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节日中的传说、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基于三都水族的研究

2014-04-10 14:39朱志刚
韶关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水族族群传统节日

朱志刚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2007年~2011年间,我们利用数个寒暑假到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和临近的荔波县进行有关传统节日的调查研究。我们思考的主要问题是:如果“族群认同”依赖于群体内部一些重要的文化观念和文化实践来维系,那么作为中国少数民族之一的水族是以何种文化观念和实践来凝聚认同的?“水族”族名是在新中国民族识别之后出现的,那么在此之前,这个狭小而闭窄的区域社会的认同体系以及相关社会历史记忆又是如何组织、传递、变迁和重新被阐释的?而且这种包括现在和未来的社会或集体记忆又是如何想像和期待的?

我们将以水族的传统节日为例来说明一种“文化结构”:实际上也是一种社会结构关系——通过“节日圈”不断强化族群“根基性情感”①此“根基性情感”概念,在王明珂的表述中被认为是“弟兄关系”。本文中更侧重于血亲关系。的集体记忆达成认同目的的社会结构过程。论文将以田野调查、文献资料和口头传说等为分析文本,详细描述水族传统节日的时间实践和空间分布,从口承式的水族民间传说故事对水族传统节日的形成原因进行比较研究,探讨水族传统节日这一文化符号的象征意义。我们认为水族这一地域群体,正是通过节日圈的文化结构形式不断强化族群 “根基性情感”记忆,促成地方性社会的婚姻交换、亲属关系和族群网络的秩序构建,最终确立自我的民族身份。

一、水族传统节日的时空构成

三都,是全国惟一的水族自治县,位于云贵高原的贵州南部边缘地带。1956年9月,国务院第三十七次会议通过 “撤消三都县,建立三都水族自治县”的决定。1957年1月2日,三都水族自治县正式成立,隶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据统计,该县下辖10镇11个乡270个行政村4个居委会2413个村民小组,总人口31.47万人。水族人口20.1万人,占总人口的63.4%,全国60%以上的水族人口居住在三都[1]。此外还居住着布依、苗、汉、瑶等其他民族。

三都水族结合汉文化的影响和自己的天文历法(水历),对一年的时间进行区隔性的安排,水族最隆重的传统节日有端节、卯节、苏宁喜节、六月半、春节等。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绝大部分水族人群过的是前两种节日,即端节和卯节,其余三种节日只有零散分布于一些村落的人群在过。且上述传统节日分别为不同人群分批分期而过,即过端节的人群不过其他节日,过卯节的人不过其他节日,其他类同。此外,部分水族村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更换传统节日的现象。由此可见,三都水族这个区域群体内部历史上形成了节日时空分布的错综复杂局面。

1.端节。也称过端,水语称为“借端”、“过多”。“借”是“吃”的意思,“端”则含有汉语“开端”岁首之意,有“祭祀”祖先、“共庆丰收”的内涵[2]。潘一志认为,端是音译,不是很正确,译为瓜,似乎更接近一些。不过都写成“端”,所以也只好沿用“端”字[3]433。也有学者认为“借端”的本意,就是到野外吃的意思[4]211。

水族过端节的时间,从水历年末的十二月到岁初的正月或二月(相当于农历八、九、十月间)逢亥日分批分期进行[5]504。“过端”的节日,一般大致分七批过完,前后相隔49天[6]。端节大致分为两个系统:第一个系统是,大河的鸡场、富河、潘洞等三个乡(现属都匀州的内、外套地区)过第一个亥,水龙乡的拉右、打物等地区过第二个亥,水龙乡的水龙、安塘、旁寨等地区,大河镇的甲倒、石奇以及地祥乡(现合并到水龙乡)过第三个亥,中和乡(现为中和镇)过第四个亥[4]434。

第二个系统是,三洞乡的水东地区过第二个亥、恒丰乡、廷牌镇、周覃镇的水维以及独山县的天星屯过第三个亥,三洞乡的上、下三洞过第四个亥,三洞乡的腊岭、马场坪,九阡镇的水昂、系大等地等过第五个亥。

这两个系统,有的年,拉右、打物等地和鸡场、富河、潘洞等三个乡过第一个亥,以下照推,中和乡与上、下三洞同一天过,三洞乡的腊岭、马场坪等地最后过。此外,塘州乡的水潘地区,在水龙、地祥等地区过后的午日过,牛场乡的行赏地区未日过,都江镇有的水族在申日过。上述地区的水族人民,对“端”节非常重视,他们一年,惟一就过这个节日。

我们2008年1月18日对报告人WXX进行了端节情况的访谈①WXX,水族,大学本科,三都水族自治县塘州乡下岳村人,过端节,2007年毕业于贵州民族学院行政管理专业,后被分配到九阡镇党政办工作。。他一边算着一边说,期间还翻来覆去的思考了挺久,一方面可以看出作为一名水族人对自己民族节日复杂性的费解,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尽管水族地区节日如此复杂,但是作为普通水族人的一员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不过,访谈人并不是以地支纪日的方式说的,而是按自身习惯用数字陈述,以及按水族人的姓氏来表述,譬如“潘家端”、“韦家端”、“石家端”等。由此来看,水族端节整体而言是分期分批择定日子来过的。但是对端节时空的具体地域化界定,并不一定十分准确,具体的差异性还很多,譬如还有人认为地祥的端节是在第四个亥日过[7],我们访谈对象的说法也与潘一志的描述有许多不同之处。这种差异性,应该与整个水族地区节日的实地普查有关系。从以上情形来看,估计这种普查并没有进行过,原因可能是普查范围太大,也与人力、物力、财力、重视程度等因素有关。但是,从上述的情况来看,这种适当的实地普查应该是很有必要性的,譬如为什么我们的访谈人会以姓氏的方式来表述节日?这种按姓氏过节的方式是否表达了宗族内部之间支系的关系?还有为什么有的同一个姓氏却会在不同的时间过节?

2.卯节。也称过卯,水语称“借卯”。“借”,是吃的意思。“卯”,言之为“茂”,言万物茂也。卯则茂茂然。水书先生说,过卯节是“绿色生命最旺盛的时节”。水语里含有开发、启动的意思,黑暗消失,天地分开,万物由此复苏、生发[8]。

过卯节的时间,一般是每年水历的九月、十月(即阴历五月、六月)内择一卯日举行,其中忌丁卯。按照水书来说,丙丁属火,火是旱象,对庄稼不利。除丁卯之外,究竟用哪一个卯呢?主要由研究水书的人来研究决定[4]435。这个时间,正好是初夏时节,此时也正是栽秧上坎之际,还是农业自然灾害多发期。“辛卯”,属木,木旺相于春夏,作物丰收。所以以“辛卯”时过卯节为最佳[5]507。

过卯节,也是分期分批来过的。一般来说,水族的卯节分四批过,每个卯节节期为两天,各卯中间相隔10天。过节的先后和地方,水族民歌是这样唱的:“第一卯,水利的卯;第二卯,洞宅的卯;第三卯,水扒、水浦卯;第四卯,九阡的卯。九阡卯宽,吃卯奠后。”[8]在1957年之前,这四批卯节都是在荔波县境内过,后来九阡被划入三都水族自治县,使卯节出现地域上的行政分割。

但是,近年来由于各种原因,如民族间的交往影响、外出打工、水歌的衰落等,前三批的卯节(集中在荔波县)萎缩趋势明显,有的地方甚至已放弃过卯节改过汉族的春节。只有九阡的卯节,保存得相当完整[5]507。关于荔波卯节的详细情况可以参见《水族传统卯节的三种当代体现》[9]。不过,随着2006年荔波申请世界自然遗产成功的旅游开发热潮,当地的卯节又呈现出恢复的现象。

实际上,我们在三都九阡镇的田野调查当中,发现当地的卯节也有萎缩的现象,譬如在20世纪90年代临近荔波县的水昔村全村近2000人就完全改过春节了,板高村的大多数寨子改为过端节了。只有九阡的水各村,以及临近九阡的水条村和母改村,这三个村子的大部分寨子过卯节。而九阡的卯节其实也是分三批过,每隔一天一片地区,分别是母改村、水各村的水各大寨以及水各村的母下寨、板拉寨,这些村寨卯节分别赶的三个坡被称为寅坡、卯坡、辰坡。只是由于地处九阡片区,一般都被统称到“九阡卯”之中。

3.其他传统节日。苏宁喜节,也被称为娘娘节、妇幼节。“苏宁喜”,是水语四月丑日的意译。苏宁喜节,在水历四月(相当于农历的十二月)的子、丑、寅三天进行,重点在丑这一天。仅仅被三都水族自治县恒丰乡和勇村、恒丰乡板孔村、独山县本寨乡甲典村这三个村的吴姓,作为辞旧迎新的新年来隆重庆祝,其他地区包括三都九阡的村寨只是作为一般节日来过。六月半,从目前的田野调查看仅分布在三都九阡镇白庙村的上荣咬寨。春节,时间上和汉族一致,主要分布在三都廷牌镇的阳安村、九阡镇的少数村落。由于上述传统节日在水族族群中并不普遍,且未占据主要地位,故本文主要以水族的传统端节和卯节作为分析对象。

二、传说与历史记忆:水族传统节日的形成原因

关于水族的族源,由于缺乏详细而可靠的史料记载,加之本民族除了用于巫术之外并无日常使用的文字,也没有相关的记述。但一个民族没有文字记述并不是没有历史或说不应该有自己的历史,没有文字与有自己的历史并不矛盾。我们从水族民间遗留较多的传说故事中,可以发现有的口述史却是可以和有些零星的历史事实相吻合的。水族祖先的历史记忆就保存在口述的传统节日传说故事之中,而在水族祖先迁徙辗转、生产劳作和婚恋生活的历史进程中也同时产生了表征自身文化认同的象征符号系统之一的民族传统节日。

1.端节故事中的兄弟祖先和族群记忆

关于端节起源的传说故事,有较多的版本。最早记录整理的是《水族民间故事》里的《端节的由来》,它这样描述水族端节的起源:古时候水族逃荒到广东广西,没法生存又沿河过南丹,到达今天三都境内的三洞,从此定居下来。后来思念故乡以及四下分散安家的兄弟姐妹,就邀约来到三洞拱登(水语,即祖公的意思)的地方,商量往后过日子的事,大家议定三年之后的水历年底,都到三洞来团聚。三年后在团聚的时候和外族人发生争斗,死伤多人。为了避免再出事,就到团怒姑端(水语,地名)的山坡上唱歌玩乐赛马。以后,每逢水历年底,人们都从四面八方抬着果实来三洞团聚,头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摆上炖鱼、炕鱼、瓜果、豆腐、糯米饭和米酒这些素食来祭奠祖先。从此,每年的这种聚会就叫作“借端”[10]155。这个故事较为详细地讲述了水族祖先迁徙的原因、路线、分散生活、与其他民族的争斗纠纷、以娱乐和祭祀祖先为主体的端节由来。

在《三都水族自治县概况》一书中,这个故事演变成为一个仅仅关于庆祝农作丰收后分散各地的兄弟祖先团聚的版本:“远古时候,有兄弟数人,分家后各居一方,平时很少有机会见面,到了谷子成熟归仓季节,兄弟彼此走访,庆祝丰收。亥日是他们分家的日子,以后这个节日就世代相传而保留下来了。”[11]63而在《水族文学史》里,这个故事被加了一个端节为何分期分批过的“尾声”:由于当时只有一个端节,而且各地都要上三洞来,有诸多不便,为方便人们互相走访,团圆相聚,后来经大家议定,才分期分批过节。拱登从塘里捕来一篓鲜鱼,叫各支族的头人去抓鱼,然后过秤,按照重量由大到小安排各地过端节的顺序。为什么选择亥日这一天过端呢?因为水族有一位远祖在这一天安葬,为了纪念他才把这一天定为节期[12]。

我们在访谈期间,听到较多的一种说法,主要是强调端节分期分批过的原因:传说水族的远祖有四个儿子,分别在四个地区安家落户,三年过后,四兄弟遵照远祖的吩咐,纷纷回来向远祖敬献丰收的果实。就在全家欢聚的日子里,远祖不幸得了急病,自知命在旦夕,便叫老大从鱼塘里捉来一条大草鱼,砍成四节用菜包好,在锅里煮。然后把四个儿子叫到床前吩咐说:“我们迁居到三都后,还没有自己的节日,我死后,就以安葬那天为节。你们按各自所得的那节鱼的顺序过节。”结果老大得鱼头,老二得鱼尾,老三、老四得二、三节鱼身。不久远祖去世,葬于亥日,于是四兄弟以亥为节,并按鱼的顺序,分别纪念远祖。自此之后水族聚居的四个地区,从8月中旬起,每隔12天的一个亥日,就有一个地区过节。

尽管以上关于端节的传说故事,形式上存在各种细节上的差异。譬如故事中端节有的是为了纪念祖先,有的是纪念战死的祖先,有的是纪念病逝的祖先;有的是为了庆祝丰收。过端节的顺序说法也不一,有的是按鱼的重量,有的是按鱼的身段。不过,经过文本分析之后,我们还是能够发现,这些故事总体而言讲述的其实是一个族群内部的分散、团聚和纪念的内容。这个蕴含在故事里的共同内核,我们可以用下面的形式来表示:族人分散居住→丰收后团聚庆祝→逐序分批次过端。这一支系的水族族群最初通过端节的形式来达到族群内部兄弟祖先的凝聚和团结,而端节这一文化符号最终却促使这种族群集体无意识的记忆,强化了族群认同。

2.卯节故事中的日常实践和民间信仰

关于卯节起源的传说故事,也有较多的版本。最早的是《水族民间故事》里的《卯节的由来》,它这样描述水族卯节的起源:有一年,恶神降灾,蝗虫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就把庄稼吃光了。拱恒公担心受灾的庄稼,在六月由寅到卯的夜里,他忽然看见从南方天空闪出一道光亮,法力无边的六鸭道人飞到他面前说道:“恶神降灾,不仅危害庄稼,还想给人类降下瘟疫。你赶快吩咐你的子孙们去打扫房屋,把尘埃撒到田里,不仅可以杀死害虫,催长庄稼,还能给人类免除瘟疫。”拱恒公按六鸭道人的嘱托,保住了大片的庄稼,使水族先民获得了丰收。从那以后,拱恒公就决定在每年农历六月辛卯日这天,家家办酒祭天,表达对六鸭道人的敬仰和崇拜[10]185。

显然,这个传说表述了卯节与农作生产的密切关系,由于水族在农业生产方面的灾祸,得到神人的帮助,进而通过以节日的形式来表达对神人的感谢和崇拜。而在流传于荔波地区水族的传说故事中,农业生产的虫灾变成了旱灾,拯救水族人民农业生产的六鸭道人化身为似一块奇异状石头的龙王。传说,水族的祖先在龙江上游定居后,受到严重的旱灾,人们便到井边祈求和祭祀。后来龙王被感动,从井中生长出一尊似女性身体的石头来。人们以为是龙王显灵,就将这尊石头藏在岩洞中诚心敬供,长此以往便形成了卯节[9]21。还有与上述传说中的井、石头和农业生产主题相类似的故事,又如,开发当地的水家受到要向井灌溉的恩泽,井边长出了神石后便收藏供祭,获得好收成,相聚以歌而成节日[8]。

在《三都水族自治县概况》一书中,关于卯节的起源故事却演变成了为纪念一对夫妻忠贞的爱情和为水族生产所做贡献的版本:传说在水各有一对名叫阿腊和阿向的男女,他俩结成恩爱夫妻,不仅自己过好日子,还经常帮助人家种好庄稼。后来尖顶王把他们赶走了。他们眷恋着乡土,热爱这里的人民不忍离去。于是阿腊就变成正腊坡,阿向变成要向井。从此正腊坡森林茂密,要向井长流不息,周围田园得到灌溉。为了纪念这对男女的忠贞爱情,感谢他们的恩赐,于是人们选择在吉祥的卯日来纪念他们,“卯节”就这样传下来了[11]63。另一则传说与此有些相似,但省略了生产劳作方面的贡献,卯节的由来完全演绎成是对一对痴情男女殉情日的纪念[8]。

在《水族传统卯节的三种当代体现》中,记载了作者在荔波县水尧水族乡拉交村田野调查时访谈到的一个关于拉交卯节起源的传说,和上述传说中关于井的主题有相似之处,但是此井与生产劳作无关,而与当地为治疗疾病而洗浴的集会相关:很久以前,三都县的廷牌乡(现在为镇)有一口热水井,一年四季水都是热的,被称为“日水泉”。由于泉水可以治愈伤痛、消除百病,所以热水井的功效被传得越来越神奇,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去那里洗澡的人也越来越多。后来,出于保护这口热水井的考虑,附近的人就商议选一个日子作为洗浴日,只有这个日子才可以让人洗浴。定日子时使用的是水族传统的鸡蛋卜方法,鸡蛋卜的结果显示,“卯”这一天应该作为洗浴日。此后,只要到了卯日这一天,其他地方的水族人就会聚集到这口热水井洗浴。并逐渐成为了一个固定的日子,由卯日洗浴后来就演化成了今天的卯节。以后,每到卯节这一天,水族同胞就在家杀鸡宰鸭,和亲戚朋友吃饭聚会来庆祝这个日子[9]22。

我们在三都恒丰乡和勇村田野调查时,也听到报告人吴显招讲到一个关于卯节起源的故事,这个故事相对简单,仅与粮食生产有关。很久以前,有一个寡妇,小孩很小,受灾了,没有粮食吃。玉米收获后,对亲友说来过玉米节,那天正好是卯日,则称为卯节。

关于卯节的传说故事,形式和内容比端节的起源传说差异更大。譬如传说中卯节起源的原因就很多,有的是为了敬供神灵,有的是为了歌颂爱情,有的是因为水井有灵气。尽管如此,我们知道民间传说故事在发生和传播过程中,其细节和形式会有变异,但大多具有某种程式性,也就是会出现相似的母题或观念。经过初步分析之后,我们可以发现,上述故事总体上来说,是讲述水族人对美好生产生活实践的一种向往以及对神性的敬畏和期待。这个蕴含在故事里的共同内核,我们可以用下面的形式来表示:农作物受灾→神显灵→卯日的纪念,或美满爱情婚姻→悼念神性的人→卯日的纪念,或者是井→灵气→卯日的纪念,无论是出于农作物、爱情婚姻或是井,都象征了这一水族支系期待吉祥如意的生产和生活,卯节这一文化符号寄托于民间信仰,通过具有神性的六鸭道人、石神、井神等,传达他们对日常实践的美好愿望。

事实上,考察一个民族的族源和来历,分析一个民族形成的历史过程,从地方性知识,如当地的神话、传说中充分挖掘民族迁徙、分离、糅合和融合的史事,是十分必要的,再结合其他民俗具体表现事项、地方史料记载、田野考察中的实践、理解和分析,这种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三、节日圈、交换与文化认同:传统节日的象征意义

1.节日圈的实践

我们通过对水族端节和卯节的起源故事的比较,可以发现两者类型化的母题有相当大的差异,端节更多的是侧重兄弟祖先的分而后聚的故事,卯节更多的是侧重生活生产的美好纪念故事和对神灵的信仰。端节的故事强调了分期分批的依据和由来,卯节的故事则皆未提及。前者更重视人与人之间的亲属关系,后者更重视人与自然之间的生产关系。前者强调得更多的是人的力量,更具有世俗的真实性特征,而后者更强调的是神性的力量,具有某种神话的意味。

我们再对两种传统节日之时空构成进行比较,也可以发现水族这两种传统节日在过节时间上完全不相同,过端节和卯节的时间都是按照水族历法来推算的。水历正月建月于戌,即农历的九月为岁首,到次年农历八月为岁末,端节从端月开始,一直持续近三个月,大致相当于农历的九、十月。卯节在水历的九、十月间,这个时间大致相当于汉族农历的五、六月。同时,这两种传统节日在空间的分布上也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南北地域差别,即从三都水族自治县地域范围来看,大致分布在两片区域,过端的一片主要分布于该县境中北部的都柳江上游流域;过卯的一片则大多生活在樟江上游流域,位于该县境南部的九阡镇和临近的荔波县境。

通过上述对水族传统节日的历史起源和时空构成的比较,以及从田野考察中所获得的实证资料,这些传说故事中所保持的根基性历史记忆,也证实了水族两大传统节日在仪式展演过程的差异性。端节的仪式活动主要目的是庆祝丰收、祭祀兄弟祖先、辞旧岁迎新年,主要内容包括了打扫卫生、准备节日食物、以素食祭祀祖先、到端坡赛马、宴请亲友宾客等。卯节的仪式活动主要目的是敬畏和崇拜神性,通过祭祀神灵保佑农作物的丰收,主要内容有打扫卫生、准备节日食物、祭祀稻田神求丰收、上卯坡赛歌、宴请亲友宾客。

在两大传统节日的仪式展演中,两者最大的差异表现在祭祀的对象不同,一个是祭祀兄弟祖先,一个是祭祀稻田神,而且两者娱乐的方式和目的不同,一个是纪念祖先的娱乐,一个是娱神和娱己。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节日实践,同时也恰好形成了水族内部南北两大“节日圈”系统。如其他传统节日的功能一样,作为一个区别于日常生活实践的“时空之外的时空”,水族的“节日圈”形式,除了满足节日的本体性功能之外,还具有其自身地域性的社会功能,这种文化结构在水族的婚姻交换、亲属关系和族群网络等方面有效地调适和积极地促进水族社会结构的稳定运行。

2.节日圈与水族的婚姻交换、亲属关系和族群网络

节日之中的宴请和聚会是三都水族人际交往的最重要的组织形式之一。无论是端节的赛马还是卯节的对歌,都聚集了大量来自四方的水族乡民。在这些热闹的日子里,端坡和卯坡更成为男女青年见面认识乃至婚恋的重要情境,从中展示了以节日圈为中心的多层次的婚姻交换关系,从一个节日圈向另一个节日圈及多个节日圈中的地域进行男女婚姻交换。

在田野调查中可以发现,水族婚姻的缔结绝大部分是同族通婚,也就是在水族同一民族内部进行通婚。除去地理环境的影响,这一点既可以从水族古歌《人类起源》、《兄妹开亲》和《破例通婚歌》中体现出来[13],也可以从端节的起源传说故事中发现端倪。作为一个周边均为其他民族所包围的迁徙而至的小民族,其生存环境时常会受到外族的挤压,族内通婚无疑是凝聚族群内部力量共同抵御外族的重要措施之一。一方面是抵御外族,另一方面又长时间不为外族所接纳。历史上水族以野蛮著称。北宋仁宗景佑年间这片地区就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蛮乱”[14]。明万历二十五年前后的王士性在游记里描述“人多畏而不敢入”[15],清朝乾隆间的荔波知县赵世纶也记叙了这种人心危惧的情况:“任斯邑者,莫不心怀畏缩,裹足不前。”①《荔波清知县赵世纶在城塘纪事碑》,乾隆五年四月立。该碑现在荔波县城门外神道碑附近。雍正期间的《广西通志》曰:“粤中悍蛮,无有右之者。”[16]清代咸同年间甚至爆发了以潘新简为首持续长达18年之久的大规模水族农民起义[17]。水族身份过去常常受到歧视,既不为国家王化政权所易改,也不为其他民族所接纳,民间有谚:“苗族苦,水族穷,布依族富(聪明)”,而这种民间观念上“水族很野蛮”[18]的习俗至今仍有所存在,虽然这些观念是针对一个群体或者该群体的某些方面而非个人。由于这种内在的和外在的原因,导致水族长期内绝大部分保持一种族群内部通婚的传统,以延续族群种族的生存和繁衍。

虽然水族主要是同一民族内部通婚,但是同宗族不婚,甚至同姓不婚,这是水族婚姻交换的一个重要准则。而节日圈除了提供婚恋的具体情境场合之外,更为重要的是提供了族群内血缘亲属关系的区隔。尽管水族的生存地域从国家范围来审视很狭小,但是具体到云贵高原上水族村寨之间则隔山隔水,交通不便,仍是路途遥远,但在水族民间仍然可以清楚地知晓他们之间是否源于同一个祖先。这种亲属关系之间的边界,除了民间的口耳相传和日常实践,与“节日圈”的缔结有着密切关系。水族的节日圈为什么大多以姓氏为准则来分期分批过?这其中就牵涉到节日圈与宗族之间的区隔问题。我们可以发现水族内部不同姓的人群大部分是不同时间过节的,也可以发现有时候同一个姓中也有分开过节的,这种节期的选择既是对不同姓之间的族内亲属关系的区隔,也是对同姓之间的族内亲属关系的区隔。当然完全以“姓”来作为水族社会的婚姻交换范围是不能涵盖水族的通婚限定的,有的姓同姓就可以通婚,譬如廷牌、恒丰的部分韦姓,三洞乡的部分潘姓,九阡镇的部分吴姓。而在节日实践中,以节日展演中的“坡”的范围来看水族通婚更符合实际,也就是端节的“端坡”和卯节的“卯坡”各自所辐射的村寨之间是不能通婚的。因为这些“坡”所辐射的村寨,都具有以血缘为纽带的亲属关系,其实象征着一个水族的“公”所代表的父系世系群体[19]。

这种血缘组织与地缘社会的整合和交换,在三都境内形成多个以节日文化为中心的“圈”,与通婚圈互为作用。当然在这诸多节日圈和通婚圈之上构建的是一个以水族民族“文化圈”为核心的亲属和族群网络。

3.节日圈、身份与文化认同

传说故事不仅保留了兄弟祖先的历史记忆,而且族群后代在铭记和传颂这些故事的同时便可获取某种身份的认同,或者为祖先的英雄事迹所骄傲,或者为祖先的苦难历程所感动,从而激励后人更加团结不断努力进取。王明珂以羌族为例,从历史人类学的角度区分历史与“历史”,他认为历史是指过去真正发生的自然与人类活动过程,而“历史”则是指人们用口述、文字与图像表达的对过去的选择、建构与表述,从而讨论了“过去如何造成现在”,“过去的建构如何被用以诠释现在”的身份认同过程[20]。

如上所述,可见在“国家化”的历史进程之中,作为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成员一分子的水族多以“野蛮”之称述于文字典籍。明政府在黔中、黔南地区构造“一线之外,四顾皆夷”[21]的卫所屯戌制度。清雍正十年作为当时水族聚居中心的荔波由属于岭南文化圈的广西划归入黔,正式成为西南文化圈之一员。如果说“开发西南就是一个中央王朝行政势力不断展拓的过程”[22],那么水族的历史命运就是不断被边缘化的过程。文化是一个族群适应生存环境、表达自我身份、构建意义网络的符号体系。而作为水族“节日圈”这一文化实践的具体和可操作性,族群内部的认同由此得以产生和强化。郝瑞认为,族群群体包括两个重要特征:一是族群成员认为拥有共同的祖先和文化,这种认同既可以是客观实在的,也可以是虚拟的。二是族群群体以共同祖先和共同文化有意识地与其他群体相区分,从而形成内部的统一和外部的差异[23]。水族受到“节日圈”影响,通过对“水族传统”的文化认同造就了统一的“水族”,并划分水族内部族群之间的不同支系。随着1956年的民族识别以及1957年新中国政府将聚居于荔波境内大部分的水族村寨划入三都,成立中国惟一的水族自治县。自此,水族作为黔桂边地社会中的一个民族身份最终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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