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与方文交游述论

2023-03-13 01:01王洁琼
黄山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桐城诗学

王洁琼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011)

潘江(1619—1702 年)与方文(1612—1669 年)是明清之际桐城诗坛的代表人物。潘江,字蜀藻,号木厓。潘江平生以著述娱志,其作品文体广泛,涉及赋、诗、词、古文等,有《木厓集》《木厓续集》《木厓文集》《龙眠风雅》等著作传世。马其昶称其“主盟坛席者三十余年”[1]。方文,字尔止,号嵞山。方文一生工于诗歌,所作之诗不下6000首,今存《嵞山集》21 卷。其诗时人评价甚高,钱谦益评嵞山诗:“波澜独老成,健笔自抖擞。”[2]

潘江与方文均为桐城人,又有姻亲关系,加之年龄相近,同好诗学,二人可能相识甚早。有说法认为潘江、方文二人相交于清顺治三年(1646 年),马之瑛招潘江、方文小集谈诗①。但查阅二人诗集可知,潘江与方文在明亡前就已有交集。潘江有诗《深秋雨夜有怀方尔止石庄》:

负郭山庄半草莱,十年前此读书来。

于今老大重经过,多少沧桑亦可知。[3]

按诗集编年,这首诗所作时间不晚于顺治十年(1653 年),诗中所说“十年前”即为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左右。

关于潘江、方文两人的交游情况,目前学界虽有关注,但详细论述者较少②。潘江和方文有着数十年的情谊,不仅是同乡之交,更是诗学挚友。二人有着相似的诗学爱好,在诗文创作方面互动颇繁,共同引领了清初桐城诗坛的宗白风气。考述潘江和方文的交游情况,有利于加深对潘江、方文二人的了解,对清初桐城乃至全国的诗学风尚也会有更清晰的认识。

一、桐城相聚,论诗会友(1646—1656年)

诗学交流是潘江与方文最普遍的交往方式之一,二人在桐城期间时常小聚谈诗、切磋诗艺。顺治三年春,方文应马之瑛的邀请,与潘江小集谈诗。马之瑛也为桐城人,与潘江、方文二人交情深厚。其时,三人都在桐城,方文即将前往吴中。马之瑛此次招二人相聚,既是谈诗理,也是送离别。马之瑛有诗:

已作河梁别,还从掷果车。

避兵舟暂舣,卜妾揥方加。

吾党多高步,初唐几大家。

空檐风动烛,寒色上梅花。[4]

方文亦有诗云及:“兰陵美酒期君醉,莫误春风听早莺。”[5]足见会聚之愉快。顺治九年(1652年)秋季,方文移家枞川。是年九月,方文自枞川入城,与陈式相约,夜集潘江石经斋处。三人畅谈诗学直至夜阑,方文作《潘蜀藻招同陈二如夜集有赠》:

吾乡诗学自纷纭,古义深求在两君。

注就杜陵真一绝,吟成白傅浑无分。[5]308-309

方文认为桐城诗学虽纷纭复杂,但细究诗学源流,多出杜甫、白居易两位先贤。陈式平生酷嗜杜甫,善注杜甫诗,成就甚多。潘江则少慕白居易,作品中拟长庆体诗众多。二人是桐城学杜宗白的翘楚。陈式亦有诗记录当时聚会情形:

诗朋已作经年别,高兴何妨与夜阑。

灯照黄花秋悄悄,席移翠竹影竿竿。[4]3879

可见三人相见之愉悦以及论诗之沉浸。同年十一月,潘江仍居桐城。方文前往庐山,与方以智相聚。后方文独留庐山,遍览胜迹,作《庐山诗》36首,描述庐山各处美景以及相关的历史文化、名人事迹等,并寄诗潘江。潘江读后,赋诗相酬答。

一胜为一记,一记为缀一诗。

诗凡三十六,皆成绝妙辞。

……

篇篇皆实录,句句有余姿。

能令后来者,开卷不停披。

何必履其境,一览如列眉。

信是江山秀,足为文人资。

匡阜助峰峦,湓水荡涟漪。

岂如君所思,乃在晋宋时。

缅彼陶靖节,生长此江湄。

柴桑古村落,栗里旧茅茨。

醉石逸兴在,书院芳名垂。

平生读其诗,望古有同悲。

况今旧游地,能勿增怀思。

……

岂如君今日,才德无不宜。

在晋惟陶潜,在宋惟朱熹。

异时庐山下,合勒三贤碑。[3]45

诗歌先是列举方文所写庐山胜迹,赞其庐山诗写景细致、精妙无双,读之令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后指出方文此诗不仅是山水佳作,更蕴含了方文个人的情绪感慨,尤其是诗中多次所思的陶渊明,更是表达着方文浓厚的情思。最后将方文与陶渊明、朱熹并举,赞其才德兼备。

顺治十年秋,方文自枞川入城。潘江再招方文、方里小集,谈论香山诗。方文作《秋日归里饮潘蜀藻茅堂,谈香山诗甚快有赠,并示从弟井公》一诗:

野老攻诗二十年,诗中警句亦流传。

贪看酷嗜无如尔,短讽长吟不论篇。

自是性情真契合,岂因朋好故周旋。

往时刻画杜工部,近日沉酣白乐天。

异地何曾相告语,同心不觉自钻研。

君才通敏摹多似,我笔粗疏恨未工。

别去乾坤谁解此,归来闾里特欢然。

……

今宵偶聚黄花下,古调高歌翠竹边。

长庆风光俱在眼,香山胎骨本来仙。

三人咏叹知非苟,白遍过从期莫愆。

只恐浮踪犹未定,明朝又泛五湖船。[5]370

潘江与方文因性情契合而感情日益深厚,相同的诗学观念则让二人之间更添默契。潘江、方文二人时常身处异地,对彼此的诗学嗜好不甚了解。但此次雅集,双方达成了宗白的共识,并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顺治十二年(1655 年)春,方文借览戴重《河邨集》。戴重为明末清初义士,清军南下湖州之际,加入太湖义族。后中箭受伤,作绝命诗15 首,绝食而死。《河邨集》由其子戴移孝、本孝辑录,张自烈梓刻。戴重以死殉国,其诗作也在遗民之间广为流传。方文有诗:

我友河邨没数年,时时梦见似生前。

只愁遗稿乱兵失,稍喜承家二子贤。

闻道祝生归有句,知为张老刻成编。

春宵借去寒窗读,月落鸡鸣尚未眠。[5]338

方文与戴重相识已久,是多年好友。戴重去世后,方文恐其诗集已于战乱中遗失,后知诗集已被刊刻出来,连向友人借阅。方文得此集后,欣喜不已,味咏不辍。同方文一样,潘江对戴重的《河邨集》早已心向往之。曾委托好友方里寻觅全集未果。得知方文有此集,潘江向其借观批阅,其诗《题河邨集后》:

借向高人手自披,多删欢乐少删悲。

如何最是难删处,读至终篇绝命辞。

春宵细雨挑灯录,似觉空中闻鬼哭。

从此萧斋痛饮时,将来当做离骚读。

……[3]237

潘江读后对戴诗表达的深沉爱国情感慨万千。

除了上述的诗学交流,潘江与方文在桐城时,还常与友人雅集唱酬,饮酒赋诗。顺治十年秋,方文入城,与潘江、左国斌同登北山。左国斌,字子兼,桐城人,左光斗之侄,与潘江、方文二人皆为旧识。是时,三人相约已久,适逢秋雨停歇,凉爽宜人,是登山赏秋的好天气。方文作诗:

一秋风雨不曾晴,邀我看山期屡更。

昨夜新霜铺屋瓦,今朝爽气出岑城。[5]322

是年九月,曾灿到桐城。曾灿,字青藜,号止山,江西宁都人。曾灿少时身负壮志,曾与父亲同上战场。入清后为避祸乱,落发为僧。曾灿来桐城时,正着僧服行游。潘江、方文偕龙眠诸名士与其定交,唱和数日。方文诗《喜曾止山见访》:

烽火一年无远信,蒲团九月到荒城。

中宵细雨愁方剧,况听霜风白雁声。[5]323

方文与曾灿哥哥曾畹相交已久。“烽火一年无远信”即指曾畹去秦一年杳无音信,令人担忧。而曾灿的来访让方文欣喜不已。十六日,曾灿离开桐城,欲作庐山游。潘江同方文又偕诸子送别。后曾灿因侯晤钱澄之,至冬始往庐山。潘江有诗云:

鸿雁声中诗思苦,芦花丛里客帆轻。

分明路指江乡去,却不还家何处行?[3]174

顺治十一年(1654 年)冬,孙枝蔚来桐城。孙枝蔚,字叔发,号豹人,陕西三原人。清兵入城后,移家扬州。孙枝蔚此行来桐城,是为访其妻叔石朗,石朗时为桐城县令。孙枝蔚寓住黄公祠,潘江同方文偕左国棅、左国鼎、李延寿等人拜访相见。众人意趣相投,相谈甚欢,纷纷作诗唱酬,“名将遗祠留客住,骚人比屋和诗忙。”[6]潘江有诗忆及当日唱和情景:

赠我以长句,投我以华笺。

同游二三子,唱和辄连篇。

君独追古调,不与众争妍。[3]50

方文亦有诗抒发内心喜悦:“冬晴正曝寒檐日,巷僻俄惊重客车。”[5]337严冬雪季,天气放晴,朋友的到来更添明媚,欣悦之情跃然纸上。是年十二月,方文同潘江、左国棅等诸友于黄公祠,饯送孙枝蔚归扬州。潘江以诗表达惜别时的难舍之情:

君行挂征帆,言归及残年。

冷冷扬子水,漠漠广陵烟。

所思不可见,此意谁能传。[3]50

方文亦有诗赠别:

霜江挂席南风正,算尔归于祀灶前。

在路想因寻旧雨,到家闻已入新年。[5]344

顺治十二年,杜恒灿作江北游。七月,抵达桐城。杜恒灿,字杜若,号苍舒,陕西三原人。杜恒灿来桐城后,潘江同方文、钱澄之、左国棅与之相交唱合。随后,又送其游扬州。方文作诗《七夕立秋,饮杜杜若寓中,限秋字》:

解鞍歇荒祠,祠接城西楼。

……

君子不苟合,独与吾党求。

……

自言三五后,澄江掉扁舟。

嘉会不可长,离别令人愁。

惟应及玆月,夜夜共绸缪。[5]66

潘江也有诗:

怀归莫作蒪鲈思,怅别休因牛女悲。

且共醉歌茅屋下,桐踈荷密竹参差。[3]177

劝慰杜恒灿与其沉湎于思乡之痛中,不如饮酒醉歌,放旷达观。是年秋季,范又蠡自望江漳湖来桐城。范又蠡,字小范,怀宁人,与桐城潘江、方文、钱澄之等人都交情甚笃。范又蠡抵达桐城后,潘江与方文、祝褀争相邀约。众人相聚一堂,把酒言欢:

百里星文今夜聚,十年湖海此心同。

贫家佐饮罗山菓,狂客歌诗和砌虫。[7]

未几,范又蠡又返漳湖。方文作诗送别:

肩舆卅里到沙头,月白湖平好放舟。

临出东门更惆怅,龙眠在眼不曾游。[5]412

表达送别友人的不舍之情。

二、异地相逢,互励互勉(1660—1666年)

顺治十七年(1660 年)夏,潘江游徐州,拜谒李溉林、王吉士等人。是年六月,潘江同乡好友方兆及由刑部郎中迁出,任济宁兵河道佥事。潘江客寓徐州期间,即收到方兆及的入幕邀请。为谋生计,潘江于秋季北上,辅佐方兆及治兵济上。十月,方文自南京往永年,拜访余维枢。过济宁时,与潘江、方兆及会面。方文有诗《济宁署中喜遇潘蜀藻》:

潘生才大今诗伯,岂肯容容守田宅。

所以去年客彭城,今年又作任城客。

霜鸿刷羽凌高秋,不为区区稻梁谋。

平生雅尚在山水,阙里岱宗寻胜游。

独怜官舍关防好,那能率意恣幽讨。

吟鞭直待杏花时,南归方刻徐兖草。[8]

与潘江小聚之后,方文又将前往兖州。潘江作诗送别:

淮西山人工诗篇,东南西北年复年。

问君底事游弗倦,只为青山无买钱。

中秋归自兖州署,孟冬复出何匆遽。

朅来才登太白楼,挥鞭又向兖州去。

君有故人余中台,政声流溢洺河隈。

将往从之道修阻,且经李署倾尊罍。

秦淮渡口青溪曲,梅花新酿盈尊绿。

哺雏轩里抱雏人,望尔归来早种玉。[3]92

潘江和方文入清后都未入仕途,又逢乱世,常有生活困苦之时。因此需行走各地,游幕旅食。此次相遇就为在外游历之时,二人不免产生惺惺相惜、互相勉励之情。

康熙二年(1663 年)夏,潘江与方文二人在常州再次相逢。是时,潘江出门游历,经南京、镇江抵达常州。潘江在常州居住多时,期间常与李研斋、杨静山、董文友等好友相唱和。同年五月,方文作常熟之行,拜访钱谦益、钱龙惕、钱曾等人。后于六月返南京,途经常州。方文抵常州时,适逢潘江拜访常州推官毕忠吉。听闻方文至常州访其寓斋,潘江未等宴席结束,即返回住处。好友相见,分外喜悦:

凉月窥檐隙,深杯恋夜分。

却嫌河朔饮,丝管太纷纷。[3]132

二人彻夜酣谈,一宿而别。至于夜谈的内容,潘江诗中也有提及,其诗《尔止为言虞山先生垂注不置感赋》:

当代推词宿,虞山硕果遗。

文澜《有学集》,史笔《列朝诗》。

老我同颜驷,劳君说项斯。

代兴吾岂敢,或可奉槃匜。[3]133

潘江与方文酣谈竟夕,谈及钱谦益诗文作品,方文大为称颂。《有学集》文采斐然,气势出众。《列朝诗选》更是有史家风范。潘江在诗中还提到,方文向钱谦益荐其诗作十数篇。钱谦益编有《吾炙集》,收录同时代文人诗作,方文向钱谦益推荐潘江诗歌或与此集有关。钱谦益曾选方文诗集于其中,“定点《嵞山诗》一卷,贮《吾炙集》中”[2]904。但今存《吾炙集》,未见《嵞山诗》,大概是未刊印或是已轶失。而潘江诗也未见其中,不知是未入选还是已散失。但方文对潘江诗作的极力推荐,可见其对潘江的认同和推崇。

明亡后,潘江仍在继续应试。因举业之事,潘江与方文在南京有过几次相聚。方文于顺治十六年(1659 年)四月,置家南京桃叶渡东宋家园,堂名怀溉,轩曰哺雏,其晚年一直居游于此。潘江每逢乡试来南京,便会来怀溉堂拜访方文:

三年来一度,来必上君堂。

怀溉人何在,哺雏意未忘。[3]133

康熙二年七月,潘江应乡试至南京。秋季,陈维崧、张英、董以宁等人应乡试,见访方文草堂。方文偕潘江等人与之相唱合,潘江有诗:

风廻竹叶乱,雨过袷衣凉。

满壁梅花影,深怀坐夕阳。[3]133

康熙五年(1666 年)七月,潘江再次往南京应试。是时,方文欲作闽粤游,未果。闻潘江至,方文招集程澎、周在浚、王概等人泛舟秦淮。方文有诗:

今年三伏苦无雨,七月终旬犹酷暑。

柴门仓猝来旧交,草舍炎蒸愧鸡黍。

因呼野艇泛青溪,恰喜凉风生远渚。

虽无苏小凭红栏,尚有何戡歌白纻。

兴怀往事不胜情,欲展愁眉向谁语。

我甘瓢笠老渔矶,君望烟霄合鹏举。[8]1077

三、悲思亡友,遥赋诗歌(1669—1702年)

康熙八年(1669 年)秋,方文过芜阴时病卒,终年58 岁。潘江、方文二人自康熙五年的秦淮一别后,再未相见。好友的遽然离世,让潘江悲痛不已,作《彼桂》八章祭之:

彼桂之芳,勿戕其叶。

之子出游,殡于江湄。

彼桂之芳,勿翦其叶。

之子出游,殡于江渫。[3]14

方文殁去数日后,其降乩诗在芜湖盛传。据潘江《跋嵞山续集后》诗序可知事情原委,方文去世后,有人请乩卜之术,得方文降,问其冥府事皆不作答,唯题诗一首:

平生诗酒是生涯,老死江干不忆家。

自入黄泉无所见,冥官犹戴旧乌纱。[9]

他便掷笔而逝。方文“自述”一生放浪诗酒,对生死坦然受之。自己现已身处黄泉,庆幸所见冥官仍着汉官的服饰。此降乩诗虽是他人附会之作,但亦体现了方文对故国的缅怀之情。潘江听闻此事后,不禁吟叹:

浪游踪迹总天涯,客死江湖即我家。

知尔心憎武灵服,喜从冥府见乌纱。[9]42

再次道出了方文坚定不移的遗民信念。

方文去世后,诗集由其婿王概整理、刊刻。康熙十四年(1675 年),潘江因编撰《龙眠风雅》之需,屡致书王概索方文壬寅以后诗作,得赠王概手抄《徐兖草》。观方文诗集,潘江有感赋诗:“风雅一灯在嵞山,皇天不慭遗一老。”[3]112《龙眠风雅》以“风雅”作为操选之旨,潘江认为方文诗歌就极具风雅之姿,因此竭力搜集其诗作。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王概始刻《嵞山续集》5卷:

今年春,概卧疾旬月,重念先君坠言,乃质衣减食,竭蹶从事,先梓壬寅以讫己酉之诗行,将次举全集,是则遵其旧标曰《嵞山续集》。[8]917

康熙二十九年(1690 年),王概将《嵞山续集》赠与潘江。潘江得观《嵞山续集》,并作酬赠诗表达谢意:

吏部上章烧佛骨,拾遗抗疏却沉香。

两公风义成冰玉,一代诗文赖表章。

每惜嵞山无嗣子,谁知天壤有王郎。

捐资更欲刊全集,李汉焉能独擅场。[9]424

李汉早年师从韩愈,韩愈甚爱重,将女儿嫁给他。韩愈殁后,李汉理其文稿,流行于世。潘江以王概比李汉,赞叹其为刊刻方文诗集尽心尽力。同年,潘江又为《嵞山续集》做跋:

有明著作最权奇,熙甫文章尔止诗。

淡处尽教耐思索,太羹元酒少人知。

龙眠风雅广搜罗,惜载嵞山诗不多。

倘得尽刊前后集,流传远近更如何。

李锦唐瓢委蠹虫,一朝传播始江东。

元来思肖无佳壻,祗合沉埋眢井中。[9]

潘江称赞方文诗歌就如同归有光的古文,淡不可及又耐人寻味,为明代文坛的奇作。但遗憾这样质朴古雅的诗歌知者不多。幸有王概整理梓刻,不让诗集湮没在历史中。同时潘江还赠书王概,鼓励他梓刻全集,“予曾赠书贾其勇,果搜名山发石渠”[9]454。而后,王概又刻《嵞山集》12 卷、《四游草》4 卷,至康熙三十一年(1692 年),其所刻嵞山诗31 卷全部完成[10]。是年,齐方升自南京回到桐城,携王概所刊刻的《嵞山全集》予潘江。潘江得诗集后,喜不自胜,阅读不辍。

家人怪予何事喜,如游久别佳山水。

又如良友乍归来,推襟送抱情难已。

两目昏瞀趣剪灯,且读且饮读不止。

把酒遥酹呼先生,千首诗传不死矣。[9]454

方文生前有诗《陆放翁集有“身后人传千首诗”之句,予乐而赋之》[5]267。陆游一生著述丰富,存诗9000 多首。方文常诵陆游“身后人传千首诗”之句,盼望自己能如同陆游,诗存千首,流传后世,这样就心满意足。潘江边读诗边以酒告慰方文,人已逝世,但诗作能永恒流传。

在方文殁去多年后,潘江仍以诗寄托对好友的思念之情。其诗《梦尔止忆之》:

少微星陨已多年,梦里谁将姓字传。

老杜飘零诗是史,青莲谪去酒为仙。

家无可破因贫免,途有时穷仗友贤。

闻道宋园今易主,梅花满壁起寒烟。[9]383

这首诗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方文去世已15年。潘江仍在梦中忆起方文,二人的情谊可见一斑。想到方文南京旧居宋家园今已易主,斯人已逝,物是人非,悲凉之情油然而生。又有一诗:

开卷重吟祖道诗,山楼粉堞尚巍巍。

七人宾主俱黄土,卅载升沉总白衣。

交态一时尚缱绻,音容今日亦依稀。

惟余一老思前事,说与孙雏泪独挥。[9]475

潘江在病中偶读旧诗,忆起30年前,同方文一起饯送好友归乡。昔日情景依稀可记,但好友已归黄土。如今剩自己一人,只能将往事说与儿孙听。诗篇读罢,令人心伤。潘江晚年时,为追忆昔日知己,作《思旧诗》19首。其中《方山人尔止》即为追思方文所作,“尔止一布衣,盛名溢寰宇。天步忽已移,隐居乐环堵。……载诵嵞山集,风雅今谁生。”[9]486诗中忆及方文生平,赞其性情高洁,淡泊名利。

四、潘江与方文交游的影响

(一)对其自身的影响

潘江与方文相交数十年,频繁的交游唱和活动,让二人加深了对彼此诗歌的了解和认同,进而影响诗学创作。潘江诗宗白居易,诗风明畅通俗,语言平白浅切,关注现实,强调讽喻,具有鲜明的白诗风格。其诗集中拟白居易诗众多,“世或奉为长庆体,弗辞也。”[3]2如《读香山诗十韵》《偶吟白诗柬许绥人》《读白诗》《秋夜吟白傅诗辱江向若先辈以诗见投》等都表达了对白居易诗的向往。方文作诗早年学杜甫,多沉郁之作。后学白居易,诗风质朴平淡。正如他在诗中所说,“往日刻画杜工部,近日沉酣白乐天”“有唐诗人累千百,我独诗承杜与白”[8]917。在长期的交往中,潘江与方文对彼此的诗学爱好逐渐了然于心。潘江诗歌《方尔止以嵞山集见示赋赠》:

知君言行古为师,诗亦前贤杜白诗。

声律苦吟非一日,勋名强仕却何时。

杜虽不第官犹贵,白纵无儿福已奇。

岂有同生壬子岁,穷于工部及分司。[3]171

该诗指出方文诗歌兼有杜白二诗的特质,以及作诗重视苦吟。方文亦在诗中说起潘江学长庆体最肖。基于对双方诗歌的了解,潘江、方文二人时常表露出对彼此诗歌的赞赏。潘江平生耽嗜风雅,所辑录的《龙眠风雅》收入嵞山诗多达230 首,可见对方文诗作的推重。潘江也常在诗中赞许方文诗作“嵞山先生诗最富,口摹心追怕恐后”[9]454。方文论及桐城风雅时,亦称赞潘江诗歌是“东南之美”[3]1。

在这种互相唱酬、推崇的环境下,潘江、方文二人的诗学创作难免会受到对方的影响。潘江年少时,就倾慕白居易诗:

吾爱白傅诗,闲淡有高致。

本不好艰深,亦不求工致。

唯取口头言,写我心中事。

所以历少壮,至老更无易。[3]46

而方文追慕白居易时间较晚,“成为遗民后,专学白居易,明白如话,长于叙事。”[5]11《初度诗怀》云:

昔闻杜陵叟,降生乃壬子。

厥后香山诗,生年亦复尔。

相去六十载,英名千古峙。

我幸生同庚,性情复相似。

酷嗜二公诗,诗成差可拟。[5]33

这首诗作于顺治八年(1651 年),方文40 岁生日。可知最晚在顺治八年,方文已在创作上有意识地学习白居易了。由此可见,方文后期的宗白诗风,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潘江的影响。反之,方文的诗歌也促进了潘江的诗学创作。如潘江有诗《嵞山先生有句云“万劫不烧惟富贵,五伦最假是君臣。”予更取其意而反之戏作一绝》:

五伦不假是夫妇,万劫易烧是茅草。

古今那有易妻事,只有贵来合易交。[9]455

这首诗化用方文诗歌《舟中有感》,原诗:

旧京宫阙已成尘,宝马雕鞍日日新。

万劫不烧惟富贵,五伦最假是君臣。

诗书无恙种先绝,仁义何知利独亲。

三百年来空养士,野人痛苦大江滨。[5]253

意为控诉仕新朝的贰臣,表达对亡国的哀思。潘江戏作诗则将君臣关系改为夫妇之情,表达世态的炎凉以及人情的淡泊。

潘江和方文的交游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潘江的隐逸之志。方文是清初遗民诗人,终生都在坚守遗民气节。方文生于万历四十年(1612 年),明亡时33 岁。明亡后,方文便放弃生员身份,不再参加科举。此后,方文便一直以遗民自居,甘愿隐逸。作为一个遗民诗人,方文的诗歌中时常流露出对故国的思念以及对新朝的蔑视。如每年的三月十九,方文都要祭拜亡君,以示不忘故国:

野老难忘故国恩,年年恸哭向江门。

南徐郭外三停棹,北固山头独怆魂。[8]831

屈指五十载,又见此精灵。

野夫妄猜度,我老难为听。[8]647

方文观五十年一遇的异象,希望清朝就此覆灭。诸如此类的诗句在方文诗集中不胜枚举。潘江观阅方文诗篇,对其诗中表现出来的情思深有感悟,“从此铁函《心史》出,长与清碧《谷音》垂”[9]454。《心史》是南宋遗民郑思肖的作品,书中记述了南宋灭亡、元朝兴起等30 余年的史事。《谷音》由元朝杜本编纂,记录宋末30 位遗民的诗歌,共101 首。这两部著作是南宋遗民作品的典范。潘江认为《嵞山集》可比肩《心史》《谷音》,是对方文诗中的遗民情感及其遗民身份的高度认同。此外,潘江还多次写诗赞叹方文的气节,“龙眠巨室推桂林,文章节义世所钦”[3]82“先世受圃恩,不忍背父祖”[9]468。潘江称赞方文能承祖辈遗志,入清后守节不移。

与方文不同,明亡后潘江仍继续参加科考。但潘江坚持科考,在一定程度上是无奈之举。其诗集中有“予亦雅志在蕨薇,其如孤子孀亲情依依”[3]82“三年须一道,为劝老亲餐”[3]133“捧檄终奚补?移文实始基”[9]279等诗句,好友范又蠡《皖上逢潘蜀藻感赋》中亦有“闻君欣捧檄,知为老亲牵”[4]4576之句。可知明亡后,潘江虽有归隐之愿,但迫于长辈之命以及生计之虑,仍继续应试。方文对潘江屡试新朝颇有微辞,“许我结渔樵,嫌我攻训诂”[9]468。以此推测,方文与潘江探讨过归隐和出仕的问题,还曾相约一同隐居。在与方文的交游诗中,潘江也时常显露出慕隐情结。如《雨中喜方尔止见过,即留同方尔从、井公、左子兼夏日小酌》一诗:

匡阜饶奇秀,登临夙所期。

因君有诗话,使我益怀思。

薄俗争何益,浮名说亦痴。

山灵应不妒,携手问东篱。[3]121

方文曾登庐山,作《庐山诗》36 首,并寄赠潘江。因读方文诗歌,潘江思绪万千。世间的薄俗、浮名都是不值得留恋的,甚至萌生了同陶潜一样幽居的念头。受方文等遗民好友的影响,并有感于世事浮沉、现实无奈,潘江渐生隐居山林的念头。

余穷于天下久矣,处静以窥动,居逸以观劳,而世道之升降已不知其几变也。从事行迹之末,与人世角逐,争一旦之荣利,吾不安焉。谢绝人世,托迹林壑,而力不能买山以隐,每望龙眠诸峰在烟云缥缈之间,未尝不神往也。[9]262

后便于桐城北邑古塘边筑河墅,河墅建成之后,潘江大部分时间都居住于此。康熙十八年(1679 年)朝廷诏举博学鸿儒,潘江以母老辞。康熙十九年(1680 年)、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朝廷两征遗逸,潘江皆托病不出,并赋诗“肯学铁崖轻一出,任他宣去任他还”[9]327表明自己的隐逸之志。

(二)对桐城诗坛的影响

潘江和方文作为明清之际桐城宗白诗人的代表,二人之间的交往,对清初桐城诗风的转换产生了重要推动作用。顺治九年左右,潘江在桐城首倡长庆体。“先是壬辰、癸巳之交,余倡为长庆体。”[4]4462后潘江两次与方文、陈式、方里等人共谈白居易诗,交流彼此的诗学思想,“注就杜陵真一绝,吟成白傅浑无分”[5]308-309“长庆风光俱在眼,香山胎骨本来仙”[5]370。顺治十三年(1656 年)左右,潘江再次向方文、许来惠提及效白这一主张。许来惠为《木厓集》作序云:

犹记廿年前,蜀藻翻阅唐人篇什,一日谓余与嵞山方子曰:“长庆如元微之、白乐天舒写性灵,钧陶物类,言人之所不能言,如人所欲言,极有唐诗人之变化,不可以洗近日词家之饾饤、窠臼乎?”时嵞山与余亟是其言。[3]6

潘江提议以白居易平易率真的诗风,挽乡人作诗堆砌、模拟的风气,得到了方文、许来惠的认同。

潘江向方文等人倡导宗白风尚的主要原因即为矫同乡人作诗之弊病。潘江《许来惠小传》:

先是壬辰、癸巳之交,余倡为长庆体。盖力惩里人学竟陵则近寒瘦,效王、李则患郛郭,而思以矫枉。[4]4462

竟陵派、七子派是明代中后期重要诗学流派,在当时有广泛影响,追随者甚多,“近代学诗,非七子则竟陵耳”[11]。桐城诗人作诗亦受到这些诗派的影响,尤其是竟陵派。如张秉文“诗歌清逸幽远,与竟陵钟退古、会稽陆景邺相唱合”[4]497。方以智少时“性好为诗歌,悼挽钟、谭,追复骚雅,殊自任也”[12]。姚孙森作诗也是“初学竟陵”[4]1787。但及至明末清初,竟陵派被大肆批评,甚至背上了“诗坛妖孽”“亡国之兆”的骂名。方文在与友人谈诗时,也多次提及对竟陵诗风的不满。如方文曾与钱龙惕共论诗史,嗤点钟谭,“发挥杜陵自然义,嗤点《诗归》纰缪旨”[13]。与王望如谈诗时,方文责难诗坛竞相效仿竟陵的风气,“字句钟谭今不少,沈耽杜白古来难”[5]347。潘江则直接针对乡人学诗的现象提出了批评,他认为竟陵派为避俚俗而倡幽深孤峭,容易陷入寒瘦晦涩的窠臼。对以王世贞、李攀龙为代表的后七子,潘江更是持批判态度,其诗《与方直之论诗》云:

玄风渺难攀,嗣徽唯王李。

奈何后来人,翩然饰容止。

钟谭固为非,王李未能是。

所以畅微言,努力追正始。[4]44

该诗指出王世贞、李攀龙二人的诗学风格虽然直承前七子,但却过多地沉迷于模拟之风。其诗作“患郛郭”的弊病,正是因为注重模拟,关注外在而忽视了根本。

潘江、方文对宗白诗风的执着追求,对桐城文人的诗歌创作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从“吾乡诗人何累累、凤跃龙翔不一体。近日流风宗乐天,往时沉郁追子美”[4]2417中可见桐城诗风的转换。如潘仁树深受其父亲潘江的影响,其诗《读白氏长庆集》:

架上唐诗多,吾独推白傅。

语人淡味弥永,辞直意微露。

深得风人旨,足砭雕虫痼。

……

今玆承庭训,益用惬素慕。

何必效世人,絺章复绘句?[4]3206

潘仁树幼承庭训,好读白诗。他认为白诗文辞质朴直露,诗风平淡自然,深得风人之旨。另有马孝思素慕白诗:

我闻香山集,流传至鸡林。

其国酬诗价,一首百黄金。

爱才有同志,岂分古与今?

素心亦慕之,无从取次吟。[4]2627

对白居易诗给予高度评价。徐世昌道:“《赖古居诗话》谓《屏山香草》源出香山,在先辈中与嵞山最近,盖翁婿论诗,甚相契合也。”[14]马孝思作诗源出香山,就极有可能受到方文的影响。此外,还有张英、戴名世、姚文然、姚文爕等文人在潘江和方文的影响下对白诗也是日渐推崇③。

五、结 语

明末清初之际,政权更替,社会动荡不安。当时的文人士子,或为挽救国家而四处奔波,或干谒漫游,或仕进游幕,有交集者众多。潘江和方文的交游正是当时文人交游的一个缩影。潘江与方文年龄相近,性情相契,意趣相投,促使二人逐渐成为彼此的挚交密友。潘江、方文在诗歌创作方面宗旨相似,诗学各有所长。他们之间的深厚交谊,促进了彼此的诗学创作。二人所倡导的宗白诗风对其周围的友人以及当时的桐城诗坛都产生了影响,甚至对后来桐城诗派的诗学创作和诗学理论都有着启迪作用。

注释:

①如方乐安《清初诗坛嵞山体研究》(中南民族大学,2019年)、姜杨《方文及其诗歌研究》(西北师范大学,2017 年)等论文认为潘江、方文二人相交于顺治三年春。

②关于潘江和方文两人交游方面的研究,详细阐述者较少。李圣华《方文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年版)对方文生平作了详细梳理,其中有提及方文与潘江的交往经过。黄丹丹《潘江及其诗文研究》(安庆师范大学,2016年)、贾菲菲《清初遗民诗人方文及其〈嵞山集〉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17 年)、姜杨《方文及其诗歌研究》、方乐安《清初诗坛嵞山体研究》、刘梦思《方文“嵞山体”与明清之际“诗史”观研究》(上海外国语大学,2019 年)等学位论文对潘江、方文各自的交游情况进行了大致梳理,并未深入全面的探讨。此外,还有三篇期刊论文就潘江、方文与其他人的交游情况展开了论述。田维昶《邢昉、方文交游考略》(《青年文学家》,2009 年第2 期)就邢昉、方文二人的交往进行了再现和梳理。章建文《张英与潘江交往论述》[《安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一文详细论说了张英与潘江交游的过程以及两人文学思想的交融。薛习《顾梦游与方文交游考论》(《北方文学》,2016年第11期)侧重于讲述方文与顾梦游两人性情旨趣、生平交游情况。

③参见章建文《张英与清初桐城的崇白效白之风》(《社会科学论坛》,2017 年第4 期),对清初桐城诗人的宗白情况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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