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内地”去:三线建设动员中的职工心态与工厂应对

2023-06-21 10:01刘盼红高红霞
关键词:政治动员

刘盼红 高红霞

摘   要: 考察三线建设动员中职工的复杂心态及工厂应对策略,有助于理解计划经济时期国家与职工的互动关系。20世纪60年代中期,三线建设决策出台,内迁职工心态大致表现为服从、积极主动、被动焦虑隐忍以及强烈抵触拒迁等多种类型,其产生主要与职工职务、政治身份、年龄、家庭等因素有关。作为基层执行单位的内迁工厂,其应对策略决定了动员成效。以上海支援三线建设的工厂为例,它们重视排摸职工心理状况,采取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以精神激励为主、以适当的物质激励为必要的动员手段调动工人尤其是青年工人群体的积极性,以家庭为抓手排解职工的后顾之忧,软硬兼施、工作细致到位等措施加以应对,增强了职工对三线建设的认识,稳定了职工的支内情绪。然而,以上应对措施无法消解职工因迁出地与迁入地发展差异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造成了部分职工内迁后回流的现象。

关键词: 三线建设;支援内地;心态史;政治动员

中图分类号:K27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3)02-0144-(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2.016

20世纪60年代中期,党中央做出以备战为主要目的,在中西部地区进行大规模工业、交通建设的三线决策,掀起自东部沿海向中西部地区的移民大潮。至1980年,共计约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背井离乡支援建设,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行动之快,在中国建设史上前所未有。1 关于三线建设动员工作,学界已有研究,但多采用自上而下的国家视角,对于职工反应如何仅是简而述之。2 三线建设动员工作并非一蹴而就,抛开过程谈动员,易陷入有政策无反馈的线性叙事陷阱。时昱从国家叙事与青年选择两个角度探讨三线建设动员问题,对本文具有启示意义。1 除青年工人群体外,内迁职工中还有其他年龄段人员,他们职务、经历、家庭、性格等各异,面对生活环境的巨大变迁,有着各自的考量。因此,从整体角度考察内迁职工心态与行为选择仍有很大探讨空间。

三线建设动员工作开启后,职工心态与行为开始变化,并对工厂动员方式产生影响。但由于人们的心态比较隐蔽且模糊,难以通过计量史学方法精确统计,研究者需要借助能够反映时人心态的史料,通过移情的方法,置身于研究对象的生活世界中。本文综合使用地方档案、企业档案、亲历者访谈资料、回忆录、日记、书信等,力求捕捉三线建设动员下职工的复杂心态,主要以上海支援三线建设为考察对象,探讨内迁工厂如何具体动员及其成效。

一、三线建设动员下的职工心态

当时,国家号召内迁职工应当充分认识国内外形势的严峻性,以及支内对加快内地建设、建立战略后方、世界革命的重要意义,要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和革命干劲投入三线建设;同时,竭力宣传“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对参加三线建设人员严格把控,设有“六不准”的选拔规定。2 而职工对三线建设的态度往往被“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一语所简单概括。但是,当我们仔细倾听来自底层的声音,会发现历史远比想象中复杂、鲜活。

大致而言,职工对三线建设的心态可划分为四种类型:

第一,服从。部分职工怀抱对毛主席的崇高敬仰、对国家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完全服从国家安排的支援三线建设。如上海支援福建小三线建设的某工,新中国成立前在日商纱厂做工,备受欺侮,对毛主席建立新中国怀有感恩之情,她坚决服从安排,称:“毛主席讲支内,我就要去支内。只要毛主席号召我干什么,我就要干什么。毛主席年纪这么大,还为建设三线这样操心,还处处为我们工人阶级着想。我应当以实际行动使毛主席放心。”3 王增和丈夫先后赴上海小三线后方瑞金医院工作,据她回忆,丈夫是听从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指示去的。4 通过比对诸多三线职工回忆文章,可以发现有类似心态者不在少数。正如已有研究所言,“让毛主席睡个好觉”与“备战备荒为人民”作为三线建设时期流传最深、最广的政治动员口号,被受访者们反复提及。5 原本自上而下的政策动员,被内化为职工群体应当肩负的责任和义务。

这种服从,还体现为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后,不计较个人得失、“没多想”的坦然心态。如原在第四机械工业部北京第761厂工作的蒋泽汉,1966年支援陕西三线建设,他称当时人把这种安排看成是国家的需要,较少考虑个人利益。6另外,前述王增说:“我们那时候根本没说要去几年,去就去了,和插队落户一样,没想过回来。”7 原上海光学仪器厂装配车间工艺员李连诚,1965年的某日清晨突然接到通知,要求下午上火车出发,目的地未知。据其妻子回忆,李连诚此次出差“并没多想”。8 原在杭州发动机厂工作的韩阿泉,1965年得知自己需内迁重庆时,“顾虑并不多”。9

第二,积极主动。有部分职工主动提出支援三线建设。这种积极主动的心态又可细分为追求革命理想、个人生活考虑两种类型。

关于前者,在当时的工作报告中体现最多。例如,相关档案显示:上海支援福建小三线某炉工患有头昏病,且刚动过手术,群众讨论认为他应留沪安排轻便工作,但他数次反映自己身体已有好转,希望举家内迁干革命。1 某青年工人曾立下誓言:“干革命不讲条件,为人民就是理由,毫无顾虑打起背包打天下,立志做一个红色的接班人。”2这种革命热情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如杭州发动机厂孙叶潮本可以留下来,但他向厂长表态:“尽管我现在身体不好,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也要为三线建设尽一份力。”1965年,他内迁重庆新建机械厂。3 还有,南京军区复员军人陈鹤良,属于支援贵阳三线建设中的一员,据他讲述:“后来,团部保密干事给我写信说,当时你要说家里有困难,是可以不去的。可我们这批82名退伍军人谁都没说有困难,两个机动名额就作废了。”4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工厂为向国家和上级组织表决心,或鼓动全厂职工积极支内,往往会在工作报告或动员报告中有意突出动员成效,塑造先进事迹,宣扬革命精神。这种现象在官方档案中比比皆是,与实际情况可能存在一定距离,研究者应当理性看待。

关于后者,主要体现在有夫妻分居問题的职工身上。当时国家为稳定职工情绪,鼓励并创造条件让他们举家内迁。5 如原在上海柴油机厂工作的王世铭,爱人在天津工作,1971年两人一道支援四川三线建设。他直言:“我们当时支内其实就是为了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6 另据上海市卫生局在安徽包建的后方卫生工作组干部蒋征讲述,当时很多人想去小三线,其中一个原因是可以解决在外地分居的家属户口、工作问题。7

当然,部分职工考虑个人生活因素主动支援内地,其中还隐含着更复杂的情绪。当时全国上下备战气氛浓郁,沿海地区工厂及职工随时可能被纳入支内名单,远则奔赴西南、西北大三线,近则支援各省、市后方工业基地即小三线。不少人考虑个人生活,基于就近原则主动选择了支援小三线。如据前引蒋征讲述,很多人认为“和大三线相比,小三线在当时是很好的”,而安徽明确是上海的小三线,距离上海近,编制不变,仍然归属上海,因此,“当时想去小三线的人不少,很多都拦下来不让他们去”。8 另外,瞿惠相等人是从上海华东机要局转到劳动局安排工作的,劳动局考虑到他们各方面条件不错,决定安排他们参加小三线建设。据瞿惠相讲述,当时一部分人认为“我们在上海也恐怕留不住,不去小三线的话,搞不好要去大三线,考虑到小三线还近一些,所以同意劳动局的安排”。9

第三,被动焦虑隐忍。得知自己属于支内人员时,有不少职工起初有“突然”“等一等”“看一看”“吃亏”等被动心理。例如,1969年3月19日上午,正在上海另一厂做试验的原上钢五厂职工陆中伟接到一个电话,要求他立即回厂商谈赴安徽贵池筹建八五钢厂中心试验室,次日早晨7时就要离沪赴皖,他感到“突然”。10 国棉二十六厂接受支内任务之时,正值“文革”,很多领导和职工都抱着“等一等”“看一看”的心态,迟迟没有迁出。11 据有内迁任务的上海永昌五金厂的党委副书记蔡焕祥讲述,在该厂召开的学习讨论会上,“多数职工都有一种吃亏思想,为什么别厂不迁而永昌厂要迁,见了亲朋好友好像抬不起头来,低人一等。有的调来不久,更感到自己倒霉”。1

有顾虑、有困难的职工自然产生了焦虑情绪。当时,中国东西部区域发展水平差异较大,势必使内迁职工产生巨大落差感。据有内迁任务的上海勤余针织厂职工回忆,当时很多职工认为支内是从大城市迁到山区,在情感上无法接受。有人眷恋大城市生活,有人担心爱人随迁进厂不能适应新环境,有人怕影响孩子前途等。2 1970年,顾以强随爱人内迁福建三明,他在接受采访时毫不讳言:“那个地方毕竟是山沟沟啊,我们反正三四十岁了,无所谓。苦一点啊,都无所谓。但是担心孩子留在那边出不来,担心祖祖辈辈都可能要留在那边。”3

在计划经济时期,职工在工作选择上基本没有太大余地,因此,这种抵触情绪往往表现得比较隐忍,多有“饭碗不能丢”的思想。4 如孙叶潮直言“当时谁敢说不愿意支援三线建设”。5 另据王世铭透露,当时确有不想支内的,他们私下会通过各种办法进行逃避,例如装病或找人代替。6

第四,强烈抵触拒迁。他们往往以身患重病或家庭生活困难为由坚持留在上海。如立丰染织厂某女工被通知支援福建小三线建设,她自称母亲病重,两个弟弟精神不正常,“要我去福建,先要把两个傻子弟弟由国家安排好,否则我不去”。7该厂另一青年工人则直言坚决不愿支内,“说不去就不去”;其家属也持相同态度,迁厂工作组前去他家访问时,其母口中念着“喔许,喔许”,双手以赶鸡鸭之势将工作组拒之门外。她还表示宁愿儿子退职,也不同意其支内,自己可养他一辈子。8当然,在当时国家计划就业环境影响下,这类情况虽存在,但较少发生。很多内迁职工的回忆证明了这一点。例如,韩阿泉称确有“比较犹豫,不想来的,但是少”。9 自上海有线电厂支援贵州遵义三线建设的杨尔萍说:“当时的人基本上都服从组织分配,不去的人很少,只有一两个人。”10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心态并不是单一出现的,在一个职工身上可能同时具备两种或多种心态。而职工的心态也非一成不变。受外界环境或自身思想影响,职工在不同阶段可能表现出不同的心态类型。并且,职工心态复杂多面,也并非几种类型可以简单概括,这里所择取的仅为其中较为主要且鲜明的部分。

二、职工差异性心态产生的原因

与工厂的动员策略

1.职工差异性心态产生的原因

三线建设决策做出时,中国正处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时期,社会福利制度由所在单位具体实施,职工对单位强烈依赖,普遍抱有“饭碗不能丢”心理。而三线建设却是一场由东部沿海城市向中西部内陆地区的大规模移民运动。中国区域发展水平极其不平衡,支援三线建设意味着要放弃优越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面对如此两难抉择,因以下原因,职工们产生了差异性心态:

首先,职务、政治身份等差异造成职工心态分化。工厂领导和党团员作为国家制度的代理人,如果做不到率先垂范,动员全厂其他职工的工作将无从做起。因此,他们中一部分人表现出了强烈的责任感。例如,自上海支援贵阳三线建设的钱忠林是家中独子,父亲瘫痪在床,他曾想请求领导照顾留沪,但经过思想挣,扎还是选择接受安排,因为“我是共青团员”。1 上钢五厂二车间电炉车间团支部书记谈雄欣原本不在支内名单里,但他主动表态代替同车间家有困难的王师傅支内,充分展现了党团员的先锋模范作用。2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表现出职责所迫与不愿内迁的无奈心理。例如,立丰染织厂的厂长一方面担心全家内迁后需上交住房,将再无翻身之日,另一方面又考虑到自己作为一厂之长,是一名共产党员,绝无可能留在上海。3 但相对而言,普通群众则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或顾虑。

其次,年龄对职工心态产生影响。不同年龄职工对支内有着不同的理解。青年工人群体具有自我实现意识较强的特点,力求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4 他们在三线建设中多表现出勇于前往的积极心态,同时,他们也是选择参与三线建设的重要主体。5 例如,应长荣1967年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无线电九厂,1970年他接到了通知赴安徽参加三线建设。他回忆当时的心情称:“那年我刚20岁,既兴奋又彷徨,有志青年理应为国分忧,响应毛泽东主席‘一定要把三线建设好的伟大号召,到皖南山区去建设世界兵工厂,打击帝修反。”6 到安徽参加三线建设的上海青年郭向东也称:“当时我们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姑娘,雄心壮志比天高,一心只想出去闯闯世界。”7

再次,家庭对职工心态产生影响。家人态度直接影响了职工的支内心态。立丰染织厂迁厂工作总结指出,部分职工家属思想斗争十分激烈,给支内职工造成很大压力。例如,某党员干部因家属思想不通,工作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甚至提出愿意退党。8 据该厂对保全部32名职工家属思想的统计,其中有16名职工受到来自家属方面的阻力。9 当然,也有家属支持职工支内的情况,例如某职工家属患有慢性肠胃病,医院催促她尽快开刀,但她却隐瞒病情,让丈夫放心支内。10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所分析仅为具有代表性的几种,心态的产生有极为复杂的过程,除受到身份、年龄、家庭影响外,还与性别、性格、个人经历、社会关系等密切相关。实际上,工厂在整个内迁过程中一直重视排摸职工的心理状况。

2.工厂的动员策略

上海作为纺织工业基地,先后向福建小三线迁出11家工厂,包括国棉二十六厂、立丰染织厂、经昌染织二厂、华光被单厂、勤余针织厂、锦新丝织厂、曙光锁厂、泰昌胶合板厂、永昌五金厂、上海农药厂和桃浦化工厂。其中,规模较大的为立丰染织厂(1966年迁出后更名为三明印染厂)和国棉二十六厂(1971年迁出后更名为三明纺织厂)。11 以这两个厂为观察对象,可以发现:立丰染织厂宣布迁厂前,就注意调查摸底每位职工及其家庭,详细收集相关资料,充分掌握职工思想动态,并根据各职工具体情况逐个动员;12 国棉二十六厂也是如此。它们的这项工作贯穿迁厂各阶段,成为工厂开展各项动员工作的重要依据。

当时,针对职工的心态特点,工厂采取了如下动员策略:

第一,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内迁任务下达后,上海市相关部门迅速建立迁厂工作组,统筹领导迁厂工作。同时,在立丰染织厂内成立领导小组,下设各专业组,其中,宣传组具体负责动员工作。13 迁厂工作组充分利用领导和党员的特殊心理,进行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的动员工作。具体来说,采取了层级包干的办法,即厂长、书记包支部委员,支部委员包党小组,党小组包党员,党员包骨干,骨干包群众。第一步,迁厂工作组在立丰染织厂先后召开10余次支委会,学习国家支内政策,重读毛主席著作,通过正面教育和自我教育的方法提高厂級领导对支内的认识。如该厂副厂长就在支委会上交流了自己决心支内的过程,以及动员爱人随厂内迁的经验。1 第二步,在领导核心思想统一后,支委会再讨论将动员工作推向党员。如自1966年7月5日至15日,该厂在党员中共召开12次会议,进行政治思想教育。最后一步,将动员工作推向广大群众。2

第二,以精神激励为主,以适当的物质激励为必要的动员手段,调动工人尤其是青年工人群体的积极性。受当时国家经济发展水平限制,三线建设动员以精神激励为主。如立丰染织厂贯彻的方针是:“先讲原则,后讲具体,先讲精神,后讲物质。”3其精神动员的形式多种多样,主要借助各种类型的学习班、动员会和报喜队等。如该厂安排全厂党员听取烈士家属的阶级教育报告,了解革命先烈抛头颅、洒鲜血的英勇事迹,激发党员支内的革命热情。4 另外,国棉二十六厂在迁入福建三明之前,上海市棉纺工业公司首先针对该厂党委举办了“围绕红太阳转”学习班;之后,工厂举办各车间干部、党团员、骨干参加的“围绕红太阳转”学习班;继而,厂革委会召开会议,重温毛主席关于三线建设的一系列指示。国棉二十六厂为营造人人支内的革命氛围,还专门组织报喜队、欢送队,到每位支内职工家中张贴大喜报,为每批支内职工送行。5

前面已经提到,当时广为流传“三线建设搞不好,毛主席睡不好觉”“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等口号,这对于唤起工人保家卫国的主人翁意识、激发工人阶级身份认同感具有强大威力。尤其是,对于正处于热血沸腾年纪的青年工人群体,这种激励方式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意义感和荣誉感。

当然,仅靠精神动员无法消解职工内心的巨大落差感,因此,适当的物质激励也成为必要的动员手段。1965年9月,国家总结一年来的搬迁经验,认识到解决三线职工生活福利及家属问题的紧迫性,具体规定了职工工资、津贴补贴、奖励、粮食定量标准、家属安置等实施办法,确保了三线职工福利待遇不变,解决了职工家属的户口、工作等困难。6

第三,以家庭为抓手,排解职工的后顾之忧。工厂在初步动员效果不理想的情况下,往往将行动目标指向职工家属,帮助职工克服来自家庭方面的压力和困难。如立丰染织厂的一般做法是,首先排摸职工家庭地址、家属思想状况等,再逐户访问和召开家属座谈会;在组织职工听取动员报告、形势报告和观看革命电影时,由厂工会邀请所有家属一同参加。7

当某职工因家庭困难不愿内迁时,工厂则直接出面多方协调解决。如立丰染织厂某女工丈夫健康状况不佳,而其住房至丈夫所在的工厂路程较远,希望工厂帮助调整住房,便于丈夫上下班。工厂得知后,通过与房管部门联系,解决了该职工的家庭住房问题。8 还有,某青年男工的父亲于1965年支援大三线建设,妹妹在家待业,另有三个弟妹在校读书。其母提出,要将其丈夫调回上海,并解决家中女儿工作,才同意儿子支内。工厂研究后认为,该职工家庭的要求虽不能满足,但可在经济上做适当补助。最终,厂方、上海市印染工业公司对该职工家庭补助80元,另外还补助停工期间工资36元,生活费25.2元,附加工资8.4元,理发费2元,共计151.6元,部分解决了该职工家庭的生活困难。9

第四,软硬兼施,工作细致到位。工厂对于确因职工本人或家属患有严重疾病要求留沪者,会妥善安排;而对于少数无特殊原因抵触情绪强烈的职工,有时也会采取比较强硬的停发工资、开除党籍或辞退等方式。例如,上海国棉二十六厂迁厂之初,仍有39名职工因各种原因没有随厂迁出。对此,该厂在广泛听取群众意见后,结合各职工具体情况予以区别对待。其中,10人因确有困难,如职工本人手指残废、母亲半身不遂、配偶患癫痫病等,照顾留沪;6人因暂时患病,手术痊愈后按病假处理;1人困难情况不明,留待进一步考察研究;剩余的22人因不具备留沪资格,要求立即迁出,在未迁出前则逐步停发工资和个人生活补助费。1

又如,上海支援福建小三线工厂有政策规定,职工原则上均应内迁,经反复动员无故不迁者,作自动离职处理。2 立丰染织厂某青年女工以家庭劳动无人分担为由,坚持不愿支内,迁厂工作组多次做其思想工作无效后,直接与其兄长联系,研究商量家务劳动安排问题。然而,其兄长对妹妹支内也持反对态度。于是,迁厂工作组又联系到其兄长的工作单位,要求该单位支持国家三线建设,减少他的工作内容,余出时间分担家务劳动。另外,迁厂工作组还与该女工居住地所在里弄委员会主任联络沟通,希望其对该女工家庭多加照顾。3 但是,多方协调后,该女工仍然不愿支内。工作组最终讨论决定,先给该女工三个月时间考虑,在此期间工资减至原来的70%,作为生活补助费发放;三个月后如其仍坚决不愿支内,则作自动无故离职处理。4

事实上,不仅上海支援福建小三线工厂如此,其他三线工厂也是如此。如据同样有内迁任务的杭州发动机厂职工韩阿泉讲:“确定名单了,党委动员,确定名单了必须去,不去那就是思想还有差距。党员必须去,不去的话要开除党籍;不是党员的话要批评,或者教育,还是不行的话,只有开除。”5

总之,工厂是国家三线建设动员工作的基本执行单位,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三线企业是计划经济时代国家大力支持营建起来的国营企业,与其他单位一样具有经济、政治、社会三位一体的功能。6 上述工厂对职工心态的精准把握与动员策略,也反映了国家动员工作的绵密性和策略性。

三、工厂迁出后职工心态的变化

总体上说,经工厂反复动员和解决实际问题,职工心态逐渐发生变化,大都能够响应支内号召。如安徽是上海的小三线,是全国小三线中门类最全、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后方工业基地,共有在册职工及家属7万余人。据中共上海市委工业生产委员会统计分析,“在经过厂的领导从上到下,从党内到党外层层做思想工作……百分之九十八的群众都还是响应了党的号召而奔赴内地参加建设”。7 另外,上海电器研究所所长崔镇华表示,在内迁过程中,那些不愿意去的,后来通过政治思想教育,提高了认识,大多数人都愉快地去了。8杭州发动机厂连人带马支援重庆,职工韩阿泉也称,虽存在少数不愿内迁的职工,但经过一系列动员工作,基本都服从组织安排支援重庆三线建设,并未出现不遷被开除的情况。9

但是,对三线建设动员下职工心态的把握,除了要关注工厂迁出前的时段外,还应看到工厂迁出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职工的心态变化,因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动员效果的持续性和稳定性。

应该说,工厂内迁后不久,大部分职工能够适应当地生活,安心投入到生产工作当中。如上海支援江西小三线某职工在家信中表示:江西小三线的生活比上海艰苦,但是“日子一多就会习惯的,也就安心在山里的生活了”,并乐观地称“一切都是向着好的方面在起变化”,“我看晚来还是早来好,早来可以早点熟悉情况,住的宿舍也可以住在上面”。1 但同时,也要注意到,确实有部分职工存在回流现象,他们往往以自己或家人生病、要求照顾为由回沪,或以病为由返沪不归。

这里先以立丰染织厂为例。该厂共有党员49名。迁厂任务下达后,工作组首先动员的对象是厂领导及党员,鼓励他们全家内迁,带动群众支内的积极性。然而,部分党员及其家属想不通,比较被动,使动员全厂工作遇到障碍。工作组因此召开支委会、党员大会以及家属动员会,并通过个别访问串联、验收等工作疏通他们的思想。该厂工会主席、党员傅春连作为工厂领导带头表态支内,在其他党员中产生良好影响。他在党员交流会上表态说:“支内建设是革命,共产党员应带头。父母妻子思想通,小囡孩子听命令。一家七口全武装,待等出发号令响,打起背包进山区。”2 经宣传动员,立丰染织厂大部分党员积极主动内迁,全部党员愿意服从国家安排,多数党员家属愿意随迁。据统计,坚决支内的党员有39名,占该厂全部党员的80%;8名党员愿意服从国家安排;2名党员干部因病重提出最好不去,如必须去也无意见。38名党员家属中有92%愿意随迁,仅3名家属存在想不通的情况,但他们并不反对爱人支内。3 应该说,该厂党员及家属的动员工作基本是成功的。

但是,立丰染织厂迁入福建一年内,共有34人返回上海。具体来看:有1名男工以轻度肺病为由,未经领导同意返回上海。有16名职工以治病为由返沪不归,其中,某李姓职工患有肝硬化,工厂允许其回沪疗养,但该职工抵沪后坚决不愿再返回内地;其余15名职工则以类风湿性关节炎、肺结核、气管炎及低血压、脑震荡等各种疾病为由回沪不归。另外,还有3名职工以家属患病、需回沪照顾为契机返沪,不再回到内地;3名职工因参加武斗返沪;11名职工以其他各种理由返沪,拒不内迁。4

还有三明纺织厂。1979年底,上海市劳工局革命委员会办公室给三明纺织厂5 发去一封信函,询问某上海支内职工要求调沪的问题。6 从信的内容可知,该职工1971年由上海市纺织局毛麻公司支援福建三明纺织厂,家里颇为困难,上有多病缠身的母亲,下有两个年幼体弱的孩子,其丈夫也身体有恙,均留在上海。其母亲从1974年至1979年曾多次向上海市劳动局和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反映,要求将该职工调回上海。而据三明纺织厂复函,该职工“属我厂职工,已有多年未上班工作,曾多次来信要求调沪”。实际上,该职工1974年即已请假回沪,一直未返回福建。并且,该厂所反映的类似情况为数不少。截至1979年,该厂因各种困难要求调沪者达200余人。从上海市劳动局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与三明纺织厂来往函件可以看出,该厂也曾多次报告上级有关部门要求统筹解决,并上报上海市劳动局要求及时接收确有困难的支内职工,但始终没有得到有效回复。7 不少职工返沪的合理诉求没有得到回应,因此只好通过非正规方式回到上海,这也反映了他们无奈的心理。

据统计,立丰染织厂迁厂总职工为405人,国棉二十六厂迁厂总职工为1362人。8 因此,可以推算出立丰染织厂在迁厂一年内的职工回流人数约占总人数的8.4%,国棉二十六厂在迁厂8年内职工因家庭困难要求调回上海人数约占总人数的14.7%。该数据虽无法涵盖全国几千个建设项目和几百万人力,不能反映全部三线职工的心态变化,但仍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职工支援内地后存在心态不稳定的情况。

总体来说,在三线建设动员下,大部分职工能够转变心态,克服焦虑情绪,服从国家安排;只有极少数职工坚持留在上海,抵触支内;还有部分职工在迁出后由于种种原因又擅自回到上海。从工厂的动员工作看,由于当时过于强调精神激励而忽视职工物质诉求的做法,也确实造成职工中存在被迫内迁的情况。因此,迁入内地后,一些本就思想不稳定的职工,在看到眼前异常艰苦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后,更加归心似箭。

四、结语

三线建设动员下职工的心态复杂且处于变动中,总体而言经历了一个由被动到主动、由焦虑到放心、由抵触到服从的过程。对三线建设动员下职工心态的考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计划经济时期国家与职工的关系。国家在职工中广泛进行三线建设宣传,赋予三线建设以世界革命的神圣意义,号召职工以革命的精神和态度参加三线建设,同时塑造三线职工“好人好马”的光辉形象,这客观上营造了人人应上三线、人人想上三线的竞争氛围。但职工并非完全沉默的个体,他们的疑虑、不满甚至抵触情绪,主要是基于自身利益关切的本能反应。同时,职工心态与行为也形塑了国家动员的策略或方式。三线建设开始一年后,国家总结工作经验,适当放宽了选拔标准,一般要求技术过硬,身体状况良好,且本人无严重政治问题。部分企业甚至只要求第三条。作为基层执行单位的工厂也注意到了在整体性宣传的同时,根据不同职工的心理特点,逐层动员、逐个动员,帮助他们解决实际生活困难。在国家与职工之间,形成了一显一隐的双向互动。

中国当代史上的一系列重大事件都是以发动群众运动的方式展开的,民众的心态与行为也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推动着这些事件进程的演变与发展。广泛挖掘民间资料,从心态史角度展开相关研究,本文或许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Going to the “Inland China”: Multiple Mentality of Employees and Factory

Response under the Mobilization of the Third-Front Construction

LIU Panhong, GAO Hongxia

Abstract: After the Third-Front Construction decision was made in the mid-1960s, the mentality of workers is generally manifested in many types, such as obedience, initiative, passive anxiety and forbearance, and strong resistance to relocation. The emergence of different mentality is mainly related to the staffs position, political identity, age, family and other factors. As a grass-roots executive unit, the response measures and methods of the relocated factory determine the effectiveness of mobilization. Taking the Lifeng Dyeing and Weaving Factory and the 26th National Cotton Factory in Shanghai, which support the Third-Front of Fujian, as an example, the factory pays attention to the psychological status of workers, and takes the measures of first inside the Party and then outside the Party, and first cadres and then the masses; give priority to spiritual motivation and mobilize the enthusiasm of workers, especially young people; take the family as the starting point to solve the worries of workers; meticulous work have been taken to deal with it, which has enhanced the workers understanding of the Third-Front Construction, stabilized the workers mood, and further improved the national social mobilization ability. However, these measures cannot eliminate the huge psychological gap caused by the development difference between the move-out place and the move-in place, resulting in the return of some workers after moving in. By investigating the complex mentality of workers under the mobilization of the Third-Front Construction and the measures of the factory, it is helpful to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state and workers in the period of planned economy.

Key words: The Third-Front Construction; support the inland China; history of mentality; political mobilization

(責任编辑:申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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