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世界与知识:拉美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①

2019-02-19 13:17阿图罗埃斯科瓦尔方幸福何卫华
山东外语教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中心主义殖民拉美

阿图罗·埃斯科瓦尔; 方幸福 何卫华(译)

(1. 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 文理学院, 教堂山 27599;2.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1.0 引言

在“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这一思想传统的谱系学之中,大致包括以下一系列主要观点:自20世纪60、70年代以来的解放神学;解放哲学和自主性社会科学中的一系列观念[例如:恩里克·杜塞尔(Enrique Dussel)、罗德尔佛·库施(Rodolfo Kusch)、奥兰多·伯达(Orlando Fals Borda)、帕布罗·卡萨诺法(Pablo Gonzales Casanova)、达西·李毕罗(Darcy Ribeiro)]在拉美哲学和社会科学界引发了一系列讨论;依附理论;20世纪80年代关于拉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系列论争,以及随后90年代在人类学、传播和文化研究领域中出现的关于混杂性的讨论;美国的拉美属下研究小组。毫无疑问,现代性/殖民性研究小组从一系列其它思想资源中汲取灵感,其中包括:欧洲和北美的关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批评理论、南亚的属下研究、奇卡诺女性主义理论、后殖民理论和非洲哲学;其中众多成员在进行智识性思考时,采取的都是一种被修正过的世界体系论视角。然而,此研究背后的强大驱动力则是对拉美文化和政治现实进行的持久反思,自然也不能遗漏在社会中遭受剥削和压迫的属下群体。在20世纪,如果说在拉美批判思想中,依附理论、解放神学和参与行动理论是最具原创性的贡献(尽管关于此类原创性思想众说纷纭),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正是以这一传统承袭者的面目出现,但是其中的重大差异也显而易见。沃尔特·米格诺罗(Walter Mignolo)曾经强调,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应被视为一种全新的知识范式,但这并非一种“源于拉美”的全新范式(就像依附理论那样),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无法规整地被安放到某种范式或认识型的线性历史之中;如果这么做的话,那就意味着必须将其整合到现代思想史中。与之相反,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应被视为另一种思考方式,对立于一切现代主义的宏大叙事;它将自身置身于各种思想体系的边界,试图探索一种非欧洲中心主义思考模式的可能性。

2.0 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

在过去两百多年里,全世界是在欧洲霸权的阴影下运作;但全新的(全球性的)现实已初具雏形,虽然目前仍然还无法对其定性,却可以从两个相反方向来理解这一现实,它不仅可以被视为现代性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的深化,也可以被视为经过深度协商后而形成的现实,其中包括诸多异质性的文化构型——当然,还有众多观点采取的是居中立场。下面的问题很好地传达了关于这一转型的困惑: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最后阶段,还是某种新事物的开端?关于这一系列的问题,内部现代性和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提供的答案截然不同。

从内部现代性的视角来看,全球化是现代性的深化。这种观点认为,有一种相对单一的全球化过程,该进程由若干个主导性中心发散开来,这种看法仍然很有市场。这一观点晚近出现的深层次原因,以及为何产生广泛的影响,回答这些问题需要进行简要的回顾。在哲学以及社会学中,全球化理念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其根源在于现代性被认为是在本质上属于欧洲内部的现象。晚近来自于边缘地区的知识分子挑战了这一观点,同时还质疑了这个未经检验的假设——哈贝马斯、吉登斯、泰勒、图兰、利奥塔、洛蒂等,甚至在之前的康德、黑格尔和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家那里也可以找到这种观点——之前普遍认为,只需要参照内在于欧洲自身的一些因素,现代性就可以被解释得一清二楚。其中,哈贝马斯和吉登斯观点的影响尤甚,并且围绕这些论点已经出版了一大批关于现代性和全球化的相关书籍。

在批判立场这边,随现代性的脱域(disembeddedness)而来的是保罗·维希欧(Paul Virilio)的全球性去地方化,其在对社会生活进行定义时,地点这一概念(社会行为的此时此在)已经被边缘化。关于秩序和理性的阴暗面上,各种观点可谓是众说纷纭,例如世俗化和工具理性的甚嚣尘上将导致统制和去魅,以及关于生命的标准化和人口规训的种种说法。正如福柯所言:“启蒙,在发现自由的同时,也发明了规训”(Foucault,1979:222)。最后,从男性欧洲中心主义意识的视角出发,遵照理性原则,与逻各斯中心主义和非勒斯中心主义紧密相连的现代性人类中心主义,在此只是被简单地定义为一个对世界进行秩序化的文化工程——换言之,宣称建立一个有秩序的、理性的和可预测的世界。随着世界的极度经济化和技术化,逻各斯中心主义已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尽管现代性还没能实现对整个社会现实的建构,但已经形成一个总体性工程,致力于各种秩序的纯洁化(我们和他者、自然和文化之间的分离),当然在这一进程之中,不可避免地会生成这些对立面的杂交体。

对多数理论家而言,不管其政治倾向如何,这都是面临的基本选择。关于这一论点,吉登斯(Anthony Giddens)(1990)说得最透彻,在他看来,全球化牵涉的是现代性的深化和普世化。然而,现在这已经不仅仅是西方的问题,因为现代性已无所不在,现代性的胜利正是在于其已经成为普世性的,即“吉登斯效应”:从现在开始,以及此后的任何时空之中,现代性将无处不在,直至历史的终结。绝对的他者性被永久性地从可能性领域排除,世界上的一切文化和社会都被化简为欧洲历史和文化的投射。在当下大多数关于现代性和全球化的讨论中,“吉登斯效应”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发挥作用。不管从哪个角度讲,“全球化的现代性”的影响可谓挥之不去。近来,人类学中关于“消散的现代性”(“modernity at large”)的讨论不仅表明现代性是解域化的、杂交的、充满论争的、不平衡的、异质性的,甚至是多元的,而且还探讨了各种关于现代性的对话、应对、以及处置;然而,如前面所说,若认为当下的现代性已成为无所不在、随处可见和无法回避的社会事实,种种关于现代性的说法也不过是以欧洲为中心的社会秩序的反映。

然而,以欧洲为中心的现代性力量——作为一种特定的地方性历史——是否基于这样的事实,即它已经形成某种特定的全球化设计,以至于所有其它的地方性历史以及与之对应的规划都被“属下化”?如果情况的确如此,是否能够假设,在历史之中,找到从根本上替代现代性的方案的可能性并没有完全被抹除?如果可能,又该如何围绕这一可能性提出设计方案?是否有这种可能:通过考察现代世界体系之中存在的某种“外在性”,并由此形成另一种思路?针对被认为构成总体性的现代性,试图想象出替代性方案,这并非是勾画一种完全不同的总体性,从而导向全新的全球化设计,而是采用在政治内涵上得到极大丰富的他者的视角,目的是建构一个由各种地方性/全球性历史交织而成的网络?拉美理论家们的所思考的正是这种可能:以殖民性为视角重新检视现代性。这些理论家对质现代性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起源,以差异来思考激进潜能,从而完成对地方性和区域性替代性社会形式的建构。

这里需要澄清以下问题:1. 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对现代性/殖民性的概念化,以一系列的知识操作方式为基础,并由此与其同一系列既有的现代性理论区分开来。简要包括:(a)不断强调应将现代性的起源定位于对美洲的征服,以及在1492年之后对整个大西洋的控制,而不是惯常地将其定位在启蒙运动时期或18世纪末,尽管这一些界标已经得到普遍认可;(b)对殖民主义以及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构成的持续关注,并将其视为现代性的构成性要素;以及直面经济以及与其相伴而生的各种形式的剥削的勇气;(c)要解释现代性这个问题,应采取一种世界性视角,而不是将现代性视为从属于欧洲内部的现象;(d)指明对欧洲核心区域之外的他者的统治,并将其视为现代性之中无法或缺的维度,以及相伴而生的对这些他者性群体知识和文化的臣属化;(e)将欧洲中心主义视为现代性/殖民性的一种知识形式——这种霸权性表征方式及认知形式不断宣称自身的普世性,这依赖于“一种混淆,一方面是一种抽象的普世性,而另一边则是起源于欧洲的中心地位而生成的一种具体的世界霸权,将这二者应该区分开来”(Dussel,2000:471;Quijano,2000:549)。

从这一立场出发,将会形成一些替代性概念:(a)现代性之前声称的欧洲起源地将会遭到质疑,被去中心化并发生位移,其中,从希腊、罗马、基督教到现代欧洲这一线性历史进程的虚伪性将大白于天下;(b) 一种关于现代性的全新时空观,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初始性地位进行确认(所谓的由欧洲征服引发的第一次现代性),及其在北欧的延续,这以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为标志(即杜塞尔所说的第二次现代性);第二次现代性并没有完全取代第一次,而是与其部分重叠,直至当下;(c)强调“现代欧洲”对世界上其它所有地区的边缘化,在此过程中,拉丁美洲是现代性的最早的“反面”(被统治和隐藏的另一面);(d)重新解读“现代性神话”,这并非质疑现代理性的解放潜能,而是涉及现代性的“阴暗面”,换言之,欧洲文明高高在上,并受到大家的顶礼膜拜,与此同时,一切其它的文化必须单方面地追随欧洲的发展脚步(有必要的话,甚至不惜付诸于武力——杜塞尔将其称为“发展的谬误”)。因此需重新评价去殖民化过程中的一些标志性事件,从图派克·阿玛鲁(Tupac Amaru)叛乱、1804年的海地革命到20世纪60年代的反殖民主义运动,这些事件可以为未来提供新的视角。显而易见,这些同那些传统的思想资源是完全相对立的,比如发生在法国和美国的革命;总之,需要认真考虑地方性历史具备的对知识型产生影响的力量(epistemic force),并且结合属下群体的政治实践来对理论进行充分思考。

由此得出以下主要结论:首先,在对现代性进行探讨时,正确的分析单位应该是现代性/殖民性——即现代性构想之中都包含有殖民性,前者是后者的构成性要素(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地区,概莫能外)。其次,必须清楚以下事实:“殖民差异”是一个享有特权的知识型和政治性空间。绝大部分欧洲理论家忽略了殖民差异以及由此引发的关于知识和文化的臣属化。对现代的/殖民的世界体系的强调不仅将内部矛盾公诸于众(在拥有相同世界观的国家内部),而且揭示发生在现代的/殖民的体系外部边界的矛盾——与其它文化和世界观之间的冲突。

2. 现代性/殖民性研究计划的核心理念和主题。这一研究计划包含一系列支撑性观点,其核心理念包括:(a)作为社会构型和过程的现代殖民世界体系,包括现代殖民主义和殖民性现代性;结构上纵有差异,但其将各种主要形式的权力连接为整一的体系。(b) 自美洲征服以来,权力的殖民性(奎加罗),一种全球性的权力霸权模式随之逐渐形成,为了契合资本的需求以及欧洲白种人的利益,种族、劳动力、空间和各族人民都被重新组合。(c) 殖民差异和全球殖民性(米格诺罗)属下化过程之中的知识和文化维度,这一切的根源则都是权力的殖民性;在全球化权力结构之中持续的文化差异开始在殖民差异的名义下走向前台。(d) 作为殖民性本体论维度的殖民性的存在[coloniality of being,这一概念,最早由内尔森·马尔多纳多·托雷斯(Nelson Maldonado Torres)在小组讨论中提出;以列维纳斯、杜塞尔和法侬的思想为基础,他强调:当一个存在主体将自身强加到其它存在主体之上时,“本体性过剩”(ontological excess)就会出现;此外,遭遇这一对抗性时,他者在回应压制性话语的潜在性或实际有效性,对此,他进行了论述。(e) 作为一种知识模式,欧洲中心主义代表的是欧洲本土的历史经验,自17世纪以来就一直在世界范围之中处于霸权性地位(杜塞尔、奎加罗);由此引发了非欧洲中心主义的思考和知识型的可能性。这些理念的任何一个都植根于复杂的概念体系之中,而且经过多年的研究积累,都是可以讨论的。当然还有一些其它的重要概念,之前只有部分学者对这些概念青睐有加,后来其他学者也开始熟悉这些概念,因此有必要提及,包括杜塞尔的外在性和跨现代性(trans-modernity)理念、米格诺罗的边界思考(border thinking)、多主题阐释学(pluritopic hermeneutics)和多世性(pluriversality)等。

杜塞尔的“跨现代性”理念表明了一种可能性,即以非欧洲中心主义的和批判性的方式同他者性进行对话,该对话可以使“否定的否定”成为可能,而作为属下的他者曾经臣属于此;在此对话中,从根本上来讲,批判话语不再被认为是欧洲的思想成果。在这一智识努力中,必须恢复非霸权性的和被消声了的反话语,当然还有作为现代性本身构成性要素的他异性。解放被否定的他者应以此为伦理性原则,为此,杜塞尔提出的“跨现代性”的概念被视为一个超越现代性的智识工程;其方式是通过遭到排除的他者的视角,透过其黑暗面来思考一系列的问题,而并非只是简单地去否定。作为一项工程,跨现代性是以未来作为导向的,追求人性的彻底解放,“一个全球性的伦理解放工程,其中,作为现代性本身一部分的他异性,将能够成就其自身”(Dussel,2000:473),“在一个相互启发的过程中,现代性及被否定的他异性(受害者)共同得以实现”(Dussel,1993:76)。简言之,跨现代性无法在现代性内部生成,这需要属下阶层的齐心协力和团结一致,并且采取切实有效的行动;作为现代性构成的暴力对象,在其众多特征中,属下阶层就始终内在于这种发展性谬误。跨现代性成为一种解放伦理的表达,而并非某种话语伦理的理性的智识工程。

在这一点上,米格诺罗的边界思考、边界知识型和多主题阐释学同样重要。将安扎尔多瓦(Anzaldúa)关于边界的隐喻移植到殖民性这一领域之中,米格诺罗从边界内部的外在性(interior exteriority)勾画出了“另类思考”的可能性。边界思考就是要超越西方知识型创造和强加于人的那些范畴,不仅改变对话的内容,而且要改变被用来进行对话的语汇。同样,这并非仅仅是要去替换已存在的知识型的问题;这些知识型的问题将继续存在,仍有其批判的有效空间。他强调的“是一种起源于边界的知识型空间,以政治和伦理的转型为目的”(Mignolo,2001:11)。尽管米格诺罗承认西方批判话语对现代性在单一主题的层面进行的批判仍然有效(从单一的、统一的空间进行的批判),但是他也指出:这一批判必须与源自于殖民差异的批判进行对话,而正是后者构成了边界思考,从而引发了“多主题阐释学”,为从不同的地域进行思考提供了可能性,欧洲中心主义不再是唯一的知识型视角,最终我们也从这些局限性中获得解脱。不仅从殖民性的视角,而且还从现代的/殖民的世界体系的外部对现代性进行了双重批判。

3.0 趋势、开放性问题和今后的任务

现代性/殖民性小组的研究是跨学科的。在传统研究范式中,哲学、政治经济学和文学理论一直都占据着显赫的位置,而历史、社会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重要性也在与日俱增。还有一些其它的研究领域,如女权主义理论和政治生态学也开始不断地参与其中。此研究之所以是跨学科的,是因为专业性讨论都不可避免地与其它学科中的一些思考进行对话,有时同一位作者将自己的思考导向其他学科,从而引发全新的研究话题。很明显,已经有人努力将社会科学去学科化(un-disciplining),从而建立一种不属于任何学科的理论。

尽管此研究主要植根于“拉美”,但不能就此认为这一研究群体在地理概念上仅局限于拉美,很多地方的学者都在努力,并且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络;其中有一些地方由于经常举行相关学术活动而成为该研究群体比较稳固的根据地(例如,基多、波哥大、达勒姆的教堂山、墨西哥城,以及晚近加入的伯克利)。强调这一点是试图表明:拉美应被理解为一种视角,或知识型空间,而并非一个地理区域。尽管这一思考路径主要植根于拉美经验,却也可以在全球范围内形成共识;因此,对于众多的批判理论,尤其是来源于相似的臣属性知识型地点的批判理论,要将其与早期的“拉美范式”清楚地区分开来,例如依附理论和解放神学(虽然这些理论同样具有跨国性维度)。

这个群体可以被视为一个论争共同体,集体致力于某些概念和策略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此群体一直都是在实践自己倡导的批判性边界思考;因此,他们一向非常重视知识的问题。换言之,尽管是围绕着一系列仍在形成之中的概念,但是在观念方面,明显存在着一个集体层面的维度,并且这个观念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开放性的。由于对这一智识工程激进潜能的感知,这种集体性感觉在不断增强——一个重要事实就是:“不仅要改变谈话的内容,同时还得改变谈话中运用的语汇”(Mignolo,2000:70)。其目的是要形成全新的分析形式,而不是为已经确立的(欧洲中心主义的)思维体系添砖加瓦,无论这些思想的批判性如何强大。在“世界社会论坛”上,博温托·迪·苏萨·桑托斯(Boaventura de Sousa Santos)曾提出“南方知识认识型”的概念,而这一点正好与此相关。

该群体成员在政治立场上是相同的,即使他们的实践仍然是以学院为首要的阵地(尽管并非完全如此)。在这一点上,发生根本性变革的领域和主体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来自属下阶层的社会行动者和运动;知识分子中的激进主义者,他们通常出现在非政府组织和国家机关等庞杂的机构中;还有大学本身。至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性/殖民性这一思考路径必定会对规范性的学术实践和正典构成挑战。

就此研究的开放性,我主要谈三个方面的问题。首先,现代性/殖民性的性别化。迄今为止,在性别问题上,现代性/殖民性研究小组的努力还远远不够。在极少的讨论过女性问题的男性拉美思想家中,杜塞尔是其中的重要一员,他很早就比较翔实地论述过女性问题,并将她们视为被排斥的他者中的重要类型。对于墨西哥裔美国人中的一些女权主义者的作品,米格诺罗也曾有过论述,特别涉及到边界地域的问题。然而,对于女权主义理论之于现代性/殖民性理论的潜在贡献,这些作品并没有清楚地说明问题。对此,芬兰神学家和女性主义理论家艾莉娜·付欧娜(Elina Vuola)早有提及,她特别提到杜塞尔这位解放神学学者的作品以及其它的解放神学理论。杜塞尔将解放的客体定义为“他者”(不仅限于穷人,因此超越了简单的阶级范畴),付欧娜对此赞赏有加;但是她认为的不足之处是:自己的理论建构之中,这些神学家们无法明确种族和性别问题的地位,同样也无法应对当客体自身成为主体时所带来的挑战。换言之,他者被纳入到一种全新的总体性之中,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总体性必然否认以他性和差异形式存在的女性。

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通过援引后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理论,付欧娜再次呼吁认真对待关于解放主体的异质性和多样性(神学和哲学),也就是“穷苦的人”——引申一下,即现代性/殖民性研究中提到的属下阶层。她倡导全新的关于穷人和属下阶层的表征政治;就女性而言,必须直面那些在讨论中缺席的话题,如女性遭遇的暴力、繁衍的权利和性、女性的主动性。换言之,殖民差异的主体并非是未经区分的、中性的(或只是从种族和阶级的角度来区分);属下群体成为权力的客体和具有主动性的主体,在方式上是存在差异的。援引米格诺罗的话来加以说明,承认这一点不仅可以改变对话的内容,同样还可以改变对话中的语汇。相对于男性,女性是他者——在菲勒斯中心主义所主导的社会和人类科学之中,女性的确遭受如此对待——就外在性和差异为中心的视角而言,这肯定会引发一些后果。付欧娜试图指出这样的一个事实:在很多方面,现代性/殖民性研究小组(现在仍大多都是男性)的理论构想都具有很强的启示意义和激进性;正因如此,这些话语使得女权主义者们很重视这些理论成果,而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却将女性和女性的理论和政治关怀排除在外。因此就涉及到女性而言,话语和实践之间存在矛盾。最后,女性主义者解构了宗教原教旨主义,尽管这一点在女权主义社会科学和现代性/殖民性研究中不为人知,但是它和现代性/殖民性研究的性别化相关联。作为一场涉及范围广泛的政治运动,跨族性女权主义正设定全新的方式,来制定关于人权,尤其是女性权利的跨文化标准,以及深入检讨作为此类标准基础的所谓的真理。

事实上,在女性主义和现代性/殖民性理论之间,存在众多现实的或潜在的汇合点(这里只选取一些可能存在联系之处进行说明)。首先,对于普世主义的话语,它们都存有强烈的怀疑;就此层面而言,现代话语同样是一种男性主义的话语,自19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女权主义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一直试图表明这一点。此外,关于所有的知识都是“情境性的”理解上,二者也是不谋而合;然而,在女性主义理论中,只有认识到所有视角都是片面性的,才能明白情境性知识的涵义——现代性/殖民性研究也不例外。换言之,现代性/殖民性学者的批判性主体地位同样无法脱离本人的性别局限。一旦拒绝将自己置身于女性主义之中,就丧失了接触一种他者的思想、另一种主体性或另类主体性的机会。在谈及沃尔特·米格诺罗的多元主题阐释学和多世性可以成为被追求的目标时,付欧娜指出:“不难看出,从一开始,这一筹划就内在于解放神学之中……。然而,不明白的是,解放神学家怎样才能对其进行概念化和区分,并且由此……,大家都会以他者的批判性眼光,来审视自己的真理声称和立场”(Vuola,2003:7)。在解放神学之外,这一“女性转向”会给现代性/殖民性研究带来什么?当然,女性问题只是这众多任务之中的一部分。以性别为视角,需要将讨论放置到权力的语境中,尤其是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权力关系,也包括学术体制中的权力关系。鉴于性别之间的关系性,必须认识到殖民差异的主体并非自治的,而是关系性的。这不仅关系到女性,同样也关系到男性。

其次,自然和殖民差异。同女性主义一样,生态学和环境主义在为现代性/殖民性研究带来挑战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可能性。生态学和环境主义意味着不同的思考方式(必定是关系主义的、情境性的和历史的);不同的解读现代性的方式,对知识型(特别是对化简主义的科学和逻各斯中心主义话语的批判)的强烈关注;以及关于差异的问题的表述(生态学和文化层面上的差异),很容易同殖民性关联起来,反之亦然。这些都是同现代性/殖民性研究潜在的汇合点,该群体的一些成员已经开始涉足这些问题。在社会运动的取向层面,也可以被视为是环保主义和殖民性/现代性研究共享的一个方面。

最后,现实经济的重新思考。现代性和殖民性齐头并进,这一进程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人类以及世界范围内的生物物理生态。当然,可以沿袭欧洲中心主义的路线,构想一个以文化的、生态的、经济的重组为目标的系统性工程。但同样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文化的、生态的和经济的现实差异为基础,在此基础上提出可以促成世界大变革的具体计划——从而形成另类的知识和世界,如此,殖民差异和全球性殖民性就有了具体的内容。虽然这些进程需要同时展开,但提出全新的经济想象是当下最为紧迫的任务,对于表面上强大的由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所核准的关于市场的想象,这些新的经济想象将会引发有效的和切实的抵制。对人种学而言,我们可以跟随生态人类学家们的步伐,记录那些生态差异方面的实践,同社会运动的政治和智识策略一道,为具体的替代性的生态文化设计和世界建构工程添砖加瓦。在理论上,我们对于完成这一任务准备不足,部分上是因为以下事实:由于这些话语中的总体性和资本中心主义(capitalocentric)的倾向,现有的政治经济分析使得我们无法意识到经济中存在的差异;简言之,这些分析倾向于以同样的语汇来对所有的经济形式进行化简,即资本本身。

4.0 结论

现代化/殖民化研究看上去的确可以超越过去的表征政治,其基础是确立一个排他性的“自我的”表达空间,并且完全忽略其自身的建构性。它同样也避免了那种无所不包的声称,将一切都放在一个涵盖性术语之下(全部都是“拉美人”),它同样还可以抵制另一种观念,认为一旦被纳入进来,就可以完全跳脱于殖民主义的总体性之外。此类构想正遭到抛弃。看上去,对于反对之前过时的逻辑,边界思考观念自身就已经提供了这种保证。对性别、环境和经济等问题进行研究,能够进一步保证这一群体的重要洞见不会跌入卡斯特·格玫描述过的陷阱之中。既然不再是现代性的“绝对的他者”,因此就不会落入奥他维奥·帕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都极为倾心的那种长久孤寂中。正如前文所简述,这一智识工程已经浮现出一种全新的拉美的轮廓,全新的拉美将继续推行差异政治,开始认识到存在于其内部的构成性差异,同时对造就当下拉美的历史进程有了更明确的认识。一个截然不同的拉美因此将成为可能,兴许此言不妄。

注释:

① 受篇幅所限,对译文原文中的注释有所删减,并只选取其中部分内容进行编译并发表,全文请参阅即将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拉美去殖民化之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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