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陈眉公

2015-03-20 20:17李国文
文学自由谈 2015年1期
关键词:山人王世贞之士

●文 李国文

山人陈眉公

●文 李国文

陈眉公,即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籍贯江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

松江,古称云间,明清之际,人杰地灵,出了许多大人物,在这些大人物中间,陈眉公,是出类拔萃的一位,因为他是明代少见,中国不多的一个称得上是全天候的文人。诗词文章、随笔小品、书法绘画、音韵戏曲、艺术鉴赏、图书收藏、出版印刷、园林艺术、美食茶艺、养生休闲,几乎无所不会,无所不能,而且他的会,他的能,都是一流和超一流的。然而,在晚明文学史和绘画史上,应该占有重要位置的他,在当时,在以后,始终未能得到足够评价。为什么没有将他摆在导引文坛,指点画苑的领袖位置上呢?关键就在于他的这个山人头衔。

他是中国文化中出现“山人”这个集群以来,最具代表性的“山人”典型。

可“山人”,从古至今,在中国是吃不开的。因为绝大部份国人,第一,相当传统,第二,相当正统,这两统,有被灌输的一面,也有DNA的一面,对于飘忽于云里雾里,驰行于风里雨里,优游于山里水里,潇洒于南北西东的“山人”,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排斥。人是一个复杂的载体,感情冲动起来会压倒理智,而人的本能或者本性又一定会压倒感情,传统和正统,并非大家热爱,而是成百年,上千年潜移默化形成的本能,超越理智和感情,压倒一切。因此,像“山人”这样异端的东西,非体制的东西,允许存在,可以接受,成为主流,就会大摇其头了。陈眉公,这位晚明山人的标帜性人物,尽管他一点也不叛逆于当局,尽管他锋芒不露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但主流派还是不认可他作为晚明文学和绘画的代表人物,或领袖人物。当朝派如此看,老百姓也如此看,甚至到了百年后的清朝乾隆年间,还是如此看,中国人的 “两统”,是多么根深蒂固了。纪昀作为四库馆臣,还念念不忘秋后算账。看看,这就是“两统”精神的惯性作用,其厉害,其持久,其阴魂不散。

这位大清王朝的文化鹰犬,在其《四库全书总目》的《续说郛》的《提要》里,如此结论:“隆万以后,运趋末造。”将晚明社会的頹败风气,归罪于“道学侈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尚”,将陈眉公与李卓吾并列为其批判对象。这当然是瞎扯蛋了,明代,甚至中国,这座璀灿的文化丰碑上,要没有李卓吾,要没有陈眉公,那真是减色不少。

这两位晚明文化伟人,同又不同。也许在追求心灵的自由上,追求艺术的自我上,追求人性的率真上,追求精神的完美上,有许多许多的相似之处,但在行为方式上,待人处事上,言谈举止上,生活态度上,却是背道而驰,逆向而行。李卓吾,是一点也不掩饰其异端,并且是极其张扬,甚至悖狂到了令人生憎的程度。而陈眉公,极其收敛,极其风雅,极其温良恭俭让,极其精致完善,然而,因为他是山人,只有这顶看似超脱,看似清高的帽子。明清两代的正人君子,从来不曾用正眼打量他。

这你就明白了,所谓山人,即山林之人也。而与山林之人相对应的,则为庙堂之士。一个在野,一个在朝,在野的瞧不起在朝的趋炎附势,在朝的看不上在野的没落无聊。造成中国封建社会中知识分子的相当严重的分野,几乎无法予以弥合。山林之人,和庙堂之士,有可能坐在一起,品茶饮酒,吟诗赋词,这是万历年间北京城里的风流雅事。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心灵距离,相隔甚远。山林之士有阔的,如本文主角陈眉公,但很少很少。大多数山人,都活得不如庙堂之士滋润,这也是实情。庙堂之士按月领饷,定期打赏,出国开眼,四处观光。有红包暖手,有车马代步,有高尔夫可打,有华尔滋可跳,快活得不行。山林之人就比较凄惨了,拳打脚踢,入不敷出,连滚带爬,进账有限。住在亭子间,吃在大饼摊,秋风不好打,求人脸难看,真是很熬煎。

话说回来,这是一个变化无常的世界,并非每位进入体制内的文人,都能吃香喝辣,都能眉飞色舞,也有不如意,不顺心者,说不定有可能马屁拍到马脚上,溜须溜错了门户和对象,哪壶不开偏提那壶,未能管好自己的舌头,而被剥掉庙堂之士的黄马褂,穿上山林之人的蓝布衫。反言之,某位山人突然接获一通电话,签收一份请柬,邀他某年某月某时,从东华门进宫,受陛下宠召,赐坐,并请教学问,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公元1922年5月17日,胡适就接到紫禁城中逊帝溥仪的电话,约他进宫。当时,胡适为北大教授,算不上山林之人,但相比赐四品衔的御前行走王国维来说,那种真正的庙堂之士,教授就等于野狐禅了。猫狗都能当教授,但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当御前行走的。王国维的书,现在能找到,胡适的书,更是铺天盖地,大家稍微认真读一读,便知道经过科举得来的学问,和没有经过科举得来的学问,差别何在了。然而,学问归学问,世道归世道。在野的削尖脑袋钻进体制内,在朝的害怕一脚被踢掉铁饭碗,便是我们从书本上,从生活中时常看到的文人众生相了。

晚明,尤其万历年间,是一个相当诡异神奇,光影杂呈的年代。我看过一次现代版的《牡丹亭》,票价巨贵,然而,我对能够出现《牡丹亭》的万历年代,十分神往。虽然清人张廷玉的《明史》说,”明亡,亡于神宗”,其实,细想想,不过这是一句屁话,他应该懂得,国亡要比家灭慢得多多。家灭,一把火就能烧个精光,国亡,一把火,两把火,是不会死的。所以,说“明亡,亡于世宗”,也并不错。嘉靖在前,坐江山四十五年,严嵩为相十九年,万历在后,坐江山四十八年,张居正为相十二年,严嵩与张居正一对比,嘉靖与万历高下立见。所以,近半个世纪的万历年间,你很难说它多么好,但你也很难说它多么坏。一个出现狂人李卓吾,出现“山人”陈眉公,出现《牡丹亭》,更不用说出现震惊中外古今的《金瓶梅》这部文学巨著了,如此了得的万历年间,岂是张廷玉、纪昀一笔抹煞的吗?

一方面,政治腐败,社会紊乱,国家空虚,官员贪渎。一方面,文化发达,文人快活,作品繁荣,精神自由。一方面,边境不宁,内乱频仍,阉宦骚动,宫廷捣鬼。一方面,海晏河清,文修武治,莺歌燕舞,一派升平。如果说,“泼皮”这个社会渣滓层的出现,是随着宋代资本萌芽早期状态而来,那么,“山人”,这种体制外的文人集群的出现,毫无疑问,则是明代晚期资本主义接近成熟的副产品。纪昀将“隆万以后,运趋末造”的罪名,扣在陈眉公头上,太高看读书人的能量。纪晓岚没读过政治经济学,资本经济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胜过农业经济,特别胜过小农经济对于社会的催动,不知强大到多少万倍。万历后期,中国人口总量为1.9亿,近两亿,假设其中一半人,不忧衣食,这一半人中又有一半,达到富庶程度,物质世界的大丰足以后,带来精神空间的大拓展,是一种谁也遏制不了的原动力。

纪昀说“道学侈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尚”的时候,说不定老泪纵横,他很痛恨,他很痛心。但历史不以人的意志转移,陈眉公应运而生,成为游离于体制外,渔利于体制内,上下通吃,左右逢源的山人杰出代表。正是由于这些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圣贤王八,皆在其中的山人,进入精神领域,才形成中国文化史上具有文艺复兴运动性质的繁荣。中国文人的活跃,达到放肆、放任、放浪、狂放的程度,可谓空前,甚至绝后。从十五世纪下半叶,到十六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大地上,文化思想之发达,文学艺术之繁荣,人文精神之张扬,人性觉悟之高涨,堪称前所未见;提倡个性解放,摒弃禁欲主张,破除儒学樊篱,冲决礼教束缚,更是闻所未闻。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艺复兴运动,也许可能与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宅男”万历,不管、少管、懒得管,疏于对文人的“关爱”,有些什么关连。人类,在其进展的历史长河中,道路不尽相同,步伐未必一致,但必得迈过的门槛,必得经历的洗礼,必得升华的精神,必得付出的代价,是无可回避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也许早一点,也许迟一点,但不会留下时代空白。所以万历年间的这一场文艺复兴运动,是与西方世界同步的,也是资本化,市场化逐步发展的必然趋势。

如果说,中国的汤显祖和英国的莎士比亚,同逝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算是一种历史的巧合,体现东西方文艺复兴心灵上的呼应。那么,次年,万历四十五年(1617)东吴弄珠客及欣欣子序的一百回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轰然问世,至此,明代文人对于中国文化发展的贡献,画上完美句号。如果让你指出五四民国的文学代表作,你会回答鲁迅的《阿Q正传》;如果让你指出清朝文学的代表作,你会回答曹雪芹的《红楼梦》;如果让你指出明朝文学的代表作,除了这部《金瓶梅词话》,还有其他吗?同样,我们将这部精彩绝伦的惊世之作,并列于欧洲文艺复兴三杰的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的著作中,毫无愧色。你能在以上这些西方古典作家的经典作品中,读到如此深刻,如此细腻,如此全面,如此逼真的对于人类欲望的全方面表述吗?而能写出这样一部人类欲望百科全书的兰陵笑笑生,并非多年来大家所臆测的,将近四十多位侯选者,包括许多名流,大师的庙堂之士。甚至有的出版社干脆将《金瓶梅》编进《王世贞全集》之中,这种荒唐之举,真令人欲哭无泪,文化人怎么能行得出这等没文化之事呢?我不是认为王世贞写不出来《金瓶梅》,只是作为刑部尚书的王世贞,作为“两统”的铁杆传人,传统和正统,是他为官一生的压舱石。但传统和正统,则是他为文一生中,必然飞不起来的沉重翅膀。

因此,兰陵笑笑生,这位隐名埋姓的文学巨人,是比陈眉公更为“山人”的“山人”,才是这部杰作的真正作者。

唯有“山人”,才能做这等开天辟地之事,写这等惊天动地之文,因为他拥有的思想空间,拥有的写作自由,拥有的叛逆精神,拥有的市场观点,都比王世贞更为开放,更为广阔,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才敢如此挑衅纲纪,才敢如此诲盗诲淫,才敢如此赤裸裸地将人类欲望最丑最脏的一面,剥开来写,揉碎了写。世代为官,全家在朝,簪缨世族,书香门第的王世贞,他的才华,他的才情,他的才气,也许不输兰陵笑笑生,然而,他的胆量,他的胆识,他的胆略,与兰陵笑笑生相差,可不是一丝半点。一句话,王世贞敢为一部反传统,反正统的“下流”小说,搭上他的举世功名,付出他的身家性命吗?

任何一个具有正常智商的人,决不会认为《金瓶梅》出自王世贞之手,除非此人是用脚后跟进行思维。

无论“山人”这名称顶风臭四十里,也无论绝大多数“山人”,是多么令人不齿。但正是有了像兰陵笑笑生、陈眉公这样的山人,才使明代文学,与唐、宋文学得以平行并列,而不气馁。

然而,说到万历年间,山人的不良纪录,可谓劣迹斑斑,夸张一点说,几成社会公害,也不为过。王世贞就说过:“山人不山,而时时尘间,何以称山人?”模范山人陈眉公自己,也有类似尴尬,有一次在宰辅王锡爵家碰到一位贵客,初次见面,寒喧以后,请教名氏,眉公自谦山人,客人当即撂脸:“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由于“山人”泛滥成灾,评价相当负面。诸如:“近世一种山人,目不识丁而剽窃时誉,傲岸于王公贵人之门,使酒骂座,贪财好色,武断健讼,反噬负恩,使人望而畏之。”诸如:“此辈率多儇巧,善迎意旨。其曲体善承,有倚门断袖所不逮者。”诸如:“世之为山人者,岁月老于车马名刺之间,案无帙书,时时落笔,吟啸自得,而好弹射他人,有本之语,口舌眉睫,若天生是属啮啖人者。”……

山人之多,最后惊动了万历皇帝。明人沈德符在其《万历野获编》中说:“恩诏内又一款,尽逐在京山人,尤为快事。年来此辈作奸,妖讹百出,如《逐客鸣冤录》仅其小者耳。昔年吴中有《山人歌》,描写最巧,今阅之未能得其十一。”上窜下跳,招摇撞骗,乃“山人”的谋生手段,四出活动,到处忽悠,成“山人”的日常工作。连当朝宰相,也都成为他们的公关对象:“按相门山人,分宜(严嵩)有吴扩,华亭(徐阶)有沈明臣,袁文荣(炜)有王稚登,申吴门(申时行)有陆应阳,诸人俱降礼为布衣交。惟江陵(张居正)、太仓(王锡爵)无之。今则执厮隶役,作倡优态,又非诸君比矣。”其实,陈眉公作为山人,他也不能不依照山人的规律行事。虽然沈德符说:“太仓无之”,其实陈眉公也是宰辅王锡爵府上的常客,否则,他也不会遭遇“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的面斥了。不过从他所说:“士人当使王公(锡爵)闻名多而识面少,宁使王公讶其不来,毋使王公厌其不去。”“一切游大人者,落落如飞鸟投兔,心窃羞之”的言论来看,陈眉公做这个山人,始终保持谨慎,十分难得,尤其晚年的他,“朗月和风,穆然无竞”,怡悦风雅,温婉淡适,真是很令人肃然起敬的。

陈眉公大约三十岁前,突然顿悟,谢绝科举,大约四十岁前,益发坚定,婉拒征辟。如果说,不参加会试,也是怕名落孙山的难堪,有高调一下,求其虚荣的宣传意义。但天上掉馅儿饼,皇帝发聘书请你为官,居然敬谢不敏。《明史》称:“黄道周疏称‘志尚高雅,博学多通,不如继儒’,其推重如此。侍郎沈演及御史、给事中诸朝贵,先后论荐,谓继儒道高齿茂,宜如聘吴与弼故事。屡招征用,皆以疾辞。”天哪,陈眉公这一份矫情的成本,也实在太高了。胡适不过接到逊帝的一通电话,就如此屁颠屁颠,你我凡俗之辈,若生在那时,赶上这事,这一点姿态,怕还真做不出来。所以,陈眉公从此一门心思做他的山人,一直做到老,做到死,不到处卖他那张老脸,不时常唱他那些老调,不出风头,不出洋相,足不出户,尽量收缩。一个人,老了老了,能达到这种境界,你能因为他是“山人”,而少一份尊敬么?

然而也不,清代乾隆年间,江南三才子之一的蒋士铨写了一出《临川梦》,其中有诗曰:“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声名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据清人倪鸿的《桐荫清话》披露,“蒋苕生临川梦院本,刻意诋毁眉公。番禺叶兰台太史衍兰,谓此诗非诋眉公,实诋袁子才也。所说未必足据,然诗中神气颇相肖。”袁子才,即袁枚,三才子之首,其次为赵翼,再其次为蒋士铨。袁因为居长名盛的缘故,倚老卖老,人老了,十个有九个糊涂,他也许是那剩下的一个,不糊涂,可他装胡涂,竟然视赵、蒋为小弟,为跟班,因此,蒋对袁的拿大,自炫,颇有微言。文人相轻,自古已然,言人短者,自己也不会长,这是真理,这位蒋士铨也不比袁随园高明多少,他一面借古人敲打袁枚,拿陈眉公开涮,一面又追着袁枚屁股,敦求不已,为其诗集写序,以彰名声。其小人嘴脸,在袁枚的《随园诗话》中,点睛一笔,显露无遗。

这说明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文人也是人,人是欲望动物,这是《金瓶梅》告诉我们切切牢记的一点。为了欲望,有的人(不是全部,也不会是全部),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加上“两统”的道义支撑,蒋士铨把百年前的陈眉公拉出来陪绑,也就不必诧异了。

其实,对文学而言,多几个陈眉公,不是什么坏事,所谓的那个文坛,热闹比冷清好,嘈杂比寂寞好,山人唱大戏,庙堂响锣鼓,瓦釜黄钟,共鸣齐响,这样的文学世界,才叫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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