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山苗族史诗《亚鲁王》宇宙观探幽

2020-12-27 21:09
安顺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天界苗族万物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530004)

《亚鲁王》是一部糅合创世、战争、迁徙等全方位、多角度的苗族英雄史诗,多唱诵于丧葬场所。史诗内容包罗万象,涉及语言、历史、宗教、哲学、地理等多学科知识,被誉为“苗族古代生活的百科全书”。目前,学界多从文化研究的角度考究《亚鲁王》的史诗内涵,而探讨其宇宙观的评论文章还比较少。论文从史诗《亚鲁王》文本出发,探讨宇宙的生成演化过程,分析其宇宙结构关系,进而研究麻山苗族圆融和谐的宇宙精神。

一、宇宙生成演化

《亚鲁王》是一部唱诵于丧葬场所的苗族史诗,包含天地形成、人类起源、文化发明、战争迁徙等内容。史诗开篇叙述天地万物创造、人类起源,传承了造化天、地、人、山丘、平原、太阳、月亮、唢呐、铜鼓等活化石式的创世神话,具有麻山苗族原始初民解释宇宙天体形成、万物生成演化的特征。 麻山苗族对宇宙生成过程的认识,可以从三界的起源和诸神降生来分析。“在远古岁月,是远古时候。哈珈生哈泽,哈泽生哈翟,哈翟生迦甾,迦甾生迦臧,迦臧生弘翁,弘翁生翁碟,翁碟生了火布冷,火布冷统领仲寞,火布冷统管达寞。”[1]30在苗语中,宇宙称为“仲寞”“达寞”,男性始祖火布碟开始住在“勒咚”的世界。瓤耶、波彤、博咚的时代,宇宙空间完成了“上”“下”分离。瓤耶守卫天外的上方,其子梭耶守卫天外下方。董冬穹时代,他开始背负使命开创人类生存空间,在“上”“下”之间开启了天的世界及地的世界。至此,在历经几十代家族神的开创,经历“创造——毁灭——再创造”的过程,初步形成具有鲜明空间结构特征的三重世界—— “勒咚”世界、天界、地界。

宇宙源于混沌,宇宙及万物源于同一个母体,“勒咚”世界、天界和地界具有同源同质性。“火布当造出勒咚白茫茫,火布当造成天外空荡荡”。“勒咚”世界创造之初白茫茫、空荡荡,经过火布冷、火布碟、火布当及耶能等四代家族神的开创之后,先后创造了十二个集市、钱币,造出了十二个太阳、星星和月亮,形成了宇宙初始的基本元素。董冬穹时代,董冬穹来到下方,依照祖奶奶生存空间的模式开辟天地、孕育万物,构成了天界和地界。创世之神仿造“勒咚”世界造出的太阳、月亮和集市等,均以十二为数量单位,由此构成了相似的地理景观。

宇宙空间被创造出来后,经历了从混沌到有序的过程,三界之间遵循共同的自然规律及社会秩序。在苗族史诗《亚鲁王》中,众神在开辟天地、发明万物及创造人类的过程中经过了多次失败,在不断实践中总结经验才逐渐构建了稳定有序的宇宙秩序。史诗详细叙述了人类起源,洼帼时代,觥斗曦最先造人,在人头上造角,拿人脚板造趾。那个年代造出来的人眼睛是竖立的,活着不会死。至董冬穹时代,董冬穹两次造人,先以铁、南瓜、地胶等元素捏造人类,后以木、泥巴等物质代替原有物质,可造出来的人“脸蛋长得扁,眼睛不会眨,喊他不答应,睡下摇不醒,尸体不腐烂”[1]36。直到乌利时代,乌利神和咪卜磅神同睡,才成功孕育出人类,“造出人鼻子是竖的,造成人眼睛是横的,种得好庄稼,繁育了后代。”[1]55

麻山苗族史诗《亚鲁王》构建了一个由“勒咚”世界、天界及地界组成的宇宙体系,三重世界构成了垂直的空间模式,上、中、下界限分明,同时又井然有序地互相渗透,共同寓于一个整体中。宇宙三界源于同一个母体,具有同质同构性,遵循共同的自然规律,建立起了有序的宇宙秩序。

二、和谐的三元宇宙结构

《亚鲁王》涉及了开天辟地、人类起源和开创人类文明等的创世内容,蕴含着麻山苗族先民对宇宙的理解。在人类童年时期,麻山苗族先民以己为中心,从周围世界以及日常生活出发,以摹写——洞察的形式获取了关于天、地、万物的表象,并进一步通过投射——幻化的方式加以想象,构建了天的世界、地的世界以及“勒咚”世界。麻山苗族对宇宙的认知体现了以天和地、日和月、黑和白、阴和阳等二元辩证统一认知为基本特征,具有 “一分为二”的辩证统一和 “神、人、灵”三者统合的 “天界、地界、祖界”的 “三位一体”的立体空间认知结构。

天是人类世界的超越性显现。天界是一个模糊性的概念,史诗中并没有对天界境况的详尽描写。天界对早期麻山先民而言具有神秘性,人类以自己周围世界的景况来理解、阐释它。苗族先民从现实世界出发,以人间的社会秩序描绘神界的组织,建构了一个位于人之上的世界。天神们掌统着天界,管理天空。“人类情欲观,把拟人观念跟神和动物同行观念融合在一起,并把人的心理、想法、欲望、志趣、意图和爱好转嫁于神。”[2]史诗中公雷发现女儿被吒牧用来祭祀铜鼓之后,怒发战争,引来滔天洪水。“波妮虹蓊打开天窗探视下方,看见洪水涨没土丘,望见潮水淹没山坡。这会,波妮虹蓊甩下三根银簪,银簪飞越天外向大地。”[1]50女儿被拿来祭祀,公雷怒而大战吒牧,波妮虹蓊救人间,这些史诗情节蕴含着人类世界的社会制度、人际关系、道德习俗的影子。天神具有人类的社会组织结构,通过生育繁衍构成家族谱系,具有人类共通的思想、情感和行为,蕴含着喜、怒、哀、乐等多种情绪。

地是人类实践的对象世界,是英雄展示业绩、各类活动和人生命运的主要舞台。亚鲁离奇降生,惊动了宇宙三界,九岁开始继承王位,召集兵士收复失地,开场建坝集市、视察稻田生长、捕捉野兽、意外得龙心。在亚鲁的统率之下,领地繁荣昌盛,无人来犯,展现了卓越的管理才能。亚鲁获得龙心,遭来兄长赛扬、赛霸争抢,亚鲁再三退让,无奈之下带领族人被迫西迁。作为麻山人西迁的领袖,亚鲁王在迁徙的途中所经历的龙心大战、井盐大战、哈榕泽邦之战等八次大型战争都在地的世界中展开。亚鲁王一生辗转于地的世界,巧用计谋侵占荷布朵王国,在逃亡中重建了王国大业。

实践生成现实世界。地界是麻山苗人在现实世界实践结果的形象化表达。亚鲁王在逃亡中艰难重建家园,越平坝,走山地,闯峡谷,最后定居于哈叠。在迁徙的过程中,主要从土地、水源、安全等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两方面来考虑所安邦的寓所。基于荷布朵疆域土地开阔、都城地势险峻、生态环境宜居等诸多有利因素,亚鲁王遂用计谋和平占领。亚鲁王在迁徙途中将族人的生存延续与生命安危置于首位,重建家园时重视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选择。定都后,亚鲁王通过“逮鸡占卜”的方式为地域命名,随后培育万物,修筑王城,守护王国,收复失地,造日月、射日月等,以建立有序的社会秩序。在重建家园的过程中,亚鲁王的一系列举措都遵循一定的法则,具有一定的逻辑性和规律性,这是麻山苗族对先人实践经验的借鉴与吸收。

“勒咚”是人类建构的神圣世界,昭示了人类的起源始祖、人类社会、文化乃至灵魂的结构性显现与互为表征。“勒咚”是祖奶奶生活的世界,是苗族历史、文化的起源。《亚鲁王》展现了一个物质富足的“勒咚”世界,先祖培育了羊、鸡、狗、猪等十二种动物,寻来稻谷、棉花等诸多种子,种出青木冈、豆冠、椿枫木等树。“勒咚”还是一个和谐有序的世界,祖奶奶是生活中的智者,将生活技能传授给子孙后代。在祖奶奶的庇护下,亲戚邻里、家族亲人关系和谐。“勒咚”世界是始祖生活的地方,也是麻山苗族灵魂的居所。万物有灵且灵魂不灭。在苗族传统灵魂观中,一般认为人死后有三个灵魂( 苗语: dliux) ,一个灵魂跟着子孙住在家里,一个住在坟墓里,一个回到祖先的发祥地。[3]人死后,其灵魂要通过送灵仪式和东郎指路回归祖界。在麻山苗族的丧葬仪式上,东郎唱诵《亚鲁王》为亡灵开路,让亡灵乘着灵马,沿着砍马桩的指示方向上升到“勒咚”世界,继续过着吃、喝、住、行等物质生活。丧葬仪式中“芒就”“熊伽”“砍马桩”等仪式物件是麻山苗人对三重宇宙空间的符号化表达,三重世界界限分明,井然有序又相互渗透,蕴含着麻山苗人对三重宇宙结构的朴素认知。

“‘人’乃是宇宙间各种活动的创造者与参与者,其生命气象顶天立地,足以浩然与宇宙同流,进而参赞化育,止于至善。”[4]87随着思维的进步,苗族原始初民以己为出发,以现实世界为关照,通过思维的投射——幻化预先设置了三重宇宙的结构。天界、地界和“勒咚”世界是麻山苗族集体无意识的显现,本质上是麻山苗族对世界的集体想象,蕴含着麻山苗族对宇宙的朴素认知,体现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进一步思考。

三、圆融和谐的宇宙精神

苗族先民从生命经验出发,将宇宙视为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人归化于宇宙万物,共同流贯于“普遍生命”的和谐之流中。东郎在丧葬仪式上唱诵《亚鲁王》,呈现了麻山苗族三元和谐的宇宙世界。丧葬仪式上的“芒就”“熊伽”等仪式物件具有深刻的隐喻意义,是麻山苗族宇宙观的符号化表达。文本与仪式共同揭示了麻山苗族圆融和谐的宇宙思想,蕴含着人与自然和谐的关系。

麻山苗族先民以自然为关照,认识到人是宇宙的有机组成部分。作为自然界的产物,人首先是一个自然存在物,亦即人存在于自然之中,而非自然之外。麻山苗族先民在史诗《亚鲁王》中显现了“个体化归于宇宙之间,建立一个万物圆融无碍、生生不息的自由宇宙”[5]。“勒咚”世界、天界、地界寓于一个统一体之中,所有生命与价值的实现都得力于爱之精神。“董冬穹造成了母的上半空,董冬穹做出了公的下半空。董冬穹造的坡土不安稳,董冬穹造的山坡不牢靠……董冬穹再一次造天,董冬穹又一次造地。董冬穹造成的上半空是公的,董冬穹做出的下半空是母的。天德越下雨,地德雪才长草,树木才发枝,竹子才长叶,树木才结果,竹子才拔节。”[1]34-35苗族先祖董冬穹背负使命开创人类的生存空间。第一次造天地,由于违背了人类传统的受孕规则,而导致了所开创的空间不能孕育万物。董冬穹再次造天地,造成了上半空是公的,下半空是母的,才生成宇宙万物。“爱”的情感源于宇宙的变易,宇宙在一阴一阳之道中创建了万物有生之情,孕育了多元的生命。麻山苗族先民以“爱”为触发,天地之和,阴阳之调,宇宙万物创生。人类文明的起源亦是如此,在男神与女神的孕育之下诞生人类,开启了麻山苗族文明。确切地说,“爱”的精神存在于宇宙的运转过程中,在“爱”的助力下,万物彼此之间的矛盾被消解,天界、地界、祖界之间才能够永爱不渝。

宇宙在阴阳之调中化生万物,促使了万象生成以及生命的延续。“‘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最能深悟大易妙道。”[4]127宇宙包孕着生命的多样性,宇宙万物间在“爱”的精神下形成了一种求同存异、相互融合的生活模式。宇宙三界遵循道的秩序,灵、神、人各司其职,和谐相处。祖奶奶位于三界的最上层,在三界中充当智者的形象,很少干预人间生活。天界为神的世界,耶婉、耶诺等神主要负责直接传授子孙后代生活方法,维护人间和平稳定的秩序。地的世界是人类的世界,是人类展示英雄业绩、各类活动和人生命运的主要舞台。三界之间没有一个主宰世界形象,无道德意义和价值等级的差别,祖先、神、人三者遵循生活秩序,和谐相处。

《亚鲁王》以天界、地界和祖界构建出了理想的宇宙生命蓝图,体现了宇宙和个人在生命创造演进的过程中圆融和谐的状态,蕴含着普遍生命观。在苗人的思维观念中,世界万物皆有灵性,具有生命体征。《亚鲁王》史诗中宇宙的生成是神、动物等生命主体共同协作的结果,众神开天辟地,孕育人类;萤火虫、蝴蝶、老鹰、青蛙等多种动物分别寻来火种、谷种并探索疆域。蝴蝶、萤火虫、蚯蚓、青蛙等动物在苗族的发展历史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苗族后人尊称为先祖,并在丧葬仪式唱诵中诉说它们的历史和丰功伟绩,以此表达心中的敬意,充分彰显了苗人的自然万物平等观。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苗族裔民既是以“同情体物”的方式观照宇宙中的普遍生命,同时也强调个体小我生命所体现出的价值意义。人作为宇宙的重要组成部分,因其思想性而彰显特殊,成为了一个特殊的自然存在物。“古人在把握世界、认识宇宙的同时,不仅仅停留在表象,而是与宇宙建构了深层次的交互主体性。在这种‘物我一体’的关系中,主体把握到了宇宙的内在节奏,从中体悟到了更深层次的‘生命之美’,对自身的生命意蕴有了更深的体悟。”[6]在宇宙万物运动变化的过程中,麻山苗族通过丧葬仪式将个体“小我”生命融入至宇宙“大我”生命之中,二者同情交感,从而使人与宇宙万物趋向圆融和谐。

麻山苗族的丧葬仪式是苗人回归自然并与之相融的重要方式。麻山苗族是一个迁徙的民族。“秦汉至南北朝时期苗族分布的地区很广……主要聚居区是在武陵五溪和相邻的现今鄂西、渝南、黔东北一带……由于封建王朝不断的军事镇压,苗族被迫从武陵五溪地区继续由东而西,由北而南流徙……从路线来看,一部分是从武陵山脉的北端向西,进入今贵州北部、中部、西北部和川南”[7]。苗族是一个经历了长期迁徙的民族,频繁的战争和迁徙给苗族带来了强烈的漂泊感,激起了苗族裔民对物质富足、安定和谐的先祖故地深切眷恋。麻山苗族迁徙至麻山腹地后,直至元初元廷在与宋遗民交战时路经麻山苗族的部分区域才被发现。“在那些与外界隔绝或自我封闭的社区环境里,一些根基性的认同如血缘或家族认同可能是很强烈,微观的社区或地域认同意识开始复苏。”[8]长期生活于封闭的环境进一步增强了族群的身份认同,并激起了回归祖先生活之地的欲望。基于此,麻山苗族通过丧葬仪式实现灵魂“回家”的愿望,进而实现人与自然合二为一。“在麻山苗人的世界里,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山有山魂,树有树魂,各种动物都有灵魂,不能随意触碰,否则会受到罪恶的惩罚。”[9]麻山苗族认为人的生命意味着灵与肉的结合,当灵魂与肉体统一时,人的生命就属于“生”的状态,当灵魂离开肉体,人的生命趋向“死亡”。“死亡”意味着肉体的消亡,而灵魂则回归“勒咚”世界。人与自然秩序和谐的标志是人回归自然之中并与自然合二为一。灵魂与肉体分离后,灵魂从世俗社会回归到向往的苗族先祖的生活状态,实现了从物质自然回归到精神自然,由有限的人生、生命向无限的祖界、祖灵超越而获得永生,体现了对生命的终极追求。

麻山苗族史诗《亚鲁王》以开天辟地、万物形成、人类起源,文化发明为叙述线索,建构了麻山苗族先民原始思维中的宇宙三重世界。天是人类世界的超越性显现,地是人类实践的对象世界;“勒咚”是人类建构的世界,昭示了人类的起源始祖、人类社会、文化乃至灵魂的结构性显现与互为表征。麻山苗族先民从生命经验出发,将神、人、灵寓于宇宙的统一体中,人与宇宙万物同源共祖,共同流贯于“普遍生命”的和谐之流中,进而构建了兼具真善美价值的宇宙体系,体现了圆融和谐的宇宙精神。

猜你喜欢
天界苗族万物
万物皆可折
万物生
以歌为家——在沪苗族务工妇女的音乐生活
裴庄欣油画作品选
无齿之唇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假如万物会说话,绝对会把你萌化
苗族老照片
苗族芦笙制作师
漂亮的“银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