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仿拟现象的认知语用分析①

2013-08-15 00:51唐拥军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湘云意图红楼梦

唐拥军

(湖南师范大学 英语部,湖南 长沙 410081)

故意模仿现成的词语句篇而仿造一个新的词语句篇的修辞方式就叫做仿拟。在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中Parody被定义为通过类似卡通漫画式的技巧,对某一作者所使用的词语、风格、态度、语气和思想的模仿。这一语言现象中的“新贵”,频频出现在广告、影视、文学作品及日常生活中,以其隽永、创新、鲜活、意味深长的魅力熠熠生辉,倍受青睐。这种辞格采用夸大原作特征的手法,有助于揭示事物的矛盾对立,增强概括力,并使语言明快犀利,富于幽默感。从语用学的角度来看,仿拟往往表现为语境或情景的错位。正因为原文本和仿拟文本间的语境迥然不同,硬扯在一起,才显得滑稽、有趣、表现力强。当然,也有的作家将仿拟作为一种艺术锤炼的手段。他们模仿前人的既成句子,并且在意境或技巧上加以改进,所得仿句往往比原句高出一筹。如宋代诗人林逋的咏梅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二句,即模拟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仅仅改换了两个字,原来描写“竹”、“桂”,就转而描写“梅花”;而且,“疏”、“暗”二字改得出神入化,把梅花的形态、气质和四溢幽香描绘得淋漓尽致。

仿拟既可以发生在语篇层次,也可以发生在句子和词组层次。下面我们就从仿拟的句法层次分类这一角度来分析《红楼梦》中丰富的仿拟现象。

(1)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这是《红楼梦》第21回宝玉趁着酒兴,仿《庄子》的语篇格式而拟的一段文字。其遣词造句,思想感情,几乎和《庄子》完全一样。这一摹拟现成篇章和格调的手法让宝玉此时此刻的烦恼心情变得透明。

(2)这魇法究竟不知谁作?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

(3)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沈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

例(2)写的是做婆婆的薛姨妈对薛蟠妻妾间的纠纷感到束手无策。作者根据俗语“清官难断家务事”,临时仿造出“公婆难断床帏事”,突出地说明了作为婆婆的薛姨妈对薛蟠那一团乱麻似的床帏纠纷感到无可奈何的心情。这一仿拟俗语非常贴切地反映出了薛家的实情,真是妙不可言啊。例(3)中,黛玉摹拟“只恐夜深花睡去”,仿造出“只恐石凉花睡去”,从而巧妙地打趣了湘云醉眠一事。黛玉的机智、伶俐、风趣可见一斑。

(4)五儿急的便说:“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林之孝家的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

(5)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它?”

例(4)中“芳官”的“芳”与方谐音,先谐音成“方官”,然后再根据“方”、“圆”的承接关系,仿造“方官”临时造出“圆官”。林之孝家的用这个词来说明不管是谁都要呈报,态度坚决,口气强硬。这种“因为表达上的需要,更换现成词语中的某个语素或词,临时仿造出新的词语”[1](p133)的仿词方式能够入木三分地勾勒出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反应敏捷、口齿伶俐的生动形象。例(5)利用“冷”和“暖”的反义关系,以“暖”替换“冷” ,仿“冷香” ,临时造出“暖香”,从而显示了林黛玉言语的机锋,表现出一种委婉含蓄的讽刺意味。

仿拟是一种摹拟现成言语现象而生成的比较新奇、独特的言语现象。如果我们能超越对这一现象的修辞及语效层面的考察,对其认知过程中的意义构建(meaning construction)和阐释过程中的推理机制(reasoning mechanism)进行探究,必将更好地把握它的规律,更好地发挥它在语言应用中的巨大作用,而对这种语言信息的超载现象的理解与认知,必然是一个由接受者先仿体后本体再仿体的语用推理过程。也就是说,对交际者使用仿拟所蕴话语意义或意图的解释依赖推理。

关联理论是从认知的角度提出的一种交际理论。该理论认为语言交际是一个过程,它之所以能够进行,是因为人类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心理,就是通过相关的知识来认识事物,即认知主体与认知对象的相关联。交际行为具体表现为推理的认知过程。交际者进行交际时将交际意图以语言形式表达出来,让交际对象注意到他的这个意图,交际对象则依靠自己的认知能力推断出受交际意图支配、依附于语言表达形式、与自己的认知环境相关联的交际信息,达到对话语的理解。关联理论解决了推理过程中一个棘手的而又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其共有的知识是怎样起作用的。

关联理论认为,语用推理是系列性质的连锁反应,从一个假设推进到另一个假设,直到对话语作出最相关的解释。他们的语用推理涉及到对词语辨认、获得概念、运用演绎逻辑规则等方面,整个过程包括(1)信号感知、(2)语言解码、(3)假设识别、(4)百科记忆中有关假设图式的建立和(5)演绎推理和语用推理过程。语言解码通过词汇通道分别和百科通道和逻辑通道联系起来,然后通过演绎和直觉,推导出最为相关的假设而完成话语解释任务。

交际成功的关键在于交际者对命题之间的相关或关联性的认识。“命题P在语境C中具有关联性当且仅当P在C中具有至少一个语境含义”;或者“某个假定在语境中有关联性当且仅当它在该语境中具有语境效应。”[2](p122)其强弱程度取决于语境效应和理解话语时所付出的处理努力。当新信息与头脑中已有信息(语境)发生联系,加强新信息的语境含义,使人能以这两种信息为前提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新信息便产生了语境效应,也即在语境中具有关联性。听话者在推理中会根据情况调整语境,排除无关的和关联度小的信息,补充与新信息关联度大的信息,直到新信息在语境中产生尽可能大的效应;才得出结论。关联性的另一方面是处理努力。说话者根据双方的共有认知环境用言辞和其他手段明示其意图,旨在尽量减轻听话者的理解负担,求得交际成功。尽管如此,听话者还需推理。在推理过程中,听话者将从语境效应和处理努力两方面衡量新信息与语境的关联度:如果话语P在语境C中产生最可能大的语境效应,而根据C又使P最容易理解,则二者具有最佳关联;话语与语境的结合如果符合最佳关联原则,所得出的意义便是最可能正确的解释。

辅助语言交际的并非总是具体场合因素,认知因素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语言使用过程中,语用者处理信息的过程、或含义的获得过程,有感知、语言解码、假设、记忆心理图式的激活和推理这些步骤就够了,语用者对语言的信息超载部分的推导,并不一定要依赖具体的语境,在具体场合不明确的情况下,语言使用者可以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知识进行推导,由以认知语境为基础的推理去补足[3](p115)。

由于人的知识是对外部世界结构化的结果,因此具体场合及个中经常用到或出现的语言使用特征,也可以在大脑中结构化。此后一提到有关场合或某种语言表达,便会想到在该场合可能使用的语言表达或与某种表达有关系的具体场合。语用因素的结构化产生认知语境,认知语境是人对语言使用的有关知识,是与语言使用有关的、已经概念化或图式化了的知识结构状态。语言使用时,交际者根据交际场合的需要,可以自觉不自觉地激活有关的认知语境内容,使之投入使用。

为方便起见,我们将上述例(3)和例(4)再次引用如下:

(3)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沈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

关联理论认为交际的成功依赖互明和关联两个条件。例(3)中,黛玉通过模仿“只恐夜深花睡去”,仿造出“只恐石凉花睡去”,从而将自己的交际意图——打趣湘云醉眠一事——以关联的表达式明示。在场的交际对象(众人)则借助认知语境并依靠自己的认知能力进行语用推理,从而实现对交际者(湘云)交际意图的成功破解。‘石凉’这一语境足以保证‘众人’对黛玉交际意图的准确理解,因为‘石凉’这一语言单元激活了‘众人’有关湘云醉眠这一知识单元,从而使‘众人’获得了该仿拟话语的语用意义。

既然说话者对语境(具体场合)和受话人的认知状态作出假设,通过话语和附加示意将信息发出即了事,那么发出的信息和受话人的认知状态哪怕是局部相交,话语就获得了语境效果,此时受话人只要通过推理,便可理解说话人想要传达的交际意图。

关联理论中的“关联度”分别与语言的语境效果和关联的推导努力成正比和反比关系。关联理论建立在左右人类本能和行为的“省力原则”基础之上:语言使用者总是设法花最小的力气,去获得最大的信息传递效果。言语者的目的,是通过言语的相关性,让听者去识别意图。话语的语义解释通常受关联原则左右,说话者总是用增加话语语境效果的方式,来增加话语的相关性,话语的语境效果就是话语自身信息和(具体或认知)语境信息结合的产物[3](p172)。

语用推理是策略性质的,它的目的仅仅是在无法论证的现象上,寻找最佳解释,在具有代表性的很大程度上受到认知语境或归纳逻辑、信仰和知识状态所构成的知识系列和策略系列的影响。把看具有代表性的来不相干的事实概念,按照相关的要求拉到相干的位置上来,这一认知“拉扯”过程,是认知逻辑、归纳逻辑、信仰和知识的合力运用过程,该过程仍以省力原则为主导。

(4)五儿急的便说:“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林之孝家的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

例(4)中,林之孝家的(交际者)先将“芳官”的“芳”与方谐音,谐音成“方官”,然后再根据“方”、“圆”的承接关系,仿造“方官”临时造出“圆官”,以这种甚为关联的仿拟表达式将自己的交际意图明示出来。这时的五儿(交际对象)则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认知能力和与自己相关联的认知环境,推理出林之孝家的(交际者)真正的交际意图,从而达到交际的成功。曹雪芹通过将这两个看来不相干的概念的“拉扯”,意在勾勒出林之孝家的(交际者)反应敏捷、口齿伶俐的生动形象。相对于长篇大论去描述同样意境而言,这一表达方式有效地减轻了接受者(读者)的处理努力,产生了更大的语境效果,从而提高了言语接受的效率。

[1]张涤华,等.汉语语法修辞词典[Z].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

[2]Sperber,D.&D.Wilson.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Oxford,Blackwell,1986a:122.

[3]熊学亮.认知语用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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