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家“生生”思想中的生态文明观

2014-08-15 00:43柯进华
关键词:生生天地儒家

柯进华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生态危机无疑是当今人类面临的最严重危机,“生态危机只需要人们一如既往就能终结文明:我们可以仅仅通过继续‘一切照旧’就能终结文明。”[1]任何对生态危机现状有清醒认识的人都几乎会赞同,二十一世纪是人类文明的转折点——人类文明必须发生生态转向。托马斯·柏励(Thomas Berry)认为,地球已经进入生态纪时代(ecozoic era)[2]。当前人类亟需以一种与非人类世界共存共荣、相互增强的模式生活于地球之上。这就需要我们的自然观、伦理观特别是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生态转向,需要我们重新理解人类自身以及重新定位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历史和相关研究表明,任何一种文明的发展都不能脱离其传统,否则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缺乏持久的动力,更难以付诸实践。在生态思想资源方面,儒家的“生生”之学是宝贵的思想财富,是儒家生态思想的精华,有助于解决当前生态危机中亟需解决的问题,对生态文明建设具有极其重大的借鉴意义。

一、生生之道

《周易》是群经之始也是群经之首,可称为中国文化之母体。“生生”最早出现在《周易》。《易传·系辞上》曰:“生生之谓易”;《系辞上》中还讲“大生”、“广生”:天为乾,地为坤,乾坤为“生生”的源泉和动力。生生不息是自然的基本存在方式。

历代儒家对“生生之谓易”有着浓厚的兴趣,给予了丰富的阐释。唐代经学家孔颖达对它的解释是:“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3]易的基本含义就是万物的生生不息。明代著名学者、东林党人领袖高攀龙也提出“易之本体只是一个生字”[4]。“生生”是“易”的根本,一部《易经》主要在于阐明“生生之道”。

从语义学看,生生主要包含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天生万物”——第一个“生”是动词,指创生、生成等,后一个“生”字是名词,指生命,“生生”一词指生命的创生、延续、繁荣;第二层含义是“和谐共生”——第一个“生”是名词,后面的“生”是动词,指万物相生,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生物学上将这一现象描述为共生现象(symbiosis)。儒家的生生在内涵上十分类似于利奥波德所提出的土地共同体,类似于生态伦理所讲的生态共同体,人类与非人类世界(the non-human world)是一个相互依存的共同体,人类的福祉和非人类世界的健康、和整个生态圈的健康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儒家的自然观始终认为人与自然一体。儒家将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自然界看作一个有机整体,强调自然万物的相互联系、相互依存和共同发展。人依存于自然之中,是自然的一个部分;并且人与自然、人类与非人类世界之间有着连续性和亲切感。儒家几乎不会谈论独立于自然的人或独立于人的自然。儒家的“天人合一”突出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亲切感和内在的互动依存关系。

综上所述,生生之道是儒家的基本自然观。“生生之道”指自然界中生命的创生、延续、完满和更新之道。儒家的“生生”将大自然本身看作一个生命有机体,大自然不仅自身有生命,而且不断地创造生命,维持和发展生命,实现不同生命形式的共生共荣和永续发展。儒家称之为“天道流行”、“生生不息”。孔子看到四季更替有序、万物生意盎然,不禁赞叹自然造化之奇妙:“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5]

二、生生之仁

儒家认为,“生生”不仅是自然的基本存在方式,也是宇宙的根本德性,还是人类道德的根源。儒家称之为“大德”。比如《易传·系辞下》讲“天地之大德曰生”。

儒家素以“仁”为核心。“仁者,人也。”人的根本德性就是仁。宋明时期,宋明儒学普遍以“生生”来阐释“仁”,生生谓之仁。通过这样的阐释,儒家普遍将“生生”理解为是人类道德的根本法则。生生是自然和人类共同具有的根本德性。譬如,北宋周敦颐说:“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6]349张载讲生生为“天地之心”:“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7]程颐说:“其生之德,是为仁也。”[8]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认为,仁的根本含义就是“生生”:“仁,浑论言,则浑论都是一个生意。”[9]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上说,“仁者,生生之德也。”[10]

生生是践行仁的最高伦理原则。仁不仅是处理人际关系的最高伦理原则,同时也是处理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最高伦理原则。仁要求人在实践中效法天道,将仁心、爱心不断外推,从珍爱亲人朋友到珍爱他人,再到珍爱一切生命,最后达到珍爱万物。儒家认为,人的高贵之处就在于追求“天人合德”这一至善境界。人不仅是自然众多物种中普通的一员,人为天地之心、万物之灵。比如,荀子就认为,山水土石这类无生命的物体‘有气而无生’,树木花草这类植物‘有生而无知’,飞禽走兽这类动物‘有知而无义’,唯人有气有生有知又有义,故‘最为天下贵’[11]38。儒家强调,人的高贵并不是由于人凌驾于万物之上来任意宰制万物,而恰恰是要肩负起独特的责任来关爱万物,在自然界中起到参赞化育的独特作用,以此实现人的价值[11]39。正如《易传·泰象辞》所讲:“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中庸》提出人应当“成己成物”。程颢倡导人应当“继善成性”:“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12]人肩负着爱护一切生命、实现自然的潜在目的,即生生的独特伦理义务和责任。在对人类自身的理解、对人在自然中的位置的定位上,儒家的天人合一是十分合理和深刻的,它既客服了导致生态危机的人类中心主义,也客服了在现实中缺乏操作性的生物平等论。在生态伦理方面儒家走了一条中庸之道。

总而言之,生生之仁是儒家的生态伦理学。儒家认为,仁不仅是天之性也是人之本,仁是人德更是天德,人的高贵正在于效法天地实现天人合德。现代新儒家牟宗三先生认为,儒家发展到宋明时期,它的一个共同倾向就是天道与人德的合一[13]。

三、生生之和谐

儒家认为宇宙是由天、地、人三才构成的统一整体。《系辞传》曰:“天地变化,圣人效之”[14]。三才各行其道,而人道就是要效天法地,如此则三才合而为一。人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人能效法天地的生生之道,实现天人合德。这样就是实践生生之仁,就能实现生生之和谐。

天人合一是儒家的根本精神,是生生之和谐的典型体现。达到天人合一、万物一体之境就是仁的实现。从本体上说,天人合一是指人与自然本为一体,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生于自然、依存于自然、最终回归自然;从实践上说,天人合一指人应当效法天地,与天地合德,起参赞化育之功。在思想史上,张载第一个正式提出“天人合一”的命题:“乾坤父母,民胞物与。”[15]其他的代表性人物,比如程颢讲“仁者浑然与物同体”[16]。宋明理学中,王阳明的“一体之仁”颇具影响,他说“大人之能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6]418

生生之和谐的理想状态是“太和”,即天和、地和、人和。《易·乾·文言》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人效法天地,使万物各得其所、人各正其位,就能实现最和谐的状态太和。太和是整个宇宙的大和谐,是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永续发展。具体到人,就是人的身与心的和谐、人际的和谐、天人之际的和谐。

太和境界同时也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审美境界。生生不仅具有道德意义,同时也包含着对万物深厚的的亲密之情、热爱之情和赞赏之情。人是否能体会到“万物一体之境”就在于我们人能不能做到“静观”。正如程颢的诗《秋日偶成》所写:“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如果能将个人的情感和生命融入到大自然的山水草木之中,达到情景交融、物我两忘,这即是一种超脱的和愉悦的审美境界。周敦颐的“绿满窗前草不除”、王阳明的“南镇观花”、程颢的“万物之生意最可观”,都鲜明地体现了中国式的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程颢很喜爱“观鸡刍”。在程颢看来,“观鸡刍”是人识仁、体仁的一种很好的方式。因为刚孵化出来的小鸡活泼好动、可爱而又弱小,最能体现“生意”。万物的生意与人自身的仁心是相通的,“生意”能触动仁心,激发人将仁心外推和扩展到万物。

“生生之和谐”是一种使人类与非人类世界共存共荣的生态模式,也是儒家的天人合一所追求的审美境界。儒家“生生之和谐”的审美境界使人行为上做到“不害”(ahimsa),情感上对万物充满仁爱,心境上达到忘我和喜乐。

四、结语

儒家的“生生”是儒家生态思想的精华,它既超越了人与自然相对立的二元论,也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论。儒家的“生生”也是人类与非人类世界共存共荣的生态模式,同时也是一种天人合一式的审美境界。儒家的“生生”涵括了真善美这三个维度,是真善美的统一。生生之道求真,是一种有机整体论的、以生生为目的的生态自然观;生生之仁求善,是一种生态伦理学;生生之和谐求美,是一种生态美学。

儒家的“生生之道”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综合的远见——人与自然是相互依存的有机整体,是生态共同体。人类的福祉与自然的福祉事实上是一致的。自然是人类的家园、生命之根,而不仅仅是供任意宰制和利用的资源。人作为自然之子依存于自然之中,而不是相反。因此,就生态保护而言,与其说是我们去保护自然,不如说是制止我们破坏自然的行为,以便让自然母亲继续孕育、保护我们和其他众生。生态资本是有限的,自然的承载能力和净化能力都是有限的。中国当前仍然是以牺牲环境来换取GDP的快速增长,继续追求经济的无限制增长,在生活方式上崇尚消费主义,这些显然违背儒家传统的生生思想,是不可持续的。儒家的“生生之仁”很好地定位了我们人类在大自然中的位置,使我们能更清醒地认识自身。人之为人,以及人的高贵就在于人能效法天地,慈心爱物。而当前气候变暖、土地退化、空气和水污染严重、垃圾围城、癌症等疾病的增加、物种的急剧灭绝等现象都是人类失职的表现,是对人性的扭曲。儒家的“生生之和谐”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也是人与自然的大和谐。它是中国和谐社会建构的应有之意和重中之重。套用生态社会主义的话来说,社会主义必须是生态的。

中国目前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温室气体排放者,但同时,中国政府是世界上第一个将“生态文明建设”作为主要目标的政府。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的路径选择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面对现状,中国能否实现文明的生态转向,早日率先扭转当前的经济发展模式、相关体制以及生活方式,来引领世界走向可持续的发展道路?这需要众多有识之士继续深入探讨,然而,儒家的“生生”思想无疑对这一问题的解决具有重大的启发。

[1]大卫·格里芬.探索走出“一切照旧”困境的路径——大卫·格里芬与鲍宗豪、鲁品越的对话[EB/OL].[2012-09-21].http://www.csstoday.net/Item.aspx?id=23984.

[2]托马斯·贝里.伟大的事业——人类未来之路[M].曹静,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236.

[3]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71.

[4]黄宗羲.明儒学案(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5:1048.

[5]孔子.论语[M].程昌明,译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195.

[6]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教研室.中国哲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7]张载.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265.

[8]盛广智.中国儒家文化名著[M].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1995:542.

[9]朱熹.朱子文集·仁说[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327.

[10]罗国杰.中国传统道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24.

[11]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12]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29.

[13]牟宗三.心体与性体[M].台北:台北正中书局,1968:17.

[14]唐明邦.周易评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5:2.

[15]张载.张子正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31.

[16]方克立,李兰芝.中国哲学名著[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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