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何以成为大作家

2015-03-20 20:17石华鹏
文学自由谈 2015年1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门罗作家

●文 石华鹏

大作家何以成为大作家

●文 石华鹏

小说有好坏之分,作家有大小之别。小说写好了写多了有可能成为大作家,也可能成不了——除实力外还要点运气——但大作家一定写出过“惊世”好小说,或者要么“骇俗”地创造过小说的新边界。

一般来说,大作家的来路有三条:一条是由小作家一步步走来,谓劳模型;一条是一拿起笔就是大作家,谓天才型;还有一条是若干年后重新“出土”成为大作家,谓出土型。

如果您是一位有心人,您端详一下那些大作家的照片,比如卡夫卡、沈从文、奈保尔、塞林格、海明威、博尔赫斯,或者谁,无论他们来路如何——劳模型、天才型还是“出土”型,您会发现大作家都有大作家的“样子”:或忧郁,或内秀,或反骨,或沉默,或狂野,或静穆……总之是眼光似清泉、内心似深海的那种既出神又迷离的“酷样子”;他们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热衷创造另一个世界;他们的作品征服过读者,也征服过时间,他们的读者从来没有老去;他们“躺”在文学史册上,成为文学史的时间刻度和记忆内容,遗忘他们或绕过他们都是史册的一种过失和损失。

出生于俄罗斯、后入美国籍的大作家纳博科夫说:“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一个作家:他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一个大作家集三者于一身,但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他之所以称为大作家,得力于此。”那,我们来看看这位上过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大作家的照片:大大的、头发稀疏、灯泡一样光亮的脑袋,斜睨的眼神,严肃而神秘甚至还有一丝不满的表情——还真似一位来自俄罗斯国家马戏团的神秘魔法师。

翻开世界小说史,您会惊异地发现,现代小说近五百年的历史,真正称得上大作家的不过百人,平均下来,一百年出二十位。对大作家的出现,上苍的确是吝啬的。虽然把近百位大作家摆在一起可谓星光熠熠,但与夏季夜空的繁星相比,还是冷清和孤单,要知道这是整个人类小说的天空啊。大作家是稀有、稀罕之人物,来之不易,他们随历史、时代和上苍共同呼唤而来。再来看看我们中国小说的天空吧,闪耀于星空的又有几位呢?曹雪芹、鲁迅、张爱玲、沈从文……还真是不多的。

的确,大作家很“酷”,很稀有。但无论怎样,大作家这块金字牌匾不是作家本人挂在自己故居门楣上的,它是一代一代读者挂上去的,所以每一位大作家之所以成为大作家自有其理由与逻辑。

从大的方面来说,他们或是人性的勘探者,或是时代的良心,或是真相的揭露者,或是人类梦的制造者,或是卓越的描述者,或是尖锐的冒犯者,或是生活的哲思者,或是历史的百科全书,或是未来的寓言者,或是小说疆界的开拓者……总之,立足于人类思维山巅和人类生活厚土之上的每一次有高度和厚度的书写,都是一位大作家诞生的缘由。因此,每一位大作家的出现和存在,都是对认识自我、认识世界的一种维度不同的文学表达,这种表达既是独一的,又是整体的;既是深刻的,又是丰富的。每一位作家的写作只有参与了人类文明的建构——一流小说是对人类哲学、宗教、艺术的某种综合和暗示,它荟萃思想、寄托心灵、诠释万物之美——这样的作家才能成为“大”作家。

从小的方面来说,每一位大作家在文本具体处理上都是有自己“独门绝技”的,要么视角独特,要么想象奇崛,要么感觉细腻,要么智慧超群;再要么极简主义、魔幻手法、后现代、新寓言……不一而足,具体情形有待具体分析,下面将用具体例子来阐明大作家们的“独门绝技”,也算是从“小说技术”的狭小角度来揭示大作家何以成为大作家的秘密。

一、大作家如何处理俗故事?——视角独特,写人写人心比写事重要。

2013年诺奖得主门罗有篇小说叫《播弄》。《播弄》的主人公若冰,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单身女孩子,常年照顾患哮喘病的姐姐,在照料姐姐和紧张工作的缝隙,若冰最自由最放松的日子是每年夏天乘火车去离家三十英里外的另一个镇上看一场戏——都是莎士比亚的戏。去年夏天若冰去看戏,邂逅了一位租住在镇上的外国老男人,因装有钱和返程车票的手包丢失,若冰接受了老男人的邀请,在他家吃了顿晚餐后男人送若冰上火车,在月台上男人拥吻了她,他说“重要的是我们相遇了”,与若冰约定,不写信,明年的今天再相聚。若冰的一年在愉悦与期待中过去。第二年她如约而来,戏也看不进去,去找男人,在男人家门口,男人忙自己的事儿,看到门口的若冰,满脸木然,像不认识她一般。这伤了若冰的心,若冰返回家,痛苦到极点。十八年后,若冰的姐姐已去世,若冰还是孤身一人,做着忙碌的护士工作,一天她偶然发现,男人有个双胞胎哥哥,十八年前若冰见到的是男人的哥哥,而非与她约定见面的男人。她感慨良多。

这是个俗故事:女孩与男人一见钟情,约好一年后再见。一年后女孩去找男人,男人不理他,不认识她,女孩伤心不已。若干年后,女孩才发现她见到的是男人的双胞胎哥哥。这个故事俗在这种“移花接木”的情节上,用“双胞胎”这一偶然事物所制造的巧合和障碍来推动故事发展和结局,“无巧不成书”说的就是这种情形。我见过许多作家用这个双胞胎的桥段写过小说——同一个桥段用多了就俗就假。何为俗故事呢?凡是重复别人且无法出新意的;凡是全靠“巧”来成“书”的。

把俗故事写得俗是小作家,把俗故事写得不俗写得耐人寻味才是大作家。门罗如何来处理这个俗故事呢?1,小说落脚点在“人”而非“事”上。门罗女士很聪明,她不想被这个巧合故事所俘虏,她花大量笔墨来写发生这件事之前和之后的一个憧憬爱情的女孩的生活态度和情感世界。女孩被照顾姐姐的生活所羁绊,但她仍享受短暂的自由和独处,“在那种生活的背后,在一切东西的后面,自有一种光辉,从火车窗子外的阳光里便可以看出来的”。事件之后,她的生活仍平静而自我。门罗其实写的是一个女孩令人感动的成长故事,既惊心动魄又平静如水。2,写出命运感。门罗让这个双胞胎秘密的解开发生在十八年之后,女孩仍孤身,姐姐已去世,她的生活之船平静而忙碌地行驶在人生的水面上。女孩的人生航程究竟与那个情感误会有多少关系呢?门罗想表达的是,也许有,也许没有,“她不想在自己的心里给命运的播弄空出半点感觉的位置”。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小说写出了一种命运感,超脱了这个俗故事本身。3,盒套叙述。门罗在小说第二部分,明确告诉读者这是一个俗故事,“在莎剧里,双生子经常是误会与灾难的起因”,而小说中女孩看的戏都是莎剧。而这个小说写的又是这样一个双生子引发的故事,这种虚虚实实、故事中有故事的盒套写法让小说丰富起来。

应该说,是视角的转移让这个俗故事获得了新的生命,让俗故事成为小说的“外壳”,而小说的“内核”永远是人和人对生活的态度——这也是门罗成为短篇大师的缘由。

二、大作家如何写奇崛故事?——回到现实,把真实和逻辑放在第一位。

卡尔维诺是二十世纪当之无愧的大作家,他那些充满智慧和幽默的小说就不说了,仅仅一部《树上的男爵》就让他高高耸立于二十世纪的小说之林。

《树上的男爵》写了一个奇崛的故事:把一个人送到树上去,并让他在树上生活一辈子。毫无疑问,这个故事想象卓绝,可比肩卡夫卡的人变成甲壳虫。一辈子不离开树上半步,是否可能?是否可信?但卡尔维诺做到了,他让柯希莫在树上生活了一辈子——一辈子是多久?十二岁离家上树六十五岁消失共五十三年啦——并且,卡尔维诺让我们相信这发生在地中海十八世纪的故事是如此真实。

他是如何做到的呢?一句话,回到现实的土壤里。伟大的想象力不是飘浮在空中的羽毛,而是飞翔在空中的小鸟,重要的不是飞翔,而是每一次飞翔之后都回到地上。卡尔维诺把这个奇崛的故事变成一部征服读者的小说,他首要做的是让树上的每一天的生活都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柯希莫的树上生活并没有超越我们的想象,他以打猎为生,穿兽皮,喝山泉,用扦子炙烤野味,大小便也没随意,他坐在树上钓鱼,他找到一只猎狗,在地面奔跑,为柯希莫送回食物……卡尔维诺让他的人物——柯希莫掌握了在树上生活的本领。

其次卡尔维诺做的是,让他的人物拥有独特的价值观。柯希莫拥有了树上生活的本领之后,过上了一种忙碌而有意义的日子——看清人类的世界。作者写了柯希莫做过的许多正义的好事,比如:为镇上建造了一座水库堤坝来防火保护森林;他抽剑砍杀了海盗和被叛的叔父;为乌苏拉家族的流亡者找到了家园等等。“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隔开来,并且成功地变成与众不同的人。”柯希莫这么认为。

毕竟,树下离树上只一步之遥,柯希莫为什么总能抵挡树下的诱惑呢?这就是卡尔维诺最后要做的,他要写出人的理智的抵抗。这个哲学问题,让小说变得深邃和博大起来,因为这个问题直接把读者和柯希莫联系在一起了: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像柯希莫一样攀爬到树上去的,或者说我们要改变我们的尘世生活是容易的,但我们做得到吗?我们拥有柯希莫的那种理智的抵抗吗?

让想象力回到现实的土壤,真实和逻辑的力量会让小说变得深刻起来,这是一位大作家的所作所为。

三、大作家如何写平常故事?——点石成金,用智慧和想象让平常不平常起来。

柴米油盐与烟酒茶糖、婚丧嫁娶与生老病死、聚散别离与爱恨情仇、奔波流浪与怀念梦想,这是我们的平常生活,我们的平常故事,这也是小说施展拳脚的广阔天地。

平常生活,平常故事,对写作来说,如一大片险象环生的沼泽地,让无数小作家深陷其间而跋涉不出来——把平常生活写进小说,结果小说变得平常无比——只有那些大作家才能轻逸地走出那片沼泽地,他们让进入小说的平常生活变得不平常起来:要么发现生活的秘密,要么怀疑生活的真实,要么塑造生活的感动,要么表达生活的绝望和希望……那些在我们眼中平凡似尘土的生活,在大作家笔下闪出光亮来。所以我有一个观点:好的小说比生活精彩。

日本的太宰治、美国的海明威、卡佛、英国的毛姆等人都是拥有“点石成金”技法的大作家,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平常生活和平常故事,在他们的小说里会变得波涛汹涌、惊涛拍岸般“热闹”起来,他们的武器是什么呢?是想象和智慧。再细点说,是精准的描述和独到的感觉与洞察。

以太宰治和海明威为例。

太宰治在日本是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齐名的作家。他的名声与寿命成反比,他只活了三十九岁。在跳水自杀之前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小说《Goodbye》。这个小说写的是一个平常故事:田岛是一个杂志的总编,风流成性,有好多情人。他并不是单身,把妻子女儿托付在乡下的岳父家,自己在东京打拼。战争结束三年后,他对世界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觉得一切就那么回事,决定把妻女从乡下接过来一起过。在接过来之前,田岛要了结一件事儿,就是与所有情人一个个和平友好分手。

如何与情人们和平友好分手?是这个小说对读者的吸引——如果不是我们现实生活的指南,也是看热闹的好素材。

太宰治如何把这个平常故事变得不平常呢?靠智慧,智慧的情节设计和生动的表达。小说主人公田岛找了一个绝世美女扮演成自己妻子,带她一一去拜访那些情人,期望情人们会退出。条件是每成功分手一个,田岛就付给假妻子一笔不菲的费用。第一个顺利分手了,假妻子得到一笔钱,但田岛觉得亏大了,要“报复”假妻子,但这个假妻子也不是省油灯,啼笑皆非的故事便上演了。田岛还未带假妻子去与第二个情人分手,作家太宰治自杀了,一部未完的小说成为作家的绝笔。小说如何演进呢?留给有兴趣的读者了。

这个小说的情节设置是很有意思的,很幽默,也很现实,小说语言精练朴素,是一部靠智慧取得成功的未完小说。

海明威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是他的经典名篇,写的也是一个平常的生活场景,故事平淡无奇:一个美国男人同一个姑娘在西班牙的一个小站等火车的时候,男人设法说服姑娘去做一个小手术,什么手术小说没有直接交代,但有经验的读者能猜出是一次人工流产。姑娘有没有被说服,小说也没明说,小说在火车即将来的那一刻结束了。

海明威如何让一个平常生活场景成为一个经典小说呢?他的“招法”是:省略、空白、潜台词。整个小说基本由对话构成,可称为“对话小说”,小说内容和情节推动均由对话完成。男人不断说那是个小手术,女人顾左右而言他:远处阳光下的群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简练的对话既完成了内容的省略——男人是谁?姑娘又是谁?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情感波澜?他们乘车去哪里?一切均是谜;对话又完成了情感的暗示——姑娘的情绪是失落、困惑、恐惧的,对空白的想象和对姑娘的一丝担忧让这个小说显出无限的魅力来。海明威的“点石成金”法是制造想象空间,他是“空白魔术师”,这空白里藏着生活的所有秘密和神秘,吸引读者用想象去完成一次阅读。

可以说,制造想象空间会让平常故事变成不平常的小说。

大作家如何开辟小说的疆界?——创造奇迹,这是小说本质的大爆炸。

小说是什么?对小说定义每一次有创造性的延展之时,就是一位大作家诞生之时。大作家总是想用独特方式表达一连串独特的令人惊奇的事物,为了这独特的惊奇事物被书写出来,他们就会去创造小说的新天地,每每此刻小说的边界就会被突破,新的疆界建立起来,人类的小说遗产便会丰盈一些。

这种犹如小说宇宙大爆炸般的创造,是很艰难的。看看四五百年来的现代小说史,又有几人真正突破了小说的表达边界呢?卡夫卡、乔伊斯、胡安·鲁尔福、博尔赫斯、福克纳、马尔克斯……并不多的几位。

这种创造依然会发生,只是要依靠灵感和上苍的帮助。

有句老话说,名不十,法不立。就是说例子不周全,道理是不成立的。那么,我们如此来分析大作家之所以成为大作家的缘由,终究是肤浅和片面的。但是换个角度想想,每一位大作家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那么回溯他们的小说之路,我们又可以从中获得经验和启示。成为一名大作家是没有现成的路可走的,我们所提到的这些处理各类故事的方式、方法,只是大作家们提供的可资借鉴的经验。

没有谁能告诉您如何成为一名大作家,但我们可以告诉您大作家们走过了一条怎样的来路,毕竟我们从一些大作家的写作中发现了他的前辈的影子,比如卡夫卡之于萨特之于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之于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之于卡尔维诺、海明威之于卡佛等等,大作家的来路是与未来大作家的前路相连的,如果您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您就认识到了大作家之所以成为大作家的缘由。

2014年11月6日

福州乌山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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