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庄头遗址与白洋淀地区史前村居生活的萌芽

2021-12-03 01:54
保定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白洋淀村居陶器

王 菁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白洋淀位于冀中平原腹地,是华北平原现存最大的常年积水湖泊,素有“北国江南”的美誉。白洋淀地区主要指环绕白洋淀的平原区域,这里地理环境优越,人类发展史也非常久远,孕育了丰富独特的历史文化,近年因雄安新区的设立更是备受社会瞩目。但是,由于资料的欠缺,人们对这一区域人类早期的历史了解不多。在这一背景下,南庄头遗址的发现颇为关键,不仅将白洋淀地区的人类历史提早至一万年以前,而且由于该遗址恰处于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关键阶段,诸多文化内容反映了一个史前新时代的来临。尤为值得关注的是,从人类社会形态发展而言,南庄头遗存显示出村居社会的萌芽状态,对于探索白洋淀地区的人类定居史、村落史等都具有重要价值。本文在考古发现及以往研究基础上,集中围绕南庄头遗址所展现的史前村居生活萌芽状态进行探讨,以期对认识白洋淀地区有关的历史社会面貌有所裨益。

一、遗址与环境背景

南庄头遗址位于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区高林村镇南庄头村东北近2公里处,地处太行山东麓、白洋淀西侧,东邻萍河,面积约2万平方米。目前对于南庄头遗址的田野考古工作主要有两次。

第一次是1986—1987年的发现与发掘。1986年4月,当地乡文化站文物普查时得知南庄头砖厂取土发现了鹿角,经县文物管理所鉴定鹿角有人工切割痕迹。文物工作人员前往南庄头调查,发现遗址。不久,保定地区文物普查队等再次调查,确认了文化层堆积,清理16平方米,出土不少兽骨、禽骨、鹿角、木炭和一些骨、角、石器以及少量陶片。1987年8月,保定地区文物管理所、北京大学考古系等联合组队,发掘45平方米,出土较多兽骨、禽骨、鹿角、蚌、螺壳、木炭、石料、树叶和种子等,以及少量陶片[1]。

根据测年结果,这一次发掘的遗存年代为距今约一万年,处于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关键阶段。发现内容对于探索华北地区农业起源、家畜饲养、陶器使用等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因而迅速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对于考古材料进行的动物遗骸鉴定[2]、14C年代测定与文化层孢粉分析[3]、石器鉴定[4]等获得的大量信息又为进一步综合认识南庄头遗址的价值提供了良好条件,有研究即根据考古发现和材料信息系统把握了南庄头遗址所展示的社会内涵[5]。

第二次是1997年7—9月的发掘。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保定市文物管理所等联合发掘400余平方米,获得了详细的地层堆积,发现沟、坑、灶等遗迹和陶片、骨、角器、木器、石制品、动物骨骼等遗物。此次发掘再次确认了南庄头新石器时代早期陶器及遗址的年代为距今1万年左右,大致明确了遗址性质与形成过程,对遗址的文化特点等也有进一步把握[6]。同样,对遗址出土动物遗存[7]、陶器烧成温度[8]、古植被和古环境[9]等进行了较详细的科学研究。学界也基于这次考古成果进一步总结有关的华北农业与陶器起源[10]乃至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11]等重大课题。

由此可见,南庄头遗址具有多方面的文化内涵和学术价值,于探索白洋淀地区史前村居生活的起源而言更几乎是唯一可凭藉的科学资料。在了解遗址概况的前提下,明晰当时的环境与生态背景对探索白洋淀史前村居生活也是必要的条件。

植物生态学表明,白洋淀地区在距今11 000至9 000年间,木本植物花粉类型和含量明显较多,松属的花粉含量最高。草本植物花粉以蒿、藜科植物的花粉为优势,有一些湿生和沼生植物花粉。此时本地属于以松为主的针阔叶混交林-草原阶段,并可能已出现湖沼环境。气候较前一阶段变得温和稍湿,降雨量有显著增加,一些低洼地形成积水或变为沼泽[12]。

这一环境状况与对南庄头遗址地层孢粉组合的分析结果基本一致。第一次的发掘材料显示,南庄头人生活的全新世初期,气候逐渐好转,生活环境较全新世之前为好,总体来说,气候仍较凉偏干。第二次的发掘材料表明,早全新世本地气候属于不稳定的升温期,这里地势开阔,有着肥美的草资源,在低洼处就有小片的湖沼,周围有灌丛及针阔叶混交林,便于食草动物生存。出土材料及实验结果皆反映出南庄头遗址具有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

环境对人类的生业方式一直具有密切的制约作用,尤其是在生产力水平较为低下的史前时期,环境变化在很大程度上催生着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适应性改变。度过寒冷的冰期之后,相对温暖的气候促使史前人类开始走出洞穴寻找更为适宜的生存环境。一万年前左右,南庄头遗址所在区域适宜的气候、合适的地理位置、开阔的地势、良好的水环境以及丰富的动植物资源等,具备了承接旧石器时代先民走向平原、进入新的历史时期的条件和禀赋。

二、南庄头先民的社会生活图景

村落在我国的发展历史很长,一般认为其形成和发展与定居的出现、农业的兴起密切相关。有学者指出,定居把人类固定在了土地之上,才有了农业的发展,反过来,农业的发展则稳定并扩大了定居生活,才有了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正是在这一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关系中,早期村落得以形成和发展[13]。南庄头遗存恰处于早期村落发生与发展的关键阶段,有一些内容反映着“村居生活”的特点,同时,又缺乏农业产生等关键问题的直接证据,总体来看,南庄头遗存所揭示的“村居生活”更像是村落的肇始期或萌芽状态,体现着明显的过渡性。如下通过考古材料简要勾勒出一些生活图景。

(一)旷野型遗址:简略的生活环境

目前发现的南庄头新石器时代早期堆积比较简单,总体看地层分布较为平稳,有一些生活迹象,主要是灰沟和用火现象。灰沟多原系自然沟,用火痕迹多系红烧土及与木炭碎屑密集分布区,有的可能是原始灶,但看不出遗迹之间明确的组合关系,也谈不上刻意的规划设计。遗物分布具有一定的聚合性,但放置散乱无规律。整个活动场所比较简单,很可能是原始人群直接在旷野上因地制宜生活,聚落的组成方式还远不能显现后期刻意规划的村落形态,属于较为粗放的旷野型遗址。这一认识亦与发掘的判断大致相同[6]。

当时人们生活的背景设施比较简单。1997年发掘的G3颇有代表性。这是一处不规则斜坡圜底状自然沟,呈西北—东南向,沟内分布许多遗物,种类有石磨盘、石磨棒,骨锥、骨镞、被切割的鹿角、破碎的动物骨骼、木炭、树枝、陶片等。由迹象来看,G3无疑是当时人们生活的重要场所,很可能进行过加工粮食、烧烤、煮食、敲骨吸髓等日常行为。G3北侧发现两处红烧土堆,其中一处含10余片陶片。红烧土堆可能就是当时人们的灶塘或原始陶窑所在。由目前发掘资料,还看不出南庄头先民比较明确的聚落规划,也没有发现房址迹象,当时的人们主要利用自然环境营造处所,房子更可能是树木、茅草、兽皮等搭建的简易性建筑。

(二)多元化生业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支撑

通过对出土遗存的考察,可以管窥南庄头社会的生业经济状况。

南庄头遗址发现石器20余件,种类有磨盘、磨棒、锤、石核、石片、石块等。其中,石磨盘、石磨棒属代表性器物,磨盘两端厚、中间薄,磨面凹陷,显示使用时间较长。一般认为石磨盘与石磨棒组合使用,其功能最初可能是碾碎采集来的坚硬果实或植物种子,体现的是采集经济的特点。该遗址出土骨器10余件,有锥、笄、镞等,另有角锥等。骨角器在南庄头遗物中比重较大,所有骨器都是利用动物肢骨切割削磨而成,有的骨镞至今仍非常锋利。骨角器应直接取材于南庄头先民所捕获的动物,反映了狩猎或渔猎业在当时具有突出地位。

采集、猎捕业的重要体现与出土的大量植物、动物遗存相一致。植物资源方面,第一次发掘发现木本花粉14个类型,半灌木和草本花粉20个类型[3],第二次发掘资料检测结果显示,具有丰富人类文化遗迹和遗物的第5文化层,以禾本科花粉占优势,其次是蒿,这里是以禾本科、蒿等组成的广阔草原[9]。从动物遗骸来看,第一次发掘发现鸡、鹤、狼、麝、马鹿、麋鹿、麅等多种野生动物,大多属鹿科动物,另有珠蚌、中华原田螺等水生动物[2]。第二次发掘所获野生动物骨骼有蚌、鱼、鳖、雉、鸟、鼠、兔、野猪、梅花鹿、小型鹿科动物、水牛等,同样以鹿科动物为主[7]。动物骨骼种类繁多,但值得注意的是,极少见到完整肢骨,大量是肢骨碎片和肢骨端头,很可能是先民敲骨吸髓的结果。不少骨骼还有烧烤痕迹[10]。

科技鉴定显示,南庄头人已开始了动物驯化。遗址出土多块犬科动物骨骼,其中有狗的标本。狗是狼驯化而来的,南庄头遗址发现的犬骨是目前所知中国最早的狗。另外,第一次发掘出土动物的鉴定还有家猪,不过这一结论在后来的研究中被否定。南庄头人是否有驯养的家猪目前尚难断定[7]。但从狗的驯化来看,南庄头社会已经有了家畜饲养。狗在当时或更多地作为狩猎伙伴等用途,但亦不能完全排除也可用于肉食。或许,家畜饲养业已是当时经济生活的一种补充。

特别引人关注的是由南庄头遗址发现引发的关于农业起源的思考。农业起源是史前考古的世界性课题,早在第一次发掘之后,就有研究综合考察南庄头古环境、古土壤、古气候及可能驯化为栽培植物花粉等,认为万年前的南庄头遗存已初具孕育我国最早农作物的基本条件[5]。这一认识符合实际。从目前资料观察,南庄头遗址亦闪现一些与农业起源可能有关的迹象,如石磨盘、石磨棒工具的突出表现,这类工具较早地出现在南庄头时期,如前所说一般认为体现的是采集农业的特点,但也应该注意到像稍晚的磁山文化时期,这类工具也用于粟作农业的加工。它们有别于旧石器时代的制作特点,可能在显示人类史进入新阶段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与原始农业的孕育有关。再比如驯化动物的出现、大量禾本科植物的存在等等,都似与农业迹象相关联。虽然南庄头遗址目前尚未发现农业存在的明确直接线索,但诚如研究所指出的那样:从其所处的自然环境及出土的其他遗物综合推断,该遗址极有可能已处于农业开始发生阶段,也就是开始驯化栽培狗尾草等植物阶段,内因与外因促成这里成为最早发生适宜旱地的粟作农业的地区[10]。

由上可知,南庄头先民不仅依赖于相对发达的采集业、狩猎与捕捞业,也产生了家畜饲养业,并可能出现了原始农业,具有浓郁的多元化经济方式,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生活来源,尤其是新兴的生业类型,是产生定居条件的重要支撑。

(三)器物与工具制作:原始家庭手工业的重要体现

从出土材料来看,南庄头人不仅具有多元化的生业经济,还有着较丰富的原始家庭手工业,集中表现在石器、骨角器、陶器等器物与工具的制作上。

人工石制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石磨盘和石磨棒,多利用自然石块进行修整,表面有很多砸击坑,磨面光滑,显示出使用时间长久的迹象。骨角器应直接取材于南庄头先民所捕猎的动物,切割削磨精细,所占比重较大,反映了狩猎或渔猎业在当时的突出地位。

陶器是南庄头社会的重要产物,历次发掘出土陶片60余件,皆碎片。抽样分析显示,陶器烧成温度不够均匀,主要在550~900℃,总体偏低温,制陶工艺处于平地堆烧阶段[8]。陶器皆夹砂陶,羼合云母、石英等,质地较为疏松。器形有口沿、器底、器腹残片,器类有罐、钵等。纹饰有绳纹、附加堆纹、刻划纹等。从陶器烧造工艺、陶系特点、器类简单等来看,南庄头陶器明显体现出原始性。不过可区分出夹砂灰陶、夹砂黄褐陶两大陶系以及有一定的纹饰内容等,又暗示南庄头陶器并非最初的陶器形态。由于缺乏完整器等,南庄头陶器的具体功用还不十分清晰。总之,南庄头陶器不仅对于探索中国陶器起源与早期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于南庄头史前社会而言,也当是原始家庭手工业的显著内容。

三、从南庄头遗存看白洋淀地区史前村居生活的萌芽

由于缺乏文献史料,白洋淀地区早期村居史面貌非常模糊,考古发现使得推进这一认识成为可能。从容城上坡[14]、易县北福地[15]等遗址发现看,白洋淀地区及邻近至迟在距今七八千年前已拥有比较规范的建立在稳定农业基础之上的村落。南庄头遗址早于这一阶段,上文内容展示出了所属社会的有限内涵,对于白洋淀地区村居史的源头追溯具有显著意义。相对于旧石器时代,南庄头社会无疑在多方面都有划时代的变革意义,而与上坡等遗存相比,南庄头社会又呈现明显的落后现象,从村落发展的历史看大概代表了白洋淀地区村居生活的萌芽阶段。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的表现。

第一,南庄头遗址具有多方面的生活场所要素,有着相对集中的人类活动空间,活动单元具有一定的完整性。两次发掘资料虽然尚未揭示出明确的房址等关键性聚落信息,但发现了多处原始灶、灰坑、灰沟等遗迹,尤其是草木炭堆积和一些灰沟残余的迹象充满了生活气息。第一次发掘出2处草木炭(灰)层,集中了炭化的树枝、树皮、红烧土、动物骨骼、石片等遗存,发掘者推测为原始居民活动的场所。第二次发掘出的灰沟显示出人类活动的痕迹,尤其是不规则斜坡圜底状G3值得关注,遗物大致分区分布,木炭渣、碎木屑密集分布区周围散落破碎的动物骨骼、鹿角、石块、陶片等,发掘者根据遗物分区情况和出土位置分析,G3是人类烧烤、煮食食物、敲骨吸髓的场所。类似这样的场景显示出人类活动空间的相对集中性,很可能当时被人们反复使用过,或许就在人们固定的居所周围,就人类的生活方式而言更指向定居。

第二,南庄头社会具有多元化的经济类型,能够给予人类相对丰富的生活资料,社会经济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一般而言,稳定的生活资料是原始村落能够产生并发展的基本条件,从前文分析来看,南庄头遗址具有复杂多样的生业经济。野生的动植物资源比较丰富,狩猎或采集业具有相对突出的地位。家猪是否出现尚待证实,但确定产生了驯化的狗,家畜饲养业可能成为当时经济生活的有益增补。目前尚难以从直接证据角度说明南庄头遗址确定产生了农业,不过正如诸多研究通过合理分析内外因条件所揭示的那样,这里极有可能已处于农业开始发生阶段,不排除将来会发现若干直接的资料信息。概而言之,多种相互补充的生计方式使得南庄头先民的生活来源具有了某种稳定性,形成了村居方式的关键前提。此外,陶器、石器、骨器等制作还显示南庄头社会有着较为丰富的原始家庭手工业,这些内容说明当时人们的生产和生活达到了一定水平,对定居具有重要影响。

第三,南庄头先民的生活特点较为明确,显示与旧石器时代人类社会迥异的同时,与后世的村居生活具有较强的连续性。旧石器时代经过漫长的发展至旧石器时代晚期,人们获得生活资料的来源较广,不仅在陆地狩猎和采集,还向水域索取生活资料,在水域捕捞鱼类和软体动物。这一时期人们除以洞穴作为居所外,还在平地上建造房屋居住[16],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与新石器时代早期社会形态的相似性,但总体来讲,旧石器时代属于攫取性经济,这是与新石器时代最显著的区别。南庄头遗存呈现的情形表明其已经处于原始农业的孕育或发生阶段,开始了动物驯化,发明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陶器,使用磨制石器从事生产,生计方式更为多样,并且原始家庭手工业较为复杂,原始居民活动的生活场所内涵丰富,这些内容均显示出相对旧石器时代的进步性,而与其后新石器时代中期磁山文化、裴李岗文化等农业社会所展示的内容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以上分析说明,南庄头遗址是一次难得的考古发现,不仅是北方地区新石器时代考古的重大突破,从区域历史文化角度看,更是展示出万年前白洋淀地区村落和定居史的萌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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