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生态批评下的《树语》非人类叙事分析

2023-03-13 01:01
黄山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鲍尔斯非人类树木

周 宸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一、引 言

《树语》(The Overstory①)是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1957—)于20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先后斩获了普利策文学奖、福克纳文学奖、布克奖、意大利雷佐里外国小说奖、美国国际笔会卓越文学奖、美国艺术文学院豪威尔斯奖等多项大奖。《树语》以树木为中心意象,讲述了发生在树木周围的人类与非人类的故事。罗兰巴特认为:“叙事是与人类历史本身共同产生的;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也从来不曾存在过没有叙事的民族;所有阶级、所有人类集团,都有自己的叙事作品,而且这些叙事作品经常为具有不同的乃至对立的文化素养的人所共同享受。”[1]人类具有叙事能力,由人类展开的叙事集中于人物、身份、行动,这些故事构成了文本的基本框架。然而,纵观人类文化长廊会发现,故事不止于人类,非人类也拥有自身的故事。如人类文明早期神话故事中的神人鬼怪故事、现代科幻小说中的机器人故事、现代小说中的变形故事等。非人类故事从人类文化起源之初就存在,只是一直处于文学发展的边缘。直到物质生态批评的兴起,这一局面才得以改变。

二、物质生态批评

自工业革命发展以来,人类面临着越来越严重的环境问题和伦理问题,随着人类生存危机越演越烈,引发了人类对“物人关系”的思考。学者不仅从科学角度展开物质力量的研究,还将其作为重新思考人与物质世界关系的新力量纳入人文社科领域。2012 年格雷厄姆·哈曼正式提出“客体导向文学”迎来了物质主义进入文学的新时代。物质主义与文学的交汇推动了生态批评的第四次浪潮。“生态批评”由威廉·鲁克尔特(William Rueckert)于1978 年提出[2],走过了第一波浪潮的荒野描写、第二波浪潮的环境正义书写及第三浪潮的跨民族、国家差异探索人类经验,迎来了生态物质研究的第四波浪潮。生态物质批评吸收了物质主义对物质的认识及其施事能力的论述,将物质现实与文化话语建构相融合,致力于推动环境人文学的发展。

物质生态批评认为:“世界是物质组成的,人类和非人类自然都是物质,任何物质都具有施事能力,所以意志或理性并不是决定施事能力的必要因素,人类具有意志和理性也不能成为其优越于其他物种的理由。”[3]非人类施事能力,主要体现在自然之物的叙事。“在叙事作品中,非人类实体主要存在于故事与话语两个层面,分别承担叙述者、人物、聚焦者三种角色,相应地发挥三种叙述功能,即讲述功能、行动功能和观察功能。”[4]在《树语》中,鲍尔斯通过赋予非人类植物讲述故事的能力、行动能力以及观察世界的能动施事力,打破了人类才是唯一生命主体的认知,挑战了以人类为主导的世界观,在非人类与人类的互动关联网中建构了新世界观。

三、讲述功能

传统观念认为:“人类是唯一能够编织纱线和创造历史的物种,物质生态批评则赋予植物能动力,颠覆了讲故事是一种特殊的人类实践活动这一观念。”[5]鲍尔斯采取多重叙事手法展开文本,人类与非人类故事碰撞汇集在一起,展示了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树语》中鲍尔斯赋予植物言说的权利,小说开篇伊始,植物便展开叙事:

起初那里什么都没有。然后那里有了一切。

然后,在西部一座城市高处的公园里,黄昏过后,天空中信息如雨点般倾泻。一个女人坐在地上,背倚一棵松树。树皮重重地抵着她的背,像生活一般坚硬。空气中充满松针的香气,木头的中心有股力量发出连续低沉的声音。她调谐耳朵,收听最低的频率。这棵树正在说着什么事情,一字一字地。

它说:太阳和水是值得一遍又一遍回答的问题。

它说:好的答案必须从头开始,彻底改造许多次。

它说:每一片土地都需要用新方法才能掌控;开枝散叶的方法比任何裸木铅笔所能找到的都更多;一样事物能游历每一个地方,只需静止不动就能做到。

女人正是那样做的。信号如种子一般纷纷洒落在她身旁。

今晚的诉说离题了。桤木的弯枝说起很久以前的灾难。北美矮栗树……[6]

这里将叙述话语权给予树木,它们不仅发出声音、传递信息,还与人类展开对话。在这个对话关系中,人类以一个无名女性倾听者身份出现,信息的发布者是非人类,人类变成了信息接收者,根据植物发出的指令开展活动。鲍尔斯在小说的开头便颠覆了传统叙事话语中的人类主导地位,给予植物言说的权利,将人类与非人类放置于“错位”的对话关系中展开故事叙述,奠定了全文的叙事基调。

《树语》正文内容由四个章节组成,分别是组成一棵树木的树根、树干、树冠、种子,鲍尔斯以树木为中心向外辐射,叙写了发生在树木身上及周围的故事。言说是植物获得叙事主体地位的第一步,通过言说,展现了叙事主体的能动力。如“遭遇虫害的树发出了警告,其余的树有所察觉。她的枫树在发布信号”[6]98“它们通过地下神经元与聪明的土壤实现缓慢的交流”[6]352“她倚靠的树皮用嗡嗡声传出了消息。化学信号射向高空。信息像气流,从紧抓土壤的根系升起,通过真菌的突触传递到遥远的地方,菌丝连成的网络覆盖了整颗星球”[6]388。小说大量存在着这样的植物叙事话语,植物话语故事建构是其意义世界生成的方式之一,小说中植物如同人类一样拥有讲述故事的能力,拥有生命情感体验,是个有智慧的生命存在体。它们创造了地球土壤,实现了自然界大气和水资源的循环更新,供养了自然界的生物种类,它们是相互独立而又联合存在的生命有机体。

植物不仅是拥有工具价值、系统价值意义的存在物,还是拥有思维和意识的生命存在体。鲍尔斯在小说中赋予它们拥有与生命对话、思考的能力。“生命是思索的结果,思索是生命的存在方式。”[6]353植物作为一种生命存在,看清了自身在自然生命界中的位置。“物质生态批评主义者认为,树的施事能力反映了人类自身与其他物质平等对话的关系,解除了人自己作为绝对物质主宰者的地位,正确地认识到人类自身也被其他物种的需求所限制的现状。”[7]每一种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只有回归生命本真的模样才是对生命真正的尊重。在人类视角盲区里,蓬勃的生命正在向上生长,可人类的短视蒙蔽了这一切。人类需要在续写自身故事的同时,聆听广阔生命的对话。

鲍尔斯以科幻小说的笔调赋予植物言说的能力,将植物放置与人类等同的位置,颠覆了传统叙事故事的讲述与被讲述、看与被看的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从非人类的外部视角来看待人类的故事,将文本中的张力延伸到社会现实意义层面,实现了文本与世界的有效对话。文本内部故事是非人类叙事者对自我故事的讲述,这里叙述者植物变成了“自我”,读者演变为“他者”。植物讲述了“自我”与

“他者”的故事,故事内容主体视角变化,故事话语也相应地变化。在非人类故事话语里,人类只是自然界千万物种之一的普通生命存在体。但是狭隘的人类并未认清这一事实,在人类故事话语里,盲目让他们只看到了贴满价值标签的资源,生命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供人类利用的工具。小说中人物以这样的态度对待生命,在现实生活中也一样。

四、行动功能

人类对物质生命的认识常处于一种僵化的认知模式,将其视为一种静止的客观存在物。新物质主义者以超传统观念的狭隘认知视角,通过对物质的分析认识世界的全貌。“新物质主义的哲学思想要求我们必须改变对物质的认识与再现方式,认识到物质的活力与能动性,以及物与物之间的聚合关系。”[8]物质是能动存在的,不仅讲述着自身的故事,也在与他者生命的交融中生发自己的故事。

能动性是生命活力的重要体现方式,《树语》中作为物质存在形式之一的植物的生命能动性集中体现在行动能力上。小说所展现的植物是任性和狡猾的,当灾难降临时,“遭遇虫害的树木发出了警告,其余的树有所察觉。她的枫树在发布信号。它们紧密相连,组成了一张风媒网,连绵数英里的一片森林,共享着一个免疫系统。这些没有头脑、静止不动的树木是在互相保护。”[6]98植物生命行动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通过阳光、空气、雨露、菌根跟簇来完成信息的投递。帕特丽夏研究并发现了“树木如何通过空气和泥土与彼此交流;如何关照和喂养彼此,通过相连的土壤网络,协调共有的行为;如何建造与森林一样宽广的免疫系统。”[6]170

看似静止不动的植物以自身独有的形式来对抗生存的危机,它们行动起来,发布信号,组建信息传递网。森林里没有独立的个体,植物在塑造自身的过程中,也塑造着其他生物。“生物与生物、生物与环境之间凭借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的作用,实现相对平衡与动态演进。其机理在于通过生态系统所特有的循环机制和反馈机制,保持能量和物质输出与输入平衡,并使结构和功能处于最佳状态。”[9]

“静止”是植物行动的最佳方式。“在它树皮内部虽细瘦但依然活着的树干中,却隐藏着一个秘密。它的细胞遵守着一个古老的准则:保持静止,等待。”[6]7树木是静止不动的生物,它们既然能构成大规模的杂生群落,那必定早已进化出彼此协调一致的方法。”[6]95植物是有智慧的生命存在体,在生命进化的过程中找到了彼此共存的方式,懂得如何利用大自然的规律发展生命。而且“再过两百年,这五个活着的字母(指still)将再一次退化成旋流的图案,变成不停变化的雨、空气和阳光。但一段时间内,它们会拼读‘静止’这个词,这个生命从起源之时就一直在宣扬的这个词。”[6]390保持静止,并不是消极以对万物,而是一种顺应自然的明智选择。

正如中国哲学中所讲的无为而治,“只有遵循‘道’的规律,不违背自然之道,做到自然无为,才能成就生命的价值。这种自然之道,又是与世间一切事物平等和谐相处之道,即顺应自然之道。”[10]而“静止”就是顺应自然,尊重自然,在自然中实现生命的自由发展。小说中赫尔家族的百年栗树起源于一颗静止的种子,在自然界生命成员的协调互动下,一个个生命在静止中生长、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结出累累硕果,然后开启新一轮的生命发展史。植物可以进行生命系统的自我调解,却无法改变人类的破坏行为。面对人类对自然、对生命无止境的戕害行为,它们能做的就是不断生长,进化出适宜环境变化的生命力。

树木之间的交流对话与彼此之间的相关照应不是简单的机械化对照关系,“树木拥有可塑性,能够解决问题,做出决策……它们将足够多的树木联系在一起,由此一来,一片森林就拥有了意识。”[6]352思维意识的存在让树木行为超越了盲目的本能反应,而具有规范化、指向性、可操作性的特点。在意识的操控下,树木展示了自身的智慧,它们摆脱了个体自我中心主义思想,看清生命的联合本质。植物行动以生命联合体为基础,在共建共享的命运共同体之中探索生命、生存的本质。

“物质生态批评主义者认为,树的施事能力反映了人类自身与其他物质的平等对话,解除了人自己作为绝对物质主宰者的地位,正确地认识到人类自身也被其他物种的需求所限制的现状。”[7]森林里的每一个生命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们与周围的生命共处于一个关联网之中,人类也是一样。鲍尔斯通过赋予植物行动的能力,让植物活动跨越种族内部的有限空间,熔铸到人类的话语行动之中,人类与非人类交织的故事指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五、观察功能

故事都有讲述者,同样的事件从不同的角度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叙事的魅力不仅在于故事的内容,还在于是谁、从什么角度观察和讲述这些事件。鲍尔斯从人类与非人类的视角展开小说叙事,在人类编排的故事话语体系中插入非人类的故事,审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故事。《树语》以树木为观察,构建一个非人类的世界,讲述它们对生命的思考。颠覆传统观念所秉承的世界是由人类书写,人类作为造物主俯视着地球上的生命存在,地球上的非人类生命处于一种被看、被审视的位置之上的认识。而物质生态主义认为植物拥有普遍的实施能力,打破了人类与非人类的看与被看、言说与被言说的不平等地位。

《树语》中,植物是故事内容的观察者,小说中树木不仅讲述了自身的灾难命运,也为人类认识这个世界提供了多元化的视角。譬如,小说在展现植物的灾难史时,将生命破碎的景观呈现在人类的眼前。而在人类的眼中,更加关注“有用”,而也正是这“有用”招致了灾难的发生。但是自私的人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向人类展示世界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对人类有用”[6]173,而树木的故事叙述为人类提供了别样的观察空间。自然被肆意破坏,世界被货币统治,生命被经济度量,“除了财产权和统治权,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地球将变成货币化的世界,直至所有的树木都长成整整齐齐的直线,三个人控制了全部七大洲,所有大型生物体被培育出来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被屠杀”[6]271。这是人类自工业革命之后新晋的游戏规则,对发展的无底线追求扼杀了一切,包括人类。

“人类为什么一直向森林发起战争?头顶的天空星光闪烁那里有人类想要的所有解释。”[6]271这是小说中人物思考的问题,也是当下的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为了经济的发展,人类抛却了一切,将世界割裂为碎片化的存在。在破碎的时空中,生存的纵深意义已经平面化为对经济效益的疯狂追求。这是植物所观察到的世界,也是我们人类真实生活着的世界。

现代社会是一个非个人化的社会,人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机器,每个人的生存都被贴上功能性的标签。工具性成为唯一的评判标准,生命人格、价值观、兴趣爱好、美学趣味都不再重要,个人在社会大机器中能完成什么样的功能才是最重要的。人类在现代社会看似实现了自由和平等,但与此同时社会让人变得更加孤立、冷漠,人类的物质生存以及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了异己力量,成为新的上帝统治人间。森林里的植物看到了这一切,“战争结束了,世界正在逐步恢复,整个国家都把科学发展视为获得美好生活的关键。”[6]89科学技术成为人类幸福生活的钥匙,人类高度依赖于它,人类匍匐于科技,却藐视生命万物。

人类将自身定义为主体存在,而非人类的生命则是作为他者的陪衬角色。后殖民主义认为,随着人类的资本流动、文化迁移,“流散居民同样是本土居民,本土居民也逐渐成为流散居民。”[11]小说中的人物身份具有流散、变动不居的特点。移民之子尼古拉斯·赫尔家族、中国裔的咪咪·马家族、印度裔的尼莱·梅达家族,以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其他人,都同样面临着自我身份构建的困境。

当自我的身份得不到确证,他者便难以形成。在这样一个流散变动的空间里,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骤变。“人类与树木的亲缘关系近到超乎想象。我们拥有共同的祖先,而且分化的历史短到难以置信。我们是同一颗种子孵出的两种生命,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而且在一个共享的地方彼此利用。那个地方需要所有的组成部分都保持完整。”[6]353《树语》中鲍尔斯试图传达的是,“这片土地真正的原始居民或许不是具备统一身份的‘美国人’,也并非印第安人,而是这群不会说话的植物他者。”[12]人类主体生命意义生成是建立在对生命万物的不平等地位的想象之上,而植物观察视角则为人类与人类、人类与非人类的共生关系提供了一个别样的透视空间。

六、结 语

鲍尔斯在小说中凸显了物质的实施能力,建构了人类与非人类之间内在互动的桥梁,为人类提供了一面观察自己的镜子。非人类叙事消解了精神与物质、主观与客观之间的二元对立状态,人类与非人类生命二者共同处于一种关系性主体的位置之上,主体位于一个多重性内部,同时不断被多重性建构。每一个生命都是差异与关联并存的主体,任何生命主体的自我都应当得到自由、平等的发展。《树语》体现了鲍尔斯作为当代美国作家对生命、生存、发展的真切关怀。

注释:

①目前国内对The Overstory的翻译主要有两种,一译为“上层林冠”(袁杰),一译为“树语”(陈磊)。小说以树木为中心意象,将非人类的树木置于文本中心,赋予其主体的地位和意义,植物的叙事能力大量充斥于文本之中。植物拥有话语权是对非人类生命存在地位的确证及其价值肯定,“树语”是对原文主旨、精髓的高度表达,因此择取“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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