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乾向英语读者翻译介绍中国现代文学的首秀
——以英文《中国简报》为例

2022-10-28 21:09
郭沫若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奴才萧乾意译

北 塔

(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 100029)

萧乾一生从事翻译事业,硕果累累,影响巨大。关于他的翻译的研究文章非常多,但关于他青年时期的翻译的研究却寥寥无几。

《中国简报》()是一份在北京印行的英文周刊小报,创刊号发行于1931 年6 月1日,终刊号即第8 期则于当年7 月29 日与读者见面。它的宗旨是向英语世界“介绍现代中国文艺界的情势以及社会大众之趋向与其背景”。发行人是美国来华青年威廉·阿兰,文艺版主编是当时刚迈人辅仁大学西语系门坎的萧乾。

《中国简报》尽管篇幅小,寿命短,影响不大,但它是萧乾向西方世界翻译介绍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个阵地,也是历史上最早译介中国现代文学的几家报刊之一。因此,理应值得我们尤其有历史癖的人重视。

那么,《中国简报》上到底发表了哪些中国现代作家的哪些作品?萧乾对这些作家作品的选择有什么特色?萧乾翻译生涯练习期的译作质量又如何?

一、文洁若等人的有关介绍文字有一些瑕疵

笔者再三检视《中国简报》原件,发现:在第7期第4 页上,有这样两句:“A short story included in Mao Dun’s volume ‘Wild Roses’.Here it is summarized,usually in phrases from the story itself.”意思是:“这是收入茅盾作品集《野蔷薇》的一篇小说。这里是根据小说本身所作的梗概或概述。”笔者一一核对了接下来的几段英文,尽管也微量引用了原文,但整体上看确实不是对原文的翻译,而是根据原文有关内容所作的概述。

萧乾在1931 年7 月第7 期《中国简报》上发表的只是他用英文“撰写”的《创造》的英文梗概,而不是翻译。

另外,李辉关于萧乾在第三期上选译发表叶林(中译名)的四首诗的说法有误,不是四首,而是一首。第3 期第4 页上明确说:“这是上周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同一作者发表的四首诗中的一首”,还说“一共有两段,每段四行”。

二、萧乾对作家作品的选择的特点

(一)倾向的包容性。

在鲁迅研究史上,萧乾是最早公开发表这样辩证的见解的人士之一。

非常有意思的是,五年之后,在鲁迅逝世时,当别人发表类似的观点;萧乾却极为生气。

1936 年10 月20 日,在《大公报》上海版的第四版上,用大半个版的篇幅,刊登了鲁迅逝世的消息。就在这一版的左下角的“短评”栏目中,登载了《大公报》编辑主任王芸生写的《悼鲁迅先生》一小文,其中后面部分(超过全文一半的篇幅)对尸骨未寒的鲁迅颇为不敬,说:“他那尖酸刻薄的笔调,给中国文坛划了一个时代,同时也给青年不少不良的影响。无疑的,他是中国文坛最有希望的领袖之一,可惜在他晚年,把许多力量浪费了,而没有用到中国文坛的建设上。与他接近的人们,不知应该怎样爱护这样一个人,给他许多不必要的刺激和兴奋,怂恿一个需要休息的人,用很大的精神,打无谓的笔墨官司,把一个稀有的作家的生命消耗了。这是我们所万分悼惜的。”

王芸生最有分量的是这句话:“可惜在他晚年,把许多力量浪费了,而没有用到中国文坛的建设上。”这句话从内涵到形式都跟五年前萧乾的话何其相似乃尔?!萧乾说的1929 年差不多就是鲁迅进入晚年的年份。但他似乎忘了自己曾经也表达过类似的看法。极巧的是,他当时就在《大公报》上海版当文艺编辑。20 日上午,当他看到这篇“短评”后,怒不可遏,立即找到《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表示强烈不满,提出辞职。胡政之一方面承认“短评”的观点确乎不妥,另一方面说服萧乾放弃辞职的想法。胡政之决定采取四项“补救”措施。其中第三项是由萧乾执笔,发表一篇类似社评的言论,充分肯定鲁迅的成就。10 月26 日,“文艺”副刊正中央的位置,开辟了一个四栏长方形加黑框的专栏。专栏内破例用大号楷体字发排萧乾写的《悼念鲁迅先生》一文,十分醒目。其文曰:“五四以来,万众青年心灵所依归的鲁迅先生,竟于10 月19 日的黎明,永远地搁下了他那管劲健的战斗的笔,弃我们而溘然长逝了。自有革新运动以来,我们没有过更巨重的损失,更深沉的悲哀。文字表达不出我们的惨痛!”

萧乾此言是谀墓抑或走出象牙塔之后的他对鲁迅晚年的看法或者说他自己的文学观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甚至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笔者以为,五年前,作为初生牛犊,他敢于摸一把鲁迅这文坛大老虎的尾巴,是出于理性思考的结果;而这篇悼文,写于鲁迅去世的当时,是哀痛情绪的抒发。而他之所以如此哀痛,是因为他尽管对鲁迅晚年有点微词,总体上他还是非常敬爱鲁迅的。

(二)体裁的多样性。

萧乾选择的作品有小说,如郭沫若的书信体中篇小说《落叶》;有散文,如郁达夫的日记;有诗歌如闻一多的《洗衣歌》,还有散文诗如鲁迅的《聪明人、傻子和奴才》;甚至还有这些新文学家曾经一度一致反对的旧体诗,如第六期发表了他翻译的熊希龄写的一首七绝。茅盾的《从牯岭到东京》则更是文艺论文,而不是文艺作品。

(三)篇幅的短小性。

萧乾选择的作品篇幅都很短,稍长一点的都采取了节译的办法,如《落叶》和《从牯岭到东京》等。这是因为《中国简报》是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报纸,前面七期为16 开(最后一期第8 期为大32 开),每期仅八个页面;容纳不了不短的作品。对于长篇的或稍长的作品,他只能摘取一些片断来翻译。

三、青年萧乾的文学翻译的质量评估:形式不如内容

(一)对作品内在风格的把握精良。

萧乾在《中国简报》上的自我形象或自我身份的定位与其说是翻译家,不如说是批评家。青年萧乾有着惊人的文学赏析、品鉴能力,能够精准把握作品的美学风格,能够以相应的译笔在英文中加以精当的转化。

比如,他的英译比较充分地保留了鲁迅作品的简洁、深湛、泼辣、力道与尖刻的讽刺的笔调。试看鲁迅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这一部分: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 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 主人要骂的! ”

“管他呢! ”他仍然砸。

译文是:

“Sir,I have only a poor little hut,wet,dismal,small,ill-smelling,and without a single window and full of bedbugs to trouble my sleep.”

“Why don’t you ask your master to open up a window?”

“What good would that do?”

“Come on and take me there.”

The fool followed the serf to his hut.As soon as he got there,he began to break down the wall.

“Sir,what are you doing?”

“Opening a window for you.”

“Oh,that won’t do! Master will scold me! ”

“Never mind about him.”The fool kept on working.

鲁迅用并列的两个词语和四个短句描写奴才住的“破小屋”的悲惨不堪,象征他的人生处境的糟糕透顶:“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萧乾连用四个单词和两个词语组合来翻译:“wet,dismal,small,ill-smelling,and without a single window and full of bedbugs to trouble my sleep.”在语气上显得比原文更加连贯、简省、有力。

而且,译文中多处押【l】韵,可以看作是在模拟奴才说话时舌头与其人格一样不能伸直的纠绕样态。奴才的这句问话“这怎么行?……”萧乾翻译为“What good would that do?”表面上似乎不如原文简截,但其中多处清辅音【t】与【d】交叉出现,同样是在戏仿奴才语言的嗫嚅与人格的懦弱,让读者拍案叫绝!这样的译文可谓十分精彩,犹如神来之笔!

萧乾擅长揣摩鲁迅的精到修辞技法,尤其是对话的翻译,他能学习模拟作品中人物的口吻,从而生动精准刻画他们的性格。比如傻子的性格是勇敢、果敢甚至有点冲动、鲁莽。鲁迅的原文和萧乾的译文都表现得惟妙惟肖。“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这个反问句表现了傻子的反抗精神。萧乾也照样用反问句译:“Why don’t you ask your master to open up a window?”进而他用两个祈使句“Come on and take me there.”“Never mind about him.”和一个分词短语“Opening a window for you.”极为简练地描画了傻子直率、勇猛的性格特点。萧乾在翻译《阿丽丝中国游记》中的对话时,也有类似的上等表现。由于篇幅关系,笔者在此处不展开讨论。

不过,也许萧乾是为了亦步亦趋地紧跟鲁迅的简练风格,有时用了省略译法。且不说译者没有权力兀自去省掉原文。有的省略译法会失去原作本有的含义或意指。比如,奴才流着眼泪,对傻子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傻子只以一个词回答“混账! ”鲁迅用两句话强调主人的为富不仁、恃强凌弱、毫无人性,不把奴才当人看,甚至把奴才看得比牲口还低;从而描画了主人的可恨嘴脸和奴才的可怜相,即“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萧乾的译文把这两句省略了,从而也失去了这样丰富的强调意味。

另外,萧乾的有些字词选择或处理与原文不符,甚至可能相左。比如,奴才说,“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萧乾把“猪”替换为“狗”,译为“My lodging is poorer than a dog kennel.”笔者以为不妥,而且还会让英文读者造成误解。因为虽然我们经常“猪”“狗”并用,如“猪狗不如”等;但“猪”和“狗”的处境和地位是有区别的,而且相差甚大。首先,猪窠完全可以这样来形容:“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而狗窝可能是干的、亮的,几乎没有臭虫和秽气,甚至可能跟主人分享窗户。更何况,这里的狗是叭儿狗,是主人的宠物,得到主人的宠幸的狗的住处应该比一般的狗的处境好得多,更是猪所无法望其项背的。另外,萧乾在把“猪窠”译为“狗窝”之后,还把“混账!”译为“swine”(猪猡),看似因转用动物意象而与上文接洽且更生动,实际更为不妥。因为奴才自比猪猡,而傻子骂的是主人,况且,对主人的咒骂一般不会用“猪”(倒是有用“狗”的)。

(二)诗歌翻译之失与得。

萧乾一生似乎都对诗歌不是太感兴趣,也不甚了解。莎剧都是诗剧,但他没有翻译过一个剧本,而是翻译了兰姆兄妹用散文改写的莎剧的故事梗概。那就是名闻遐迩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萧乾一生没怎么写过诗或评过诗,倒是在《中国简报》上多次发表译诗,包括新诗、旧体诗和散文诗。《中国简报》总共有6 期发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译文,其中3 期有诗歌,次数的比例不可谓不高,诗体也比较多元。但是,他的文体界限意识似乎不太鲜明,尤其对诗歌的形式可能缺乏足够的兴趣和敬意。闻一多的《洗衣歌》是一首诗,节奏感很强,以四音步诗行为主,夹杂一些三音步。萧乾不是不知道这个文体特征,但他把这首诗活生生翻译成了散文。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翻译法不妥,所以在题目和正文之间插了一句话,说“这是由萧乾完成的粗糙的直译,没有在形式转换方面做任何努力。”

不过,萧乾采用直译法(literal translation),加上一些富有美学效果的意译法(free translation),弥补了译文走形的缺陷。一是以内韵弥补外韵之缺,二是以语感弥补外形之失。且以精彩且富于寓意的第一、第二段为例来分析。

原文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译文为:

I can wash clean the wet handkerchief of weepings.I can wash white the black shirts of sin.And the flame of greed,and the ashes of the fire of desire.All the dirty things of your family let me wash,let me wash.

Money has a bad smell,blood smells like goats.But I must wash such dirty things.And once washed they will be dirtied once more.We,the patient people,have to care for all of them.Wash for them,wash for them.

从散文的语法角度来说,这里不符合语法规则的地方比较多。比如,“And the flame of greed”和“and the ashes of the fire of desire”是两个词组,没有主语和谓语,却被放置在句子的位置上,明显不妥。再如,“Money has a bad smell”和“blood smells like goats”是两个完整的单句,中间既然用了逗号,就应该有连接词“and”。还如,“But”这个表示语义转折的连接词一般用于复合句,但“But I must wash such dirty things”是一个单句,不能用这个词开头。不过,在诗歌文本中,因为有分行所产生的间离效果和唱诵所造就的停顿效果,所以分句与单句之间的界限不再那么分明,上面两个句式范畴的语法问题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我们且把上述两段分行排列来看看效果。

I can wash clean the wet handkerchief of weepings.

I can wash white the black shirts of sin.

And the flame of greed,and the ashes of the fire of desire.

All the dirty things of your family

let me wash,let me wash.

Money has a bad smell,blood smells like goats.

But I must wash such dirty things.

And once washed they will be dirtied once more.

We,the patient people,have to care for all of them.

Wash for them,wash for them.

根据闻一多自己所说的建筑美的要求,原文段式相当整饬;萧乾的译文则参差不齐,可以说是严重变形或毁容。不过,直译法使萧乾注意到了对仗句或对位结构,而且都大致翻译出来了。比如“I can wash clean the wet handkerchief of weepings.”与“I can wash white the black shirts of sin.”相对,“And the flame of greed”与“and the ashes of the fire of desire.”相对。从纯粹文法的要求来说,两个“let me wash”和两个“Wash for them”都是独立祈使句,相互之间本来应该都是句号或叹号,而不是逗号。但因为译文直接模仿的是原文的唱诵效果,在口耳之间,只要声音上有停顿感,标点符号的意义几乎不存在,所以,此处的文法问题可以忽略。萧乾采取的直译法使得他的译文在形散之后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原作的语感,尤其是歌唱的感觉,从而给读者以神不散的印象。另外,第二段第一行译文中,有一处意译法或衍译法的例子,即“blood smells like goats”(血有羊腥味),尽管羊身上的腥臊味和血腥味有点区别,但从难闻的角度而言,这个比喻加得还是不错的。

笔者以为,萧乾之所以在分行诗歌或格律诗歌的翻译上有失有得,是因为那时他在翻译原则上两间不着,即在直译和意译之间没有找到最佳平衡点。一方面,在那句插话中,他说他采取了“直译”法。另一方面,在那页广告语中,他又说自己采取了“意译”法。可见,他可能自己没有拿捏好到底用哪种译法来翻译闻一多等人的格律诗。一方面,按照直译的要求,不仅要翻译内容,也要翻译形式,而且在段式、句式、韵式上都要与原文相对一致,才是合格的;但他只在内容上采取了直译法,而在形式上,却采取了意译法,即做了相当大的改动,甚至于不仅没有让闻一多的诗“原形毕露”,而且是“无形可寻”。这可以说是直译中的意译。另一方面,按照意译原则,译文的首要目标是文从句顺,符合目的语读者的阅读理解习惯,为了达到此一目的,要不惜牺牲原文的语感语势;而萧乾此处的译文有多处并不符合英文的基本语法习惯,而是直接照搬了中文的语序。这可以说是意译中的直译。

四、结论

瑕不掩瑜,本科生萧乾虽然在翻译观念和翻译实践两方面都还有不够成熟之处,但他在《中国简报》上的翻译首秀,无疑是优秀的;因此,可能正是因为斯诺看过《中国简报》,才知道萧乾热衷于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现代文学,而且展露了让他放心的翻译才能,才“邀请萧乾参加《活的中国》的编选、翻译工作。”文洁若后来转述萧乾的话,不无谦虚地说,“萧乾译完初稿后,通过斯诺的修改学会了‘文字经济学’,也就是语言的简练明快,真切自然。”但笔者从《中国简报》上萧乾的翻译文字来看,其实,在他参加《活的中国》的翻译工作之前,即在斯诺帮他修改译文之前,他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掌握了“文字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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