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诗学之深密论

2015-03-28 05:51秦秋咀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船山所思诗情

秦秋咀

船山诗学之深密论

秦秋咀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南衡阳 421002)

船山论诗,追求深密,不喜直露之诗。在船山诗学中,诗情之深密,主要通过以下三种方式来实现:其一是隐匿诗情的源起,在诗中始终不显露诗情兴起的原因,或诗情寄托的对象;其二是隐藏诗情流行转合之内在理路,只令其自然呈显,故而此一内在理路很难在开端处窥破;其三是在诗中虽触及诗情的当下实态,却只“一切”而止,不再明言。

船山诗学;诗情;深密

船山论诗,追求深密,不喜直露之诗。在船山诗学中,一首诗的诗情显得深密,其根本目的是为了追求更加丰富、多重的表达效用。诗情之深密,主要通过以下三种方式来实现:其一是隐匿诗情的源起,在诗中始终不显露诗情兴起的原因,或诗情寄托的对象;其二是隐藏诗情流行转合之内在理路,只令其自然呈显,故而此一内在理路很难在开端处窥破;其三是在诗中虽触及诗情的当下实态,却只“一切”而止,不再明言。

一、隐匿源起:“所思为何者,终篇求之不得”

一首诗,其诗情深密可以有多种表现形态,其一就是隐匿源起,也就是说,这首诗的诗情因何人、何事而起,在诗中始终不显露其端绪,使人无从揣测。比较典型的,如船山论曹丕《燕歌行》之二说:“所思为何者,终篇求之不得。可性可情,乃《三百篇》之妙用。盖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发思则虽在淫情,亦如正志,物自分而己自合也。呜呼,哭死而哀,非为生者。圣化之通于凡心,不在斯乎?二首为七言初祖,条达谐和,已自尔尔,始知蹇促拘韁如宋人七言,定为魔业。”①这段话主要包含了以下四层意思:

第一,指出《燕歌行》之二的抒情特点,即诗中抒情主人公所思对象始终未曾明言点出。

第二,指出诗歌之可性可情,即既可上通于情之性,亦可下通于性之情,正是《三百篇》的妙用所在。这是顺着上文而言的,隐含了以下意思:《燕歌行》之二不点出所思对象,因而有着类似于《三百篇》的抒情效用,即可性可情。

第三,进一步解释可性可情的原因。船山先生此处所提出的解释是:“盖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发思则虽在淫情,亦如正志,物自分而己自合也。”船山先生亦曾说过:“情之贞淫,同行而异发久矣。殆犹水也:漾、沔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同归,其终可合也;湘、漓、桓、洮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异归,其终不可合也。情之终合与终不合也,奚以辨哉?以迹求之不得,喻诸心而已矣。”②前者发乎此一人(此处即是曹丕所代拟的抒情主人公)之心,无待于物,唯有如此,其情思纵有淫滥流放之弊,亦如正志;后者发乎不同之人心中,因而有同归、异归之分野。不过,两者都强调抒情者一己之心的绝对专断地位:抒情在己,情之终合与否亦在己心。情之贞淫是一个方面,而情之终极归合与否,则是另一更为重要的方面,而这一切的评判,完全握于心的独断能力。这样的说法,显然有着陆王心学的深刻印记。所谓“物自分而己自合”,实际上是说,物自有其分别,而以一己之心(性)合之。物有分别,因境而异,情则发乎一己之性,始终如一,未曾有所违逆背离。实际上,船山先生在这里已经排除了外物之分别、情感之贞淫对于情感的最终归合之处的可能影响。也就是说,诗人的情感抒发只要发乎本性本心,此一情感流荡时,无论其与何种外物纠缠融合,无论其泛滥或贞定,终能归合于正③。

第四,总结整段论述,将“可性可情”之诗歌妙用升华为“圣化之通于凡心”。一个人为死者而哀伤哭泣,这并非是有意做给生者看,而是悲痛之情涌动心中,难以自抑。诗情也是如此,它发乎诗人一己心性,充盈流涌,自发而显。圣人的教化也是如此,圣人发乎本心,自然流出,自然归合于正,因而足以润通于常人之心。所谓“在斯”,即指任随一己之性,而终究归合于正。总体而言,以上这段话的重心是诗歌的效用④。

类似的评语很多,如论汤显祖《朔塞歌》:“不关边事,亦不关边愁,无所倚以立意,空中着色,撰出此一首诗,正使言事言愁者取之无尽。唯许‘黄河远上白云间’相为先后,‘秦时明月’犹落思路中也。王、李标盛唐之宗,何尝得此!”⑤这首诗所咏写的唯有景物,事与情皆不加外显。船山先生认为,景物之显,正可以引发他人心中幽藏之事、情,幽显之际正在于斯。此一物象群落,自身并无强烈的事情倾向,但其隐约所指,却正是边事边情。其它如汉杂曲《伤歌行》,船山认为:“杂用景物入情,总不使所思者一见端绪,故知其思深也。”⑥而曹操《碣石篇》:“不言所悲,而充塞八极,无非愁者。孟德于乐府,殆欲踞第一位,惟此不易步耳。不知者但谓之霸心。”⑦这两首诗都郁积了无限悲愁,却并不淋漓直言,而是见于天地风物之间,透过景物来抒写。在船山先生看来,这样的写法“不入情事,自高”⑧,因而值得击节称赏。

有时候,诗人虽然未曾点明诗情,但其诗为不言之言,也就是表面上不涉言情,而实际上则字字句句至关诗情。如船山论崔颢《行经华阴》:“‘削不成’,言削不成而成也。诗家自有藏山移月之旨,非一往人所知。”⑨这里所谓“削不成而成”,本指华山险峰非有意削成,天然本然就是如此。这里船山先生借用来指诗人心中之意,有时如同潜藏之山,无径可寻,或又如移隐之月,亮光影绰。“藏山”一词,源自《庄子·大宗师》,这里反用其意。诗人写意,一依造化默运,如山之可藏,月之可移,而其光晕影像更令人向往。从咏叹的角度而言,与其将心中情意全盘托出,对事物加以直接而精细的描摹刻画,还不如转换方向,简省言辞,以不言的方式言说之,暗示之,隐喻之,反而耐人寻味,意蕴深远,动人更深。这就是所谓“不言之言”,船山诗学句句都直达这一核心命意。在船山看来,陈后主《乌栖曲》就是这样一首诗:它并不言情,亦不及所思,只是一味写景,然而句句景语皆是情语:“都不言情,关情已至”⑩,故而全诗处处关情。

不过,追求诗情的不言之言也须有度,不可太过,否则,反而流于鄙俗。如,船山论刘基《蒿里行》:“求不言之言,亦此至矣。过此,反以幻故而入俗。”○11这段话涉及到一个极为重要的诗学问题,即诗歌表现的边界问题。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船山先生对这一诗学问题的基本观点是:一方面,诗情的显露应当有一定边界,不可太过炫露;但另一方面,诗情的隐匿也应当有一定边界,不可流于空幻虚昧、难于蠡测。因为,依照船山诗学的基本逻辑,一首诗的诗情终究需要传达出来,这样才能唤醒阅读者心中潜藏的情感片段,达到心灵互相契应、共同升华的表达效用。不言之言,其最终指向仍在于言说,而且是一种完全可以意会得到的言说,而非沉入晦昧冥默,或是怪诞奇幻。船山诗评往往对前一种弊病重加申斥,对后一种诗弊则相对阐述得少些。不过,从这里也可以清晰地看出,船山诗学反对那些极端化的诗情表现方式,因为它们往往不能真正地、很好地实现感动人心的效用。

还存在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形,那就是一首诗所咏托的情感倾向难以确定,可以分别从不同的情感定势进行解读,有时候竟然哀乐皆可,或是美刺、赏罚皆可。如:

蜀成王《春词》:“哀乐皆可。”○12

宋濂《艳阳词》:“雅人高唱,自然玄至。且道是美是刺?”○13

“且道是群是怨?”○14

黄姬水《柳》:“通首一点,是大家举止,措大帖括气必此破除乃尽。且道是赏是罚?”○15

以上所引文段中,所谓“哀乐皆可”、“且道是美是刺”、“且道是群是怨”、“且道是赏是罚”等语,一言以蔽之,就是说一首诗的情感倾向不明朗,甚至可以作两种完全相反的解读。这同样是一个值得深入追问的诗学问题。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可以先读船山论袁宏道《柳枝》的一段话:“谓之有托佳,谓之无托尤佳。无托者正可令人有托也。”○16其中,“无托者正可令人有托也”一句,与上文所引“可性可情,乃《三百篇》之妙用”的说法极为相似,只不过没有如此明确点出其终极追求目标。

结合袁宏道《柳枝》和船山先生以上评语,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角度来解读他的“无托者正可令人有托也”这一诗学观念:

第一,从物象的角度来说,诗中的物象本身不包含明显的情感倾向,而又能承载多重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情感倾向。一首诗中的物象生动而又饱满,却并没有沾染任何情感倾向,或者准确地说,作者的情意充盈于有关物象的字里行间,但其情感倾向却隐匿起来了,显得暧昧不明。正因为诗歌情意的方向暧昧不明,故而难于直指其寓含的情意,全诗也就似乎并无明朗的诗情指向(这也就是后之所谓“无托”),反而有更大的解读的自由空间,可以包容多重彼此矛盾的解读。

第二,从诗歌的表达效用来说,一首诗本身不包含明显的情感倾向,而又能承载多重不同的情感倾向,这种“无托”之诗正是船山先生极为欣赏的,理由是“无托者正可令人有托”。换而言之,一首“无托”之诗,正如一张白纸,于是阅读者便可能在其上自由地点染个人化、个性化的情感内容。船山先生的这种美学观念很接近嵇康“声无哀乐”的美学思想。在嵇康看来,声音本身只是音节的高低起伏,哀乐悲欢则是听者的阅音效果。听者内心本有哀乐之情绪,由音节起伏之变化而启发、唤醒,于是情动于中,不能自已。船山先生的诗学主张也是如此。诗中的物象始终有其自身的逻辑和秩序,其运动、变化有充分的自足性。不过,比起嵇康乐论,船山诗学在这一点上逻辑要更为圆熟一些。对于嵇康来说,声音与人情之间的契合似乎是不言而喻、自然而成的。船山先生在这一点上则有足够的关注,他深入探讨了物象本身,并探讨了物象与人情融合的若干方式。

二、端际密窅:“来端不可知,自然趋赴”

诗情深密的第二种表现形态是“端际密窅”。所谓“密窅”,也就是深而秘。一首诗的情感内容有时是多层次的,有表层的情感倾向,还有深层的情感内核。诗歌表层的情感倾向可能比较明显,但其深层的情感内核却可能深远隐秘、难于窥破,这时,我们需要留意其情感的运行流转轨迹。这一诗情流动形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来端不可知”,指诗情流动时表面上错落跌宕,方向多变,令人难以测知其归依;二是“自然趋赴”,指从深层来看,诗情自然而然地朝某一内核敛聚。合而言之,一首诗的诗情,其来去、起伏、聚散、收放均从容自如,予人神龙不见首尾的神秘感,冥冥之中却有一条红线贯穿始终,使其终究聚而不散、放而能收。这样的诗歌,阅读者只读一句半章之时,会有恍恍惚惚的神秘感;只有读完全诗时,才可能领会到其真正的情感归依。

船山论《古诗十九首》之“西北有高楼”:“来端不可知,自然趋赴。以目视者浅,以心视者长。”○17这首诗感叹知音难觅,抒发人生之失意,其意较为显豁。船山所注意者,不在其情感倾向之隐曲,而在其情感运行流动之态。这首诗由高楼而及弦歌,由弦歌而伤知音,由知音而思高飞,自然转出。在其初写高楼之景致,并不稍及后之哀伤,全诗首尾之间错落颇为明显,故而谓其“来端不可知”。不过,高楼之上,声闻尤远,由声及情,正是自然而然之思。后之哀伤,确实自然转出,并无做作。“以目视”者,只见高楼与歌者,则将诗歌归结于歌者之哀伤;“以心视”者,则见出此一番景象,都是诗人内心的失意所引致,高楼、弦歌、歌者之后,其间流荡的无一不是诗人的失意。所谓“以目视”,即停留在诗中所及之景物、人事上;“以心视”则由诗人内心的体验出发,捕捉诗中景物、人事转换的内在理路及其根据。这里,船山先生强调了读诗的方法:体验法、整体读解法。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诗情的流动是多层次的,其呈显形态也各自不同,如何把握诗情“自然趋赴”的方向,也是随宜而变的。正如东方朔《诫子》诗末所云:“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18

船山评诗,重其神而轻其形。其所重者,莫不在诗情流行之整体轨迹,在此一流行轨迹之转换承接,在物象冥合而生之茫茫意境,在作者心志神行明灭幽眇难寻之处。因此之故,船山论诗往往抉发隐秘,着意入于诗之神髓,遇其意以为美善者,从不吝惜推重赞誉之语,遇其意以为不善者,则时或满是尖酸刻薄之辞。初读其评诗之语者,往往莫明其指,甚于所评之诗,这与其评诗重心措置有很大关系。比如,船山论韦应物《夏夜忆卢嵩》,认为这首诗“神行非迹”○19;论谢朓《和江丞北戍琅邪城》如“骏马驰平皋,几于无影”○20。这些评语都着眼于诗情的运行流动而论,取其驰行之“神”,因其“非迹”、“无影”而倍加赞赏。以《夏夜忆卢嵩》为例,韦应物此诗本抒写其对故人卢嵩的深切思念,其文笔逶迤:从开篇起,写雨后夏夜的清凉,写凉夜芳尊无人对斟,写欢会不成之辗转反侧。全诗文句自开,不露形迹,诗意自合,直贯始终,所以船山先生许其“神行非迹”,正是叹赏此诗文笔放纵、流转自如,而情意自然绾合。类似的评语极多,如评曹丕《猛虎行》:“端际密窅,微情正尔动人,于艺苑讵不称圣?钟嵘莽许陈思以‘入室’,取子桓此许篇制与相颉颃,则彼之为行尸视肉,宁顾问哉?”○21论刘基《秋怀八章》:“当其发端,孰知其末正尔相依,浅人不测耳。”○22论刘基《旅兴》:“无端有绪”○23。都是强调其诗情之起落流转神妙无端,令人难以预测。

另一方面,诗情的转换流行在不着痕迹的同时,也还讲求内在理路的绵密无间。不着痕迹的,是其具体可见的形迹;绵密无间的,是其神气转换推移之间的自然契合。诗情之流转推进,没有明显披露于外的形迹、徵兆,但依诗情之内在逻辑而展开,当行而行,当止即止,当转而转。整体而言,诗情的展开显现出自然相契的特点。显然,船山先生从未停步于解读那些具体、零散的词句,或是顺便检视它们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微薄含义。相反,他几乎总是锲而不舍地——对于那些熟悉其评诗习惯的人来说,则是极为自然地——从情感流行的整体轨迹上,从更抽象、更幽微的层面上深入探求诗歌内在的情感结构,力图把捉其中蕴涵的丰厚意指。

船山评明人祝枝山诗歌:“思柔手辣,宇旷情密。真英雄,真理学。生不逢康节、橫渠,令枝山落酒人中,是乾坤一愧。白沙、康斋收者狂汉不得。”○24又云:“英雄气从密理生,只此凌太白而上。天下无不密而英雄者。”○25这里所谓“情密”,实即“意密”、“理密”,故而后文云“真理学”。下文之“密理”,则实为“情密”。由此可知,在船山诗学中,“情”、“意”、“理”有时彼此互通。祝枝山《和陶饮酒》云:“手有造化能,身在造化中。顺时以适用,天人乃相通。”其意从《庄子·养生主》“安时而处顺”化出,而兼融儒家有所作为的观念。所谓“宇旷情密”,意谓祝枝山洞达天人之理,思界开阔而思致绵密。以“真英雄”、“英雄气”而推许祝枝山,意在赞许其诗情理流动时绵密无间。

船山先生尤其赞赏那些兼有转换绵密、不着痕迹双重优长的诗歌。他论汤显祖《宿浴日亭因出小浪望海》:“长行屡转,既不放惰,又无痕迹,不知是何心情,能如此密摄也!”○26论沈约《九日侍宴乐游苑》则说:“三段密移,乃不见垠兆,即此已造四言之极。藻句渊渊,为益不为累也。”○27诗情转移之间,能够“既不放惰”(密),“又无痕迹”、“不见垠兆”(深),自然高出一筹。船山先生将这一理想形态概括为“灵密”,如其论汤显祖《达公舟中同本如明府喜月之作》:“灵、密。灵者不易密;不密之灵必尖酸,竟陵以之。”○28

三、一切之诗:“一切,故深”

诗情深密的第三种表现形态是“一切”即止。“切”,即磨切。马融《长笛赋》:“啾咋嘈啐,似华羽兮,绞灼激以转切。”李善注曰:“切,犹磨切也。”○29也可引申为极为有限的实现与抵达,颇有浅尝辄止、不及根本之意。船山先生《读四书大全说》云:“唯仁者之功用已至其极而为圣,然后非沾沾之惠、一切之功。”又云:“夫仁者其所从入,与沾沾之惠、一切之功,则已有天渊之隔。”○30其《诗广传》卷二云:“王道之不能,于是有一切之治”○31,卷四又云:“况其下者,朝暮其术,参差其教,以颠倒天下之士而矜其权;立一切之法,崇豆区之效,以从事于苟简而矜其断。”○32此处所谓“一切之功”,乃是指一个人行为处事只顾追求一时一地的、眼前的、有限的具体功用,未能穷究彻思,探得本原。显然,这样的“一切之功”,属于弃本逐末的行为,是船山先生所极力反对与贬斥的。不过,船山诗学所谓“一切”,是反其义而用之:诗人在抒情时有意隐藏其大端,而只以极为有限的部分显露在外。具体而言,“一切”指在诗中某一处显言诗人内心所怀情感之后,随即便将笔触宕开,不再直言情感内容。这也就是所谓“入情只一点”之意。陶潜《停云》仅在诗末叙及思友之情,而诗中之景物、情态、动作虽不及此,却皆染有思念之意,所以船山先生评道:“入情只一点,而通首皆尔关情。”○33这样的诗歌,就是“一切之诗”。

“一切”,是直接展现当下的诗情,具体化为对当下情态的磨切、披露。船山曾称道李白《春思》:“字字欲飞,不以情,不以景;《华严》有两镜相入义,唯供奉不离不堕。五、六一即一切,可群可怨也。”○34李白《春思》前四句分別展开燕、秦两地,一北一西,一怀归,一断肠,彼此映照,互相包含,形成飞动之势;第五、六句“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则切入当下实有的情态。写春风“不相识”,仍是虚写,虽已触及实有之春风,但还只是“一即”(渐趋涉近)而已;写春风之“入罗帏”,则已可见闺中思妇及其无尽之思,亦只点到辄止,故曰“一切”(直抵当下之实有情态,随即宕开,此处则结束全诗)。实际上,诗情则由此荡漾开来,摇曳无限,言尽而意不尽。

另一方面,“一切”或“一点”,又意味着诗歌情感的有限显现,故而其整体形态仍显深密。船山论阮籍之父阮瑀《杂诗》云:“自一切之诗。一切,故深。《国风》之授笺注家以疑讼者此也。曹植、王粲欲标才子之目,破胸取肺,历历告人,不顾见者之闷。”○35阮瑀《杂诗》的情感内容只在诗的首尾偶然惊鸿一现,其余时候则敛迹无踪。这样的诗歌,其情感主题匿藏较深,情感方向有些晦暗不明,“具有随处而皆可的诠释潜能”○36;与此同时,情感方向的晦暗也带来了一些诠释方面的歧难。船山先生对后者其实了然于心,他指出:“《国风》之授笺注家以疑讼者此也。”然而,相较于疑讼纷争而带来的难题,船山更为反感曹、王那种直露无遗的表情方式:“曹植、王粲欲标才子之目,破胸取肺,历历告人,不顾见者之闷。”

“一切之诗”,包含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因而有着多向的效用。船山诗评多次提及这一点,除了以上所引,还有不少。如:

“唯此窅窅摇摇○37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内,可兴,可观,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诗。然因此而诗,则又往往缘景,缘事,缘已往,缘未来,终年苦吟而不能自道。以追光蹑景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38

“《十九首》该情一切,群怨俱宜。诗教良然,不以言著。入兴易韵,不法之法。俱以浮云而蔽,哀哉,白日去矣!”○39

“但从一切怀抱函摄处细密缭绕,此外一丝不犯。故曰‘诗可以兴’,言其无不可兴也,有所兴则有所废矣。士修师潜溪而友正学,早岁即已出二公上,使永年以尽其生平,固当醇于宋,通于方,不测所就也。”○40

所谓“一切真情”、“该情一切”、“一切怀抱”,都是对诗人心中所怀深情的当下展露、有限触摩。诗人情思本极丰富、复杂、深沉,但在诗中展露者,唯此轻轻一切,此外则萦绕再三,细密缭绕,因而显得幽深无定。这样的“一切之诗”,其情感倾向确然(其已透露者)之中亦含未定(其未透露者),颇为隐微,因而兴、观、群、怨皆可。船山《四书笺解》卷四曾指出:“得其扬扢鼓舞之意则‘可以兴’,得其推见至隐之意则‘可以观’,得其温柔正直之致则‘可以群’,得其悱恻缠绵之情则‘可以怨’,得其和柔肫笃之极致则‘可以事父’,得其恺弟诚挚之至意则‘可以事君’。‘可以’者,可以此而又可以彼也,不当分贴《诗》篇。”○41一首好诗——比如“一切之诗”——本可作多重解读,兼有多重情感表达的效用,上引船山所论诸诗,都在对诗情的有限磨切、显露之外,看似不着一字,实则反复缭绕,因此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注释:

①⑥⑦⑧⑩○17○18○20○21○27○33○35○38○39王夫之:《古诗评选》,《船山全书》第十四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504页、492页、501页、548页、556页、646页、572页、773页、503页、610页、603页、669页、681页、644页。

②○31○32王夫之:《诗广传》,《船山全书》第三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327页、356页、444页。

③不过,这样的解释确也不能不令人心生疑窦,既然“以迹求之不得”,一己之心又如何判断其是否归合于正?如果一个人的诗歌情感之归合处,他人总不可抵达,亦无以评断,只有他一人能够独自赏会,则这样的诗歌妙处,又有何意义?最关键的是,这样将诗歌评判的标准完全置于一己之心,最终也可能导致诗歌高下的无法判断。船山先生的诗选评语,很多与诗歌史的定论迥异,也与他所持的这样充满独断色彩的诗学思想预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④由所思对象的“求之不得”,而推断其有着“可性可情”的妙用,实是将某些潜隐的可能性视为行将实现的现实性。首先,所思对象始终未曾言明,从船山诗学的逻辑来说,无疑大大地增加了诗情的解读空间,或者说,增加了诗歌情感的意向性。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诗歌情感整体之意向性,与诗中物象之情感意向性毕竟是不同的。诗歌情感整体之意向性,其主要朝向有三:性、情、欲。《诗广传·邶风》之十亦云:“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于是,诗情固然可以朝向性,可以朝向情,但同样也可以朝向欲。因此,一首诗的诗情增强其意向性,所得以增强者,并非单单只是某些理想化的意向,而很有可能是诸种意向同步增强。其次,尽管所思对象未曾明言,但诗情并非可以因此而自由地增强其意向性,因为诗歌本身已经说出了许多内容,这些内容的确定性不会因为某种单一的不确定因素而被彻底颠覆。换而言之,在所思对象不确定的情形下,读者解读诗情的自由度虽因此而有所增加,但诗情的朝向问题属于根本问题,不会仅因所思对象的缺失、藏匿而完全变更。船山先生论《邶风·静女》时,分别列举了“城隅”、“彤管”、“异”等多方面来论析其情感朝向,并不是仅凭其中某一点就遽论其旨归。

⑤○11○12○13○14○15○16○22○23○24○25○26○28○40王夫之:《明诗评选》,《船山全书》第十四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1620页、1567页、1566页、1580页、1581页、1606页、1626页、1236页、1249页、1305页、1306页、1334页、1528页、1289页。

⑨○19○34王夫之:《唐诗评选》,《船山全书》第十四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1081页、971页、952页。

○29李善:《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51页。

○30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693页。

○36刘梁剑:《天·人·际:对王船山的形而上学阐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页。

○37刘梁剑《天·人·际:对王船山的形而上学阐明》指出:“窅窅,幽深;摇摇,飘摇无定形。”四字合而言之,其意为:“我与世界之间屈伸往返、絪緼相荡、相感相生所成的混沌絪緼气象”,此一气象,“虽无定形却涵摄性极强”。(第107页)

○41王夫之:《四书笺解》,《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259-260页。其前后文为:“得其扬扢鼓舞之意则‘可以兴’,得其推见至隐之意则‘可以观’,得其温柔正直之致则‘可以群’,得其悱恻缠绵之情则‘可以怨’,得其和柔肫笃之极致则‘可以事父’,得其恺弟诚挚之至意则‘可以事君’。‘可以’者,可以此而又可以彼也,不当分贴《诗》篇。”

On Hiding Emotions in Poetics of Wang Chuan-shan

QIN Qiu-ju
(1.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Hubei 430072,China;2.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2,China)

In his poetry review,Wang Chuan-shan advocates poetry hidden emotions and dislikes poetry exposed emotions directly.In his poetics,there mainly are three ways to hide emotions.The first way is to conceal the source of poetry emotions and not to reveal the emotional reasons for the rise of poetry or the emotional objects.The second is to hide the inner path of the emotional flow in poetry,and emotions present naturally,so that this inner path is difficult to be seen at the beginnings. The third is to touch the nonmetal emotion slightly and not to mention explicitly any more.

hiding;poetry emotions;poetics of Wang Chuan-shan

I052

A

1673-0313(2015)04-0007-06

2015-04-17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地委托项目“王夫之诗学体系研究”(2010JD41)。

秦秋咀(1972-),男,湖南衡东人,博士后,副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论和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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