佩服:“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这还不算各子孙房名下孝敬的吃货。贾母八十寿辰,荣宁两府齐开七日筵宴,那排场令人咋舌!如此背景下,曹雪芹把贾母不仅表现成“能者”,还是“雅者”,工艺美术、鼓书戏曲、针黹烹调、酒令灯谜,样样精通。乾隆也是如此,贪大,图多,求全,喜欢闹热,不知寂寞为何物。都说月盈则亏,物盛则衰。月亮令人遐想,因有阴晴圆缺。只是留白的意境和残缺美,不太适合乾隆和贾母。他们需要“十全十美”。就像那件大瓶,几乎应用了当朝最高级的陶瓷烧造和绘画技艺,即便在今天,也堪称巅峰制造。可以说,就是一件没有遗憾的作品。

有人说,“瓷母”因为太完美,也成了一种缺陷。杨贵妃有狐疾,西施体弱多病。缺陷并没有改变男人们对美人的追慕,相反让追慕者欲罢不能。因为遗憾,人生才丰富。因为缺陷,历朝官窑作品,才摇曳多姿。“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清·赵翼《论诗·其二》)。也许乾隆占据的风骚太盛,“瓷母”成了乾隆审美缺陷的典型。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等世俗之人对它的看法。“瓷母”目前能确认的仅两件,一件在清宫里,一件流落在民间。民间那件,2014年9月17日,卖了2200万美元,加上佣金约人民币1.51亿元。据说,那天参与举牌和电话竞标的都是中国人。看来“土豪”不在少数,“土豪美”仍盛行。

“瓷母”的天价,除了贵族身份,还因东西太少。一句话,稀缺造就天价,反过来天价又赋予“瓷母”的传奇。稀缺也好,天价也好,背后都指向两人,御窑老板乾隆,和他的首席瓷務官唐英。乾隆自不必说,在明清皇帝中,算有十分的真才气,编纂《四库全书》,写了四万二千多首诗,书画鉴赏修养第一(传世的宋元名画差不多都被他收了),会说四种语言,喜欢创新。乾隆跟雍正一样,亲自参与创烧官窑。不同的是,审美取向不同。雍正“小雅”,乾隆“大美”;一内心化,一形式美。两者对比,雍正更士大夫,乾隆更帝王。士大夫的心态,比较好理解,慎独,敏感,追求心灵的自由。帝王呢?帝王的心态,岂是一般人能把握的,即便一流的演技,也难揣摩。张铁林演绎的乾隆,算比较成功的:天下都是我一人的,你王刚和张国立两个,官做那么大,还不都是围着我转,你们怎么掐都可,我就是要看你们互掐,开心。当然,这是今天从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乾隆,更多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理解。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乾隆追求的官窑有个标准:别人没有的,他有;别人有的,他第一。套用今天的广告词,叫人无我有,人有我新。无,好弄,一个人吊在书房里,忽地想个啥(自己也没见过的),叫瓷务官过来,说个概念,命三月内烧出来。新,就不好说了。你想象的那玩意,有可能技术没跟上,一时烧不出来。更有可能的是,辛苦折腾数月,弄出来了,你一看,似曾相识,总觉得与以前见过的,没多大区别。乾隆天天处于审美疲劳,一般的新玩意定难入法眼。乾隆十三年(1735年)《记事档》就收了一个事情:“十一月二十八日,太监传旨与怡亲王、德保:此次唐英呈进瓷仍系旧样,为何不照所发信样烧造进贡?将这次呈进瓷器钱粮不准报销,着伊赔补。”这个唐英,做事牢靠没得说。烧瓷的审美和技艺,估计当朝无人能比。他从四十七岁到景德镇打理御窑,直到七十五岁退休,乾隆的好东西,差不多都是他烧的。是他一时偷闲,没按老板的想法弄么?我看未必,多是东西出来后,没让乾隆领略到一种让时间产生断裂之美(用今天的话说叫差异化或陌生感)。看来,天天面对一个长期审美疲劳的主,也是郁闷。老板的想法一时没满足,搞出来的作品只有自己买单。我一直对艺术创造项目化,表示怀疑。一般的大路货,或也无所谓,老板批个项目,约几个志同道合者,费些时日,东西似就炮制出来了。顶级的艺术创作,一定是生活、思考与灵感的碰撞物,所谓必然中的偶然。尤其是这个偶然,成就未知的可能性魅力。

乾隆官窑的鬼斧神工,从某种意义说,是他和唐英两个高手,不断挑战陶瓷烧造可能性的结晶。“瓷母”估计也是。单从工艺的复杂和精美程度而言,也只有他们二人能有如此能力。我一直纳闷:乾隆之后,真无人成功仿烧过?如果仅从技艺讲,门槛高,实现起来有非常大的难度,但理论上是可行的,工艺一直在传承嘛。但,为何我们没有见到一件成功的仿制作品?我想,就是“偶然”的问题。它属于艺术创造的时空密码,一旦逝去,便不可逆转。至于灵感,更不能重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主人早已离去。“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唐·崔颢《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此楼非彼楼。时间能改变一切,没有谁能与之过不去。这样想,是不是有些悲观了?

其实也不必。徒增烦恼而已。吃过满汉全席,或许记不住几样肴品,记住排场已知足。春晚之后,记不住几个明星,记住除夕夜的情绪吧,它会弥漫接下来的整个春天。看过“瓷母”,记不住几样釉色,但乾隆的趣味,唐英的模样,已然烙印于心。

我们无法像白云那样,完全将自个心情藏起来,淡看世事纷纭。也不能像器皿一样,把时间凝固,若干年后又重新站在谁的跟前,如小朋友们躲猫猫。就像此刻我们见到“瓷母”一样。我们虽然不能以怀旧的情绪,完整地缝合时空的缝隙,却可以做个“捡拾者”——手里的花朵,虽不是盛开的姿态,但它的悲观,已然在手心留下痕迹,很伤,很重……

责任编辑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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