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论上理解价值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及其启示

2019-02-18 21:12王晓升
社会科学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存在论手性锤子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在如何理解价值的问题上,近代哲学中的认识论模式是理解价值的主要模式。然而海德格尔哲学认为,这种认识论模式是一种更根本的存在论的衍生。只有更好地把握存在论,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这种认识论模式,从而重新理解价值。尽管海德格尔没有专门论述过价值,但是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我们还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基本的启示的。

一、“世界性”的概念

要理解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我们首先就要理解海德格尔的“世界性”概念。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说,“这种米是好的”,“那种蔬菜不好”等等。这些价值判断也是有标准的,即它们是不是对于健康有利。如果我们进一步问,为什么对健康有利就好呢?这显然涉及到人对于自身存在的理解。如果我们对一切价值判断都追根溯源的话,那么这最终都会涉及到人对于自身存在的理解。这就是海德格尔存在论和生存论所要讨论的领域。

当我们说“这种米是好的”,“那种蔬菜是不好的”的时候,我们都预先知道了“米”“蔬菜”“好”的含义。“米”“蔬菜”是某种客观的东西,而“好”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这些东西的卓越特性。这些字词的含义是由这些字词所指称的对象来规定的。可是在这些句子中“是”(存在)的含义是什么呢?如果我们不知道“是”(存在)的意义,我们怎么可以说这些包含了“是”的句子呢?当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肯定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是”的意思(前存在论意义上的理解)。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没有从一般的意义上去分析“是”(“是”是系词,表达关系,而不表达实体。请读者注意它与后面的指引关联的联系。)的意思。如果“米”“蔬菜”“好”等可以被看作是“存在者”,那么“是”(存在)显然不同于存在者。海德格尔吸收了现象学的方法试图在脱离“存在者”的情况下直观地把握(理解)这个一般的“存在”(是)的意思。

然而“存在”不是“存在者”,我们不能按照分析客观事物及其性质的方法来把握“存在”,而只能理解存在的意思。“存在”的意思是通过人的理解而被把握的。这就是要采取一种解释学的方法。既然采取了解释学方法,那么这就可能陷入解释学的循环:要把握存在的意义,就要借助于人对于存在的理解,而人对存在的理解又依赖于人对其自身存在的理解。人是通过理解存在的方式而存在的。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生存论。人以理解的方式而存在,这是在世界中发生的。在这里所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世界呢?海德格尔对于世界进行了详细的区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96-97页。)。这些区分中,最重要的区分就是两个世界,一个是由实体以及实体的结合而构成的世界。这是我们日常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中还隐含了一个世界。海德格尔用“世界性”(中文译本翻译为“世界之为世界”)来表示这个世界。

在这里我们用一个不恰当的类比来说明这个世界。在日常世界中,我们生活在空间和时间之中。我们所说的空间和时间都是借助于实体性的东西来显示的,而不是时间和空间本身。我们设想如果在空间中没有任何具体的东西,那么我们就面临着空间本身,但是这样空间既无法被显示出来,也无法被把握,我们必须借助于空间内的东西来把握空间。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借助于时间内东西来把握时间本身。时间和空间本身都是借助于时间和空间内东西来显示自身的。时间和空间不能直接显示自身。于是,我们就只有把时间和空间内的东西悬置起来,才能把握时间和空间本身。我们既需要借助于时间空间内的东西,又要超出时间空间内的东西。同样,“世界之为世界”或世界本身(世界性)是无法直接显示出来的,它都是要通过世界中东西来显示自身,或者说,它要靠日常生活的世界来显示出自身(后面我们也按照海德格尔的方式,把日常世界中的世界,用引号标记出来。)。但是,如果我们只是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世界”,那么世界之为世界,或者世界性就无法被把握。于是我们又必须悬置这个日常生活的世界。

既然我们要悬置这个日常世界才能理解世界性,那么当我们把这个日常世界悬置起来的时候,世界性究竟如何呢?在日常“世界”中生活的是实体性(现成的东西)的人,而在世界之为世界中存在的就不能被叫做人,而是“此在”。在日常生活“世界”中,有各种各样的实体、性质、关系存在着。这就好像水在杯子中存在,人在房子中存在等等。可是,当我们涉及到“世界之为世界”(世界性)的时候,这里也有“在世界中”存在的情况发生,不过海德格尔用一个专门的术语来表达“在世界之中存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79页。)。这里所说的世界,不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世界”,而是“世界性”。这里不存在两个实体(此在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而是此在的存在,是此在领会存在的方式的存在。在这里海德格尔用“逗留”、“熟悉”“居住”“习惯”等等来说明这里的关系。实际上这些词都是用来表达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生活方式的,而不是用来说海德格尔的那个“在世界之中存在”。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用一些词语用来说明实体性对象,但是这些词语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用来表达这里所存在的现象。本来按照维特根斯坦反形而上学的态度,这些在日常生活之外的形而上学现象是不能说的,对于这些不能说的东西,我们应该保持沉默。而阿多诺认为,哲学的研究就是要说不能说的东西(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8页。)。海德格尔实际上就是说这些不能说的东西。因此这些说法都不准确,但是又都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其要表达的意思。其意思大概是,此在对存在有所领会,有所理解。海德格尔从“上手性”的角度来说明这种理解。这种领会和理解,不同于日常生活中人对于某种东西的认识。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存在也有一定的理解,然后我们才说“存在”(是)。我们的这些理解是局部的,偶然的,不确定的。从存在论上说,人“在世界之中存在”就是要达到对存在的必然性的理解。为此,海德格尔强调世界之为世界的“先天性”(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97页。)

那么这两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实际上“在世界中存在”就隐含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只是由于我们忙于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对象,我们遗忘了这里所说的“存在”。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对存在有所理解,但是我们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海德格尔对于“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分析就是要让我们注意到这个被我们所遗忘了的现象。从存在论生存论意义上去理解价值,就是通过“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分析才是可能的。

二、“操劳”与“上手性”

在日常生活所理解的“世界”的意义上,人在实践中处理“世界”中存在的各种实体性的东西,比如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价值就是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中出现的。按照这种价值观,如果说世界中的事物有某种客观属性的话,那么价值就是客观事物及其属性与人相关的时候而对人产生的一种关系。这是人与这些东西联系起来的时候而“附加”到对象上的。这是日常世界中人们的看法,而这种看法忽视了世界性,忽视“人”“与”“对象”之间的最源始的关系。在这里,人们把世界中的东西仅仅看作是现成摆在哪儿的东西,人的实践活动就是操作这些现成摆在哪儿的东西。而要理解这种最源始的关系,我们就要从那种非现成在手的东西入手,即从上手东西出发。我们前面说过。我们可以从“上手性”的角度理解存在的意思。理解了存在的意思,我们就可以做出判断,某种东西“是”怎样的。

在日常生活中人当然会在实践上操作现成摆在哪儿的东西,即现成在手的东西。但是,这些现成在手的东西之所以被人们如此这般地操作是因为人们“已经”对它有所了解、有所把握。这种了解和把握好像被“无意识”地“完成”了,因此人们在实践中对这种已经无意识地完成了的东西没有任何自觉意识。正如我们前面在分析时空时要把时间空间中的东西悬置起来理解时空的思维方式一样,只有当世界中的东西不好用的时候,生活中使用的东西的上手性就会在人的脑海中呈现出来。他用“操劳”(Besorge)这个词来说明人的活动。这个词无非是要说,人的活动不仅仅是一种主体操作客体的实践活动,而且还有其他的“东西”在其中。比如,一个人拿锤子钉钉子,他在“实践”中只是注意锤子与钉子之间的关系,而不关心自己的手和锤子之间的关系。这个锤子好像成为他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了。这个锤子对他来说,是他的“上手的”工具。只有在锤子不好用的时候,他才注意锤子与手之间的关系。而当锤子不好用的时候,锤子就成为现成在手的东西。但是这个现成在手的东西却不上手。尽管这个现成在手的东西不上手,但是我们可以设想它曾经具“有”“上手性”。我们可以把上手性理解为,人对于自己所使用过的工具有一种无意识的把握。所以当锤子不好用的时候,我们就要去寻找一把上手的锤子。我们在寻找的时候,锤子的上手性就会在我们的脑子中发挥作用。当我们看到一把锤子的时候,我们拿在手上把握一下,试试。在所有这些动作中上手性都在发挥作用。我们可以说,上手性是我们寻找合用的锤子的前提。

当一种东西不合用的时候,这种东西就成为现成在手的东西。那么现成在手的东西是不是与上手的东西完全对立呢?当然不是。既然这些东西原来是上手的东西,那么即使当这些东西暂时不上手,这也不意味着,这些东西失去了“上手性”。所以,当锤子不合用的时候,锤子虽然不上手,但是其“上手性”仍然存在。反过来,正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那样,在一般情况下,“上手性”是不会被我们意识到的。它处在一种被遗忘的状态(存在的遗忘,上手性是工具的一种源始的存在方式)。只有事物的上手状态出现问题,它不上手了,事物的上手性问题才凸显出来。这就好像是说,在工具不合用的时候中,上手性似乎在跟我们打招呼,跟我们“揖手道别”(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10页。)。就是在上手东西跟我们道别的时候,上手性凸显出来了。这里出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情况,上手性在上手的东西中并不会凸显出来,并不会被人们意识到,只有在不上手的东西中,上手性才会用一种“道别”的方式把自己显示出来。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上手性在其不存在的地方存在。如果我们把上手性理解为事物“源始”的存在方式的话,那么这种存在方式的特点是,它在它不存在的地方存在。或者说“存在”是以“不”的方式显示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存在“具有”源始的“不性”。

当工具不上手的时候,我们在寻找工具的时候,工具的上手性就会在我们脑海中出现。这就如同物质的东西被悬置起来之后,空间本身在我们的脑海中出现一样。我们不能因为空间本身只是在我们的脑海中出现而认为空间是主观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上手性也是客观的。当上手状态出现问题的时候,当我们寻找新的工具或者维修工具的时候,工具的总体就呈报出来。在寻找的时候,我们就对我们需要什么样的锤子,这个锤子的目的是什么等都有了总体上的预先理解。比如,我们用这把锤子钉钉子在墙上,墙是房子的一部分,房子是在地球上的,是整个星球中的一部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工具,甚至是上手的工具。我们建房子的时候,都无意识地按照太阳的运转方式利用太阳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做许多事情都考虑到自然界的东西,只是我们没有自觉意识到它。当我们说一个东西是锤子的时候,我们是在一系列生产工具中挑选出来的。锤子是生产工具总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脱离了生产工具的总体,那么它就可能不再是锤子了。所以只有在生产工具的整体中锤子才是锤子。我们在生产工具的总体中有关于锤子的意识。世界上的所有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用具的相关系统,并且这个用具相关系统存在着一种整体的关联。这就是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上手的工具,而这些上手的工具构成了一种相关系统,并且是一个具有整体关联的相关系统。这个用具系统作为整体关联而对于人来说是上手的。这个整体的工具系统的上手性实际上就是人对于存在的理解。

在这里,我们自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当作上手的东西,作为工具来理解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否定了事物的自在存在呢?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按照存在论的思路,一切存在者都是在人生活的世界中出现的,都是作为生活中的工具而存在的。而所谓的自在东西恰恰是人对世界的把握中被确立起来的。或者说,自在的东西是从上手状态中脱离出来的。如果这样,人们又会说,上手性是不是在自在存在的东西被“涂上主观的色彩”呢?海德格尔否定了这种说法。(海德格尔:《存在与世界》,106页。)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上手性是一种必然性。这是日常生活世界内部所潜藏着的一种必然性。人在世界中与周围世界的东西必然地处于这样的关系。这是一种先天必然性。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前面的论述中指出,世界上的东西“首先”以上手状态而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这个“首先”不是时间上的在先,而是先天必然性意义上的“优先”。

我们生活在世界中,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使用的工具,所有这些东西对于我们来说都具有上手性。这就如同我们平时呼吸空气一样。空气对于我们来说,是我们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上手的”工具。只有当空气“不合用”的时候,它才成为我们操作的对象,我们才要改善空气质量。这就是说,世界上的东西“首先”是作为“上手的”“工具”而在我们生活中出现的。我们“首先”与世界上的东西之间存在一种“上手的”关系。这就如同我们呼吸空气那样,我们“早”就对这种关系有所理解、有所把握了。只是由于我们对于世界预先“有”了这种“上手性”,预先有了这种把握,我们才会对世界中的那些不合用的东西进行重新的认识。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我们首先对世界上东西进行了巡视(Umsicht)(存在论意义上的把握),然后才对世界上的东西进行观察。世界中所有的东西的上手性就构成了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世界性”。每一个人都会对于世界有原初的把握。每个人在对于世界上的对象进行说明的时候,都预先有了对世界的那种原初的把握。但是每个人对于世界的上的东西的原初把握是不同的,所以在每一个人的大脑里,“世界性”是不一样的。这是人们对于世界上的东西的一种“前存在论”上的理解。而海德格尔要进行一个“存在论”上的理解。这就说,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他都有这样一种世界性。这样一种世界性具有“先天性”。

三、价值与意义

在日常生活中,通过事物之间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判断一种现象的出现会伴随着另外一种现象的出现。从这个角度来说,一种现象就成为另一种现象出现的标记和符号。比如乌云密布可以被看作是下雨的征兆。按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一切事物都处于各种各样的相互联系中,我们可以借助于这种联系来表示事物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把事物都看作是一种符号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一种符号可以指称另外一种符号,于是,这个具有指称作用的符号就获得了一种意义。乌云可以用来表示雨水即将到来的意思。在这里,乌云就有一种“意义”。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看待这里的意义呢?

既然事物之间存在着普遍的联系,海德格尔把这种联系称为“形式上的关系”(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14页。)。生活中的东西作为一种标记也可以表达这种一般的关系。比如,症候、预警、提示、遗迹等等,都可以表示存在者之间的一般关系。但是,自然和社会中所出现的一般关系作为关系实际上奠基于用具之间的相互关系。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已经指出,自然界的一切东西对人来说都是用具,它们作为用具而具有一种相互关系。这种相互关系是人们在操劳中所发生的相关系统。在操劳中所发生的关系系统,也是人在无意识中建立起来的联系。正是由于人们已经在自己的无意识中建立了这些联系,人们才可能用一种东西代表另一种东西,用一种东西显示另一种东西。比如,由于人们在实践中关心植物的生长,于是也就非常关心气候,他在无意识中把握了气候的基本规律。于是,他就把南风当做风雨的标志。(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18页。)这就是说,当我们说乌云作为符号表达雨水即将到来的意义的时候,这里不仅仅表达了乌云和雨水之间存在的因果关系,而且还包含了人对于这种关系的源始理解。我们当然可以借助于自然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来把某种东西作为标记,比如,把乌云作为雨水来临的标记。但是乌云之所以能够作为标记被背后还有其他“东西”(指引)发挥作用。

在这里,海德格尔特别把标记和指引区分开来。指引就是指在人的头脑中形成的用具关系,一种用具可以用来做某某事情,具有某种作用。有了这种用具联系,人们就可以一种东西当作另一种东西的标记。比如,我们开汽车的时候,汽车上有一个指示灯,它是用来表示汽车转弯的方向的。这种灯当然发挥了标记功能。这个标记表示汽车运动的方向。人们于是就根据这个标记来采取某种避让方式。然而,这个标记要能够发挥功能就必须有一个前提,即人们理解了这个标记的意思。如果没有人们对于这个标记的预先的理解,那么这个标记就无法发挥作用。这就是说,人们在大脑中预先就有了一种对于用具及其关系的理解。一旦人们看到了这种标记,人们马上就理解,这个标记的意思。因此人们在设计各种标记的时候,都是以预先的理解为前提的。在人们的预先理解中,人们都是把某个箭头作为指示方向的。这是人们意识中早就存在的东西。于是人们才能用箭头表示方向。汽车上的指示灯之所以有标记的作用就是因为,人们已经把握用来标记的东西的那种用具性质。比如,一个人给自己的竞争对手寄去一颗子弹。显然这个子弹不是工具,它只是一个现成在手的东西。它是被人当作标记来使用的。但是,如果没有人对于子弹的功能的预先理解和把握,这个子弹也就没有标记的作用。这就是说,标志是一种现成在手的东西,这个现成在手的东西是从上手状态中摆脱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标志不仅仅标志某种特定的意义,比如,我们看到指示灯就知道它的意思了,而且还暗示了它作为工具的上手状态,向人指示出世界性。

从这里看出,一个东西之所以能够发挥标志的功能,是因为它“背后”有一个“世界性”。在这个世界性当中工具都是“上手的”,具有上手状态。那么,为什么这些东西都有上手状态呢?我们说一个东西上手还是不上手是因为这种东西对于我们做某某事情是合用的。用通俗的话来说,这个东西对于我们达到某个目的是有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工具的上手性是受到某种目的指引的。当我们把某个东西作为标志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是满足我们的目的的。标志是建立在指引的基础上的。但是标志不是指引。海德格尔对指引有其特殊的理解。海德格尔说,“作为显示,‘指引’奠基于用具的存在结构,奠基于‘对某某东西有效’。”(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15页。)从这里,我们看到,指引不仅仅是说,某个东西是上手的,而且是说,这种上手的东西对于某某东西是有效的。这里有一种“目的”在发挥指引作用(个人的目的是主观的,而指引是“客观的”。)。如果没有指引发挥作用,那么,我们凭什么说某种东西是上手的呢?从这个角度来说,指引给上手性奠定了基础。海德格尔说:“指引不是某种上手事物存在者层次上的规定性,它倒是在上手事物那里组建起上手状态本身。”(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21页。)这就是说,由于指引,某种东西便具有了上手性。海德格尔说:“上到手头的东西的存在具有指引结构,这就是说,它于其本身就具有受指引的性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22页。)这就是说,上手的东西不仅有上手性,而且还有指引结构。

于是,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上手东西中所包含的指引结构。海德格尔用“因缘”来说明这个指引结构。这里所说的因缘显然不是指自然界的因果关系,而是指人在理解这种因果关系的基础上利用这种因果关系而形成的关系。这是为了人自身的存在而形成的整体性的关系。比如锤子能捶打,捶打可以用来进行修缮,而修缮可以用来建成让人遮风避雨的地方。所有这些都为了人自身的存在而构成一种整体性的关联。本来,按照日常生活中的理解,我们都认为,我们首先有了人,有了世界上的各种东西,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把世界上存在的东西联系起来。这是我们日常生活理解“世界”。而海德格尔在这里采取了一种现象学的思路。这就是说,人在按照自己的目的改造世界之前,就已经“预先”对于自己有了理解,已经预先让世界中的这些因缘关系向自己展开了。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先天的”。如果说在康德那里有一个先验的范畴体系,那么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有一个先天的因缘整体。当然,从个人来说,任何一个人在对世界上的东西进行操劳的时候,都一定对世界有所理解,也对自己的存在可能性有所理解。这是他进行日常操劳活动的前提。而海德格尔要研究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人类活动的一般情况。因此。他在这里要描述的是先天的因缘整体。在这个因缘整体中,最根本的是人对于自身存在的理解,或者说,是此在自身的展开状态。只有此在展开了,世内存在者才会向此在开放,才作为上手的工具被揭示出来。此在的展开是上手事物被揭示的条件。海德格尔说:“世内存在者首先向之开放的那个东西(此在——引者)必定先行展开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25页。)这就是说,此在必须首先对于自己的存在有所理解才能让世内存在者向自己开放开来。而此在对于自己的领会实际上也包含了此在对于世界的领会。显然,这里包含了一种解释学循环。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恰恰需要这种循环。人必须“首先”领会了世界中的存在者,才领会此在的存在;人要领会世界中的存在者,却反过来必须“首先”领会领会自身的存在。此在自身的展开状态和世界中的东西的被揭示状态是相互联系的一个整体。正是由于这里存在着循环,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海德格尔下面这句话了:“此在以自我指引的方式先行领会自身;而此在在其中领会自身的‘何所在’,就是先行让存在者向之照面的‘何所向’。”(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26页。重点为引者所加。)这两个先行表面上看是矛盾的。此在必须先行理解自己,知道自己在何处(即何所在),才知道存在者应该被如何使用,或者说才能理解存在者的走向。可是如果他不先行理解存在者如何被使用,他又如何知道自己如何存在呢?其实,这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海德格尔把结合了这两者的现象称为“世界现象”(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26页。)粗略地说,这个世界现象就是海德格尔所着意要解释的“世界性”(世界之为世界)的概念。

有了这个世界之为世界的概念,我们就可以理解世内存在者的意义(价值)了。我们前面说了,世界上的东西不仅仅具有因果性,而且有因缘关系的,是一种指引关联。比如,锤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们对于事物意义的领会实际上是由这些指引关联来指引的。按照海德格尔,这些指引关联是先天的,我们对于世界上的事物的理解受到这种先天的指引关联的规定。这种指引关联被海德格尔称为“赋予含义”(be-deuten)。这就是说,世界上的事物在为了人自身的存在这个总的目的中形成了一种指引关联。这种指引关联把它自身的“客观特性”显示出来,它展示了其中的含义。但是,这种含义又是此在理解自身的时候赋予这种关联的。可以这么说,此在既赋予这种关联以含义,也理解这种关联的含义。这两者实际上是无法区分的。这就是此在在世界中存在的基本特点。而此在在理解这种指引关联的时候,此在也理解了自己的存在和理解自己的各种存在可能性。而此在在理解自己的存在和存在可能性的时候,此在又赋予指引关联中的各个环节以含义(源始的意义)。这里存在着无法避免的解释学循环。而这个解释学循环的总体就是“意蕴”。意蕴是世界之为世界中的结构中的构成部分。

我们甚至可以说,意蕴就是他所说的世界之为世界的结构。海德格尔在这个问题上说得很清楚,“指引联络作为意蕴组建着世界之为世界”。(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128页。)这就是说,所谓世界之为世界,就是指引联络的总体。这个总体是人在对自身存在的理解的基础上而建立起来的世内存在者之间的关联,而人又是在对于世内存在者之间关联基础上理解自身。海德格尔甚至说,我们完全可以从形式上把它理解为一种关系系统。不过他强调,我们不能把这种关系数学化,用函数关系来表示这种关系。这是因为,这其中包含了人对于自身的理解和人对于这种指引联络的理解。这不是纯粹的物质现象之间的联系。因此这种关系不能被实体化。在这里,人们也会指责说,如果这样,那么世界之为世界不过是一种思想中想象出来的关系,世内存在者被消解到“纯思”中了。对于这个问题,海德格尔的回答是,世内存在者没有被挥发掉。他只是强调,我们在理解世内存在者的时候,我们预先就有了对于世界之为世界的理解。只是由于有了对于世界之为世界的理解,世内存在者才作为自在的东西得到理解。

这就是说,此在向来就已经熟悉了意蕴。此在对于意蕴的理解是世内存在者得到揭示的条件。换句话说,此在理解了意蕴,才能说日常世界中的存在者是什么,已经如何是等等。

四、理解意蕴:事实与价值区分的前提

按照海德格尔的思想,日常的世界和世界性是无法区分的,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而且人都是在一定程度上预先熟悉了世界性,“而后”才理解世界上的东西的。对世界性的理解对于日常世界的人来说,是不言自明的。但是,由于人沉沦在日常世界中,于是这个不言自明的东西被遮蔽了。现在要让日常生活中的人理解这个不言自明的东西还是蛮困难的一件事情。

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看到,人向来即已经熟悉意蕴了。而在人所熟悉的意蕴的意义上,不存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事实与价值的区分。从存在论上来说,意蕴或者指引关联的总体就是一个包含了一定的价值和意义的总体。从存在论的意义上来说,这种总体是“客观必然的”。正如我们在前面说过,每个人所感知到的空间是不同的,但是空间本身是一样的。虽然空间本身的存在离不开我们的感知,但是感知现象中包含了客观必然性。同样的道理,存在论意义上的意蕴是客观必然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既是事实,也是价值。在这里,不存在价值和事实的区分。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说,一切事实都是有价值上的背景的。这显然是从存在论意义上理解的事实的。当我们说事实和价值是严格区分开来的时候,我们是撇开了存在论的前提来说的。撇开存在论的前提的说法就是实证主义的说法。实证主义只看到存在者,而看不到存在,看不到人们在理解每一个存在者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个存在论的前提了,看不到人在用科学的方法来说明存在者的时候,就预先对它进行了存在论上的解释。海德格尔把人们思维方式中的这种现象称为“物化”。(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587页。)那么为什么这种物化的思维方式在现代社会一再居于统治地位呢?在这里,我们根据海德格尔关于理论的态度对事实和价值关系的理解来回答这个问题。

海德格尔在关于理论态度的形成的分析中说明存在论层面和存在者层面上的“价值”的区别。在存在论的层面上,价值就是含义关联整体所表达的意义。在这个“含义的关联整体”中,一切东西都作为上手的工具而在整体上相互关联,而这个含义关联的整体包含了对“此在”的最根本的有用性。这种有用性就可以被理解为存在论上的价值(或事实)。这个意义上的价值就是在人们对世界之为世界作为意蕴的理解中而得到展开。而海德格尔在存在论上所说的真理也是通过对于世界之为世界(人在世界中根本的存在方式)的理解而自我展开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存在论意义上真理和价值是结合在一起的。它们之间无法被区分开来的。然而存在者层面上所说的真理和价值是在“存在之领会转变”(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490页。)中出现的。这种转变就是上手之物变成了现成之物。这种转变可以从我们对锤子两种不同的“寻视”中表达出来。当锤子作为上手之物的时候,我们会说,锤子太重或者太轻。这是我们在操劳的时候所考虑的(实践的态度)。而当锤子从我们所操劳于其中的世界脱离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说,锤子有重量,它对垫在它下面的东西有一定压力。我们注重它的“客观属性”或者因果关系。或许人们会认为,这种说法无非是表明,操劳中的锤子是一种“实践”的工具,有价值,而作为理论研究的对象,它有客观属性。在这里,我们必须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操劳区别于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那种实践。操劳所涉及的是世界性,而不是日常世界。操劳把锤子所涉及到的那个“含义的关联整体”凸显出来。而实践只是日常的有目的的活动。海德格尔在说明这里的差别的时候指出,当我们说“锤子是重的”这个物理学命题的时候,我们不仅仅忽视了锤子的用具性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而且忽视了其“属于每一个上手用具的东西:用具的位置。”(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490页。)这里所说的“位置”是“世界之为世界”中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与人相关的:不同的用具与人的生命存在的紧要程度是不同的。而在物理学中,这种位置是无关紧要的。海德格尔指出,在物理学中“位置变成一种时空‘地点’,变成一个‘世界中的点’,与其他任何点不分轩轾。”(《存在与时间》,490页。)在世界之为世界中的位置是不同于日常生活世界中的时空点的。正是这种差别,日常生活世界中的真理、价值与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价值)被区分开来。在存在论上,真理和价值是不能区分的。而在存在者状态上,这两者才是可以区分的。

从存在者层面上的判断来看,日常“世界”上的东西是独立于我们而存在的。我们可以采取一种中立的态度来观察这些东西。我们也可以在生活中使用这种东西,考察这种东西对我们所具有的价值。一种东西的价值是与主体相关的。科学真理是独立于主体的,对于所有人都普遍有效的。而存在论所进行的分析则是要表明,那些现成在手的东西,那些被科学当作独立于人的科学对象从根源上来说,是由上手的东西蜕变而来的。只是由于这个东西不上手了,我们才把它作为现成在手的东西来加以观察。而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上手的东西,都包含了上手性。

人们当然会指责说,海德格尔的这种说法是唯心主义的。而海德格尔却说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这就是说,无论人们怎样中立地观察对象,而实际上在人们观察对象的时候,这些对象已经预先被人们所理解了。这不仅仅是认识论上的某种事实,而是存在论上的不可否认的状况。这种不可否认的存在论状况是,世界上的一切东西,甚至是我们目前没有观察到的任何东西,都被人们纳入到一种含义关联的整体中。而那些没有被观察到的东西都作为想象的东西而被人们纳入到“含义关联的整体”中,都在含义关联的整体中存在。所有的人从存在论上来说,都生活在这种含义关联的整体中,都在理解这种含义关联的整体中存在。而在对含义关联整体的理解中,我们理解了指引关联。在对于指引关联的理解中,我们实际上就在“赋予意义”。在这里,人们会提出质疑,当我们理解一个东西的时候,这个东西必定是先有意义,然后我们才理解意义,怎么能够理解指引关联就是赋予意义呢?这是存在论意义上的事实。赋予意义和对意义的理解在存在论的层次上是无法区分开来的。在这里不存在事实和价值的区分。这种区分只有在存在者层次上才有意义。从存在论的层次上来说,“事实”与“价值”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或者说,从日常意义上来解释这里的“主观”、“客观”,“事实”与“价值”都无法恰切地表达这里的意义。在这种世界之为世界中,事实与价值、主观与客观是无法区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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