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似钗头凤

2022-03-10 06:20薛浅
南风 2022年2期
关键词:山芋

薛浅

虽然你已先我而去,可是我答应过你,还要长命百岁啊。只是没有你的日子,纵使再顺遂,我怕是也很难喜乐了。

永熙元年,春寒料峭,屋檐上仍挂着数条冰凌,身着凤袍的顾疏予斜倚在窗边,抬眼望向冰凌末端的水珠,饱满地仿佛顷刻便会坠落。骤然间一股寒气涌进煖阁,本在训诫添炭宫女的小婵,连忙跑过来阖上西窗,“娘娘,莫染了风寒。”

今年的春日来得极晚,就算是她这玉粹宫,也未余下多少红罗炭了。若是平素,自有懂事的奴才为她添置,只是如今先皇方宾天不过数日,又与新帝早有嫌隙,她这先皇遗孀、新帝表嫂,处境委实有些尴尬。宫中之人,皆惶惶不安,只求自保,谁还敢来讨好她。

不知小婵从何处翻了件厚裘衣,将顾疏予紧紧裹了起来。顾疏予正想偷偷撩开些缝隙,就瞥见了站在门口的赢一,手直接僵在了半空。还记得初见赢一时,他才不过十二岁,亦步亦趋地跟在尚是太子的赵景春身后,较之眼神凌厉的赵景春稚嫩难掩。

数年未见,他竟已长成了这般英武的男子,顾疏予怔怔地盯着他的面颊,妄图透过几载春秋,从中窥探出赵景春的蛛丝马迹。

“顾小姐,传陛下口谕,遣臣送您明日归相府。” 赢一躬身禀道,察觉到顾疏予的失神,也未再多言,恭敬地退到了玉粹宫外。赢一方走,宫里霎时哭声一片,就连皇后娘娘都被赶出宫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子豈不是愈发艰难。

小婵将嚎哭的宫女们尽数哄了出去,疾步到顾疏予身旁,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顾疏予抬眸看向小婵,眼神里满是迷茫,“你说,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啊?”小婵瞬间红了眼圈,柔声劝道:“他如今都是皇帝了,必然是顺遂的。”

“顺遂便好。”顾疏予缓缓笑了起来,可心里却比谁都明白,这其实不过就是句宽慰的话罢了。小婵与她日夜在一起,又哪里晓得赵景春的事呢?明明方才赢一就站在那里,可她却根本就没有过问的理由了。

她第一次同赵景春说话,是在庆和二十六年,那日的阳光甚是明媚,时鸣山上杏雨梨云,真可谓春色撩人。她乃相府嫡女,随着兄长顾行迩参加皇室春蒐,又不曾习过武,只能在山中赏赏花罢了。

正走在铺满落花的小径上,谁料杏林深处竟突然蹿出一只中箭的兔子,撞到她的腿后直接晕死过去,她俯下身欲抱起,就见一只飞箭冲着她的眉心射来,整个人都呆住了。不知何处又飞来一只箭,最终只有箭羽划过她的面颊,两支箭齐齐射到了她身后的杏花树上。

愣了片晌,顾疏予方才傻傻地抬眸向前望去,赵景春正身骑枣红色良驹,缓缓将手中的弓收起,暖阳洒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柔和。“多谢殿下救命之恩。”顾疏予快步走到他的马前行礼,赵景春斜睨了她一眼,不过轻轻“嗯”了声。

见他已欲离去,顾疏予连忙又道:“我唤作顾疏予,常听哥哥提起殿下。”赵景春贵为当朝太子,不愿与她多言亦是合乎常理的,可不知为何,她却偏想同他多说几句。哥哥顾行迩乃是他的伴读,两人私交颇好,他总该愿意予几分薄面。

赵景春这才细细打量起她,狭长的凤眸中凌厉不再,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原来是行迩的妹妹。”说罢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塞进了她的手中,“莫作了疤。”温热的指尖让她瞬间失了神。

赵景春也未再骑马,直接走进了杏林。这时她才瞧见侍卫赢一,瘦瘦小小的,躬身同她行了礼,捡起地上的兔子,忙又跑去杏花树上拔箭了,随后牵起那匹马,快步去追赵景春了。

她低头瞧着手中的白瓷瓶,瓶身上印着烫金的“春”字,不由得脸颊绯红。她时常听哥哥提起赵景春,道他文韬武略,必是一代千古明君。她曾无数次遥望过他,却从不曾似今日这般,同他闲话。

彼时的她尚未遭过变故,心思纯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乃丞相之女,就算嫁给当朝太子,也并非痴人说梦。那时的她多好啊,便是天上的皎月,亦觉得自己能够相配。

次日天方亮,便下起了倾盆大雨,犹如银河倒泻,小婵见赢一候在玉粹宫外,便想去求赢一宽限些时辰,却不想被他直接挡了回来。只得垂头丧气地为顾疏予披上裘衣,明明满腔怨愤,却又怕惹顾疏予伤心,片字都不敢提。

纵使撑着伞,走到轿辇时顾疏予的裙角也湿透了,赵景春的旨意来的匆忙,小婵也不过替她收拾了些细软。赢一见状忙掀开轿帘,“臣不过奉命行事,还望顾小姐莫要怪罪。”顾疏予瞥见里面的数个脚炉,憋在心中的话便问出了口,“你为何仍唤我顾小姐?”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裘衣,她却执意不肯入轿,就这样僵持了半晌,赢一方才缓缓道:“陛下曾说过,在他眼中,您永远都是顾家小姐。”

马车摇晃间,顾疏予缓缓张开紧握的右手,摩挲起白瓷瓶上的“春”字。

自从那日赵景春救过她,她便时常缠着哥哥,打探哥哥在宫中求学的事。哥哥那般颖悟的人,很快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虽然乐得她成为太子妃,甚至母仪天下,却念着赵景春骨子里疏离又多疑的性子,也未敢帮她什么。

转眼至赵景春的十八岁生辰,她随着父亲入宫后,父亲便先行去了前殿,她则去拜见皇后娘娘。“景春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皇后娘娘看向众女眷,瞧见乖巧坐在一旁的顾疏予,笑着将她唤到身前,握住她的手闲问了几句。

直到皇后娘娘宫中的女眷都散了,又偏独留下她说了半晌的话,方才放她离去。她父亲备受皇帝器重,哥哥又乃赵景春心腹,放眼望去,这朝堂之上,家世显赫又年岁合宜的,她实乃首选。想到此处,不由得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笑什么呢?”顾疏予抬眸便见到了赵景春,脸颊瞬间变得通红。赵景春本是前往母后寝宫请安的,见到傻笑的顾疏予很是好奇,谁料她嗫嚅了好一阵却说不出什么,扫了一眼她通红的面颊,柔声道;“倒是不曾落疤。”

“那药瓶上有我的名字,若是旁人瞧见恐损顾小姐清誉,不如还我。”若非晓得她是顾行迩的妹妹,他断然不会轻易赠药的,以免多生事端。

顾疏予垂下头,始终不敢看赵景春的眼睛,声音轻得仿佛呢喃,“药瓶……被我不小心摔碎了。”赵景春倒好似不在意般笑了起来,声音依旧温柔,“如此也好,顾小姐不必挂怀。”直到赵景春走远了,她脸颊上的红霞都不曾褪去。

待到夜宴时,顾疏予坐在哥哥身旁,满眼含笑地偷瞥赵景春,他举手投足间满是贵气,身上仿佛携着光,炫目的让她舍不得移开眼。顾行迩瞧着“不争气”的妹妹,轻轻敲了几下食桌,顾疏予看到哥哥打趣的眼神,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又瞧向了赵景春。

庆和二十六年的冬天,顾疏予没有等来天子赐婚。赵景春的父亲突然暴毙身亡,竟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了赵景春的皇叔,新皇铁血手腕,不过数日便逼得赵景春的母后殉葬、颇有微词的群臣顺服,而赵景春虽被封为王爷,却实则被软禁在了王府。

漫天鹅毛大雪,顾疏予不敢撑伞,偷偷溜进赵景春的府邸时,身上都湿透了。赵景春正笔直地站在窗前,瞧着院中的枯梅树,见到顾疏予,出言讽刺道:“顾小姐来做什么,奚落我?怜悯我?抑或巴结我?”

因为是太子,所以他成了温润玉如的贵公子,如今从云端跌入泥淖,身上尖锐的刺便都冒了出来。看着他瘦削的脸颊,顾疏予瞬间便红了眼圈,忙从身上掏出个白瓷瓶,“这个药瓶没有摔碎,是我舍不得还给你。”

雪覆满了她的头,声音里甚至带着些颤音,却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地传进了赵景春的耳朵里,“不是奚落,不是怜悯,也不是巴结,只是我喜欢你,所以想来见你。”

两人在雪中对望了许久,赵景春方才缓缓走到她的身旁,将她搂进了怀里,滚烫的热泪瞬间砸在她的肩膀上,那些血海深仇、众叛亲离的痛楚仿佛都涌现在眼前,再也掩藏不住。无数人都恨不得将他踩进泥里,以此讨好新皇,曾经众星捧月的太子,如今身边竟仅余下赢一一人了。

顾疏予如何不懂他的酸楚,紧紧地回抱住了他,也痛哭起来。若是没有顾行迩暗中相助,她又如何能混进王爷府呢?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他,她与哥哥,都不会抛下他的。

脚炉烧得毕剥作响,马车内暖得顾疏予都恍惚起来,直到小婵撩开轿帘,涌进的寒气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顾行迩正候在相府门前,怕雨水溅湿她的鞋,便将手中的伞递给小婵,背起她进了府,“阿予,哥哥接你回家了。”

顾疏予趴在顾行迩的背上,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到了顾行迩的脖颈,“哥,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啊?”细语呢喃混在雨声中,轻得仿佛不曾说过一般,顾行迩不由得红了眼圈,可纵有万语千言,最终也不过化为了一声轻叹。

小院仍是她嫁人之前的样子,顾行迩坐在外屋的檀木椅上,待她换了衣衫,方才沉声道:“阿予,如今怕是只有你能劝住他了。”赵景春自从称帝后,便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封她为后。她本是先皇的皇后,又是赵景春的表嫂,如此妄为,完全置礼法于不顧。

三日前,群臣在大殿跪了一天一夜,赵景春却全然不理,仍旧照常上早朝。江司谏生性耿介,最重礼法,便直接撞死在了朝堂之上。

谁料赵景春见了却不过一声冷笑,“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桓城的难民、榕城的水灾,这天底下那么多事,他都不去关心,为何就偏偏盯着我娶谁为后?他不就是想青史留名吗,朕便成全他,传朕旨意,将江司谏九族尽诛。”

哪怕是他们的父亲数次进谏,赵景春都始终不肯松口。新皇这般狠辣,惹得群臣人人自危,民怨沸腾,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邻国趁机起兵,赵家的江山便坐不稳了。

“哥,明日带我去见见他吧。”

她这一生最多的悲喜都在庆和二十六年,自从那年冬天,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了。可若是能回到过去,她却仍想回到那个冬天。

那年冬天总是在下雪,她时常偷偷溜进赵景春的府邸,每次鞋袜都湿透了,赵景春便命赢一将火炉烧得旺旺的,让她坐在炉边烤火。她在木椅上坐好后,便得意地将藏在怀中的山芋拿出来,仔细地摆在炉子上烤起来。

赢一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一直跟在赵景春身边,护他周全,哪里会弄吃食?府中又无旁人,新皇虽然不曾在衣食上太过苛责赵景春,以免落人口实,两人的日子过得也很是艰难。在烤糊了无数山芋后,顾疏予烤山芋的手艺终于日渐纯熟。

三人围坐在火炉旁,看着窗外的雪景,吃着热气腾腾的山芋,听顾疏予闲谈听来的趣事,笑得不能自已。王府虽不过方寸之间,却容下了她所有的喜乐。

次年春日,不知为何坊间渐渐生了传言,说顾疏予乃是天生凤命。若是曾经她自然欢喜,可如今的皇帝乃是赵景春的皇叔,年近四十,太子已是皇帝的独子赵明盛、赵景春的表哥了。她心怀忧虑,又不敢同赵景春说,只能渐渐少去他的府邸了。

为她与太子赵明盛赐婚的圣旨送到相府时,顾疏予正揣着山芋,想去看看赵景春,等到磕头谢恩,山芋便尽数从怀中滚出来,散落了一地。明明想哭,却一滴泪都掉不下来,顾行迩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帮她将山芋一个一个捡了起来。

顾相本就深受先皇器重,生怕为新皇所疑,这婚事无论如何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虽是顾疏予,却也是顾家的女儿。明明曾经最为相配的身份,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阻碍,其实她与赵景春,本就再无可能,是她贪心了。

“我就要嫁给赵明盛了。”顾疏予剥掉烤山芋的皮,笑着将它递给了赵景春,赵景春接过山芋,认真地盯了半晌顾疏予的脸,方才缓缓道“不如我去抢亲啊?”语气中竟听不出到底有几分玩笑。

“好啊。”直到此时,顾疏予才终于再也绷不住,扑进赵景春的怀里,眼泪簌簌而下,“赵景春,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喜乐顺遂,长命百岁。”赵景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低声道:“好。”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赵景春,距今已是七年又十个月了。

已至三更了,大殿内仍旧灯火通明,赵景春正笔直地坐在龙案前闭目养神。顾疏予缓缓走进大殿,盯着他细细瞧着,虽身着龙袍,颇具威仪,脸上却是难掩的疲惫。虽然他凭借狠辣的手腕暂时恫吓住了群臣,可是与满朝文武为敌,想必很累吧。

“行迩让你来的?”赵景春仍旧闭着眼,声音倒是温柔极了,赢一敢不通传的人,怕是只有顾疏予了。“不是,是我想见你,而他给了我来见你的理由。”

赵景春缓缓睁开眼,与顾疏予相视一笑,“那你会帮他们劝我吗?”顾疏予沉默了半晌,方才低声问道:“若我劝了,你会听吗?”

“他们不过是一群假仁假义、贪生怕死之徒罢了,当年逆贼谋朝篡位,他们最终不也臣服了吗?”赵景春脸上仍旧挂着笑,语气中却满含轻蔑。顾疏予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些曾经在他深陷泥淖时踩了两脚的人,他又哪里会在意呢?便是尽数死谏在大殿上,怕都只会拍手称快。

“难道你不想嫁给我吗?”赵景春走到她的面前,左手抚上她的脸颊,凑近她的耳边呢喃道:“你莫不是喜欢上了赵明盛?”听到这句话,顾疏予瞬间变了神色,竟只觉得心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是不是过得很不好,所以那些尖锐的刺,便又都长了出来,并且经过太多年岁,再也拔不掉了。赵景春略退了几步,盯着她的眼睛,久久不曾回话。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恍惚间她仿佛又见到了那夜身上携着光的太子,“成婚乃是喜事,何必多添杀戮呢?”

未待说完顾疏予便猛然扑进了赵景春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眼泪瞬间汹涌而下,赵景春微微一怔,也回抱住了她,想了半晌笑道:“还是改为流放吧,免得不吉利。”

夜空中挂着缺月,照在宫中的甬道上,仿佛为其覆上了一层薄霜,顾疏予走得极慢,在这宫中的记忆,一点点涌现在了脑海里。其实,赵明盛是个极好的人,若是不曾遇见赵景春,她或许会过得欢喜许多。

在她成婚那日,赵景春逃离了京城,远赴边陲投奔了皇后娘娘的母族,依靠舅舅的兵力,割据一方。皇帝曾多次派兵平叛,可惜边陲易守难攻,赵景春又手握有重兵,一连数年也不曾攻下。直到皇帝病逝后,赵明盛成为了新帝,而她成为了皇后,赵明盛才不再派兵。

她从不去刻意打探赵景春的消息,小婵自幼伺候她,晓得她与赵景春的旧事,倒是偶尔同她说过一些。后来无意中被赵明盛听见,虽然赵明盛不曾说过什么,可为了避免惹出事端,她仍不许小婵再提起赵景春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数年,赵景春的兵力终于日益壮大,遂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其实谁都明白,他这是想要讨回他的皇位了。赵明盛的身子本就不算好,又接连丢了数座城池,便直接病倒了。

烛火明灭间,赵明盛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握着她的手,苦笑道:“我本就无心皇位,又何必造成生灵涂炭呢?”为了平息战火,他竟然服了毒,然后将皇位传给了赵景春。赵明盛虽然有些优柔寡断,却委实是个仁君。

那夜赵明盛说了好多好多,原来在她不曾知道的日子里,赵明盛便已喜欢她了。

赵明盛与她的初见,也是在庆和二十六年,他的父亲觊觎皇位,便想让他求娶丞相之女。那日他拿着弓箭,本是想靠误伤她与她相识的,却不料她会突然蹲下身子,险些害了她的性命,也因此不敢现身,直接逃了。

因为心怀愧疚,他便总是很关注她,可又怕太过唐突,惹她生厌,以至于那时满眼都是赵景春的顾疏予,根本不曾留意过他。赵景春生辰那夜,顾疏予偷偷瞧着赵景春,而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也偷瞧了她一整晚。

其实她乃凤命的消息,是他命人传出去的,因为他想娶她。而父亲想笼络顾相,便顺水推舟,将她封为了太子妃。他知道她喜欢赵景春,却还是卑劣地耍了手段,拆散了他们。

与她相伴的这七年,他无一日不欢喜。只可惜,她嫁给了他,与赵景春便再无可能了。“疏予,别恨我。”赵明盛伸出手想要抚上顾疏予的脸,却最终还是放下了,镜中花,水中月,她的心里终究不是他。

寒风将顾疏予从回忆中抽离,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宫门口,转身看向住了数年的红墙碧瓦。候在宫门外的顾行迩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她对着顾行迩莞尔一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方才决绝地离去。

明日便是新帝大婚了,皇宫内虽然悬灯结彩,却透着死一般的沉寂。赵景春不顾礼法,致民怨沸腾,已有数地揭竿而起,邻国更是在边境调了数万大军,伺机而动。赵景春若再一意孤行,這赵家的江山,怕又要风雨飘摇了。

“那年你不是已经放弃阿予了吗,为何就不能再放弃一次呢?”赵景春正欢喜地试着喜服,明明试过了无数遍,却仍执意要再穿一次,听到顾行迩的话,脸上的笑渐渐敛了起来,“顾卿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行迩闻言连忙跪了下来,“是臣逾矩了,请陛下恕罪。”赵景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却并未让他起身,而是缓步走到铜镜前,看起一身喜服的自己。他记得那年顾疏予出嫁时,穿得好似也是这般红的嫁衣。

那日他与赢一站在人群中,就远远地遥望了一眼,便同舅舅来接应的人逃了。为了囚禁他,王府的守卫一向严密,怎么会在顾疏予成婚那日突然松懈,怕就是希望他去抢亲,好光明正大地除掉他,永绝后患。

父皇曾经培养过数千死士,驻守在边陲之地,不顾王朝更迭,只听虎符号令。这是父皇提前为他筹谋的退路,只要有虎符在手,他就永远都可以东山再起。赵明盛的父亲觊觎这支军队,便曾派顾行迩来当说客,只要他交出虎符,便将赵明盛与顾疏予的婚事作罢。

可他心中却明白,这虎符才是他能安然活到今日的缘由。也许赵明盛的父亲一时心善,便真的成全了他与顾疏予,但他却根本不敢赌。

若非赵明盛的父亲有所图谋,怎么可能任由顾疏予混进王府,他甚至怀疑过顾疏予都是他们派来的。可是那日,满天飞雪下,她就站在枯梅前,一字一句地说着自己的心意,当时他只觉得心都化了,就算都是用来哄他的,他也认了。

他撑得实在是太累了,父皇母后接连过世,他又成了“笼中之鸟”,受尽冷眼嘲讽,身边就只有赢一一人了。可是赢一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又能同他说些什么呢?在抱住顾疏予的那刻,他方才如释重负,自己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了。

王府的那段日子,如今想来,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时光了。虽然心中有千般苦楚,可靠着舌尖那一点点山芋的甜,便还能撑下来。

其实他在边陲的日子,亦过得万分艰难,舅舅虽然趁乱将他救了出来,甚至奉他为王,暗中却也打着虎符的主意。他日日与舅舅斡旋,又要应付赵明盛父亲的乱军,从不曾安睡过一晚。

京城的探子每每提起她,都会说赵明盛待她有多好,两人多么琴瑟和鸣,嫉恨便似藤蔓一般,疯狂地爬满了他的心。明明他只是想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怎么就会弄丢了顾疏予呢?

“陛下,阿予想见您。”顾行迩仍笔直地跪在地上,恭敬地禀道。赵景春看着镜中一身喜服的自己,缓缓笑了起来,“不见了,成婚前不宜见面,免得不吉利。”如今这天下都是他的了,他再也不会弄丢她了。

烛光打在顾疏予的面颊上,映得她面若桃花,记得上次出嫁时,她也是画了这样美的胭脂,可惜却不曾嫁给心上人。如今终于能够嫁给赵景春,却是要以赵国的民不聊生为代价。

他有帝王的谋略与手腕,本就该问鼎天下,何苦为了她,为了当年的执念,害了天下苍生呢。她是顾疏予,也是赵国的子民,当年为了顾家放弃了他,如今为了赵国百姓,又要独留下他一个人了。

“陛下怕不吉利,便不来见你了。”顾行迩站在窗外,声音里竟带了哭腔,顾疏予的眼泪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忙用手胡乱擦了,又细细涂了一遍胭脂,方才轻声道:“哥,我这也算嫁过他了吧?”

“阿予……”偌大的院子,竟只余下呜咽声。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到相府,赵景春一身喜服,骑着枣红色良驹,纵使长街上冷冷清清的,脸上也始终挂着笑。直到瞧见相府挂起的白绸,赵景春愣了半晌,翻身下马冲进了顾疏予的院子。

顾疏予身上也穿着喜服,安详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熟睡了一般。赵景春走到她的身旁,缓缓蹲下身子,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只觉得眼中酸涩。过了许久,赵景春方才扶起顾疏予,将红盖头覆在她的头上,弯腰背起了她。

不知谁率先哭出了声,顾行迩连忙跪了下来,很快便跪了满满一屋,“陛下,阿予已经去了。”赵景春却仿佛不曾听到一般,仍旧背着顾疏予向府外走去。

屋外碧空如洗,就好似他与她相识那日,他多想就这样一直背着她,一直走,走到庆和二十六年去,走到那条铺满落花的小径上,那时的他还是赵国的太子,而顾疏予也不曾嫁给别人。

其实那日他说去抢亲,并非全都是玩笑话,若是顾疏予真的应了,或许他就真的去了,带着父皇留给他的数千死士,同赵明盛的父亲殊死一搏。就算再也不能重新夺回皇位,可至少不用眼睁睁地看着顾疏予嫁给赵明盛了。

他就真的只放弃过顾疏予一次,后来纵使与满朝文武为敌、纵使敌军压境,他也不曾退却过半步,可为什么就是不能同她在一起了呢?

“陛下,小姐说过,她还是想当顾家小姐,求陛下就成全了她吧。”小婵跪在地上,磕得额间都是血,甚至胆大包天地扯住了他的衣角。他抬起脚就想踹过去,可不知道为何就突然想起了昨夜,他竟然不曾來见顾疏予最后一面。

这便是你要同我说的话吗,若是我来了,允了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抛下了我一个人了?

“传朕旨意,将顾小姐葬入顾家祠堂。”明明是先皇的皇后,本该葬入皇陵,可却无人敢再进谏。赵景春将顾疏予还给顾行迩,缓缓脱下身上的喜服,踉踉跄跄地转身走出了相府,直到翻身上马,眼泪才汹涌而下。

顾疏予,虽然你已先我而去,可是我答应过你,还要长命百岁啊。只是没有你的日子,纵使再顺遂,我怕是也很难喜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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