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官话字音例外现象研究①

2013-08-15 00:51欧阳国亮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声旁官话字音

欧阳国亮

(中国刑警学院 文件检验技术系,辽宁 沈阳 110035)

历史语言学认为,语音的演变具有规律性和系统性,当某一种语音现象发生演变时,这种演变涉及到同一音位系统中的所有字音节。然而也会有个别字音由于种种原因出现字音上的例外,即该字的读音不符合所在方言音系的演变规律,从而与同一系统中其它的字音在声母或韵母或声调上出现规律以外的差异。这种现象被称为字音例外现象[1]。

东北官话就有不少字存在语音例外情况,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系统地研究这些例外现象。此外,老一辈方言学家们也积极提倡研究字音例外现象,它对认清方言自身的语音演变规律及其历史源流具有很好的促进作用。基于如是背景,本文尝试从东北官话语音演变的一般规律入手,探讨规律以外的例外字音现象及其产生的原因。

一、字音例外及其产生的原因

东北古属幽燕之地,历史渊源较为深厚,语言资源也很丰富。今天的东北官话,既继承了古代东北汉语和近代官话的底蕴,又吸收融合了满语、蒙语、朝鲜语乃至日语、俄语的若干词汇,从而形成了今天别具一格的东北官话。总的来看,东北官话语音的演变是很有规律的,但个别字却徘徊在规律之外,从而成为规律以外的例外。我们结合具体的字音例外现象来分析其例外的具体表现及产生的原因:

(一)源流的不同

所谓源流的不同,是指某个字历史上有几个读音,且每个读音的源流并不相同,而今天的方言在其历史演变的过程中有选择地保存了其中的一种,使该字的字音在源流上产生差异,从而出现语音上的例外。如:

觉,东北官话把“觉得” 、“感觉”的“觉”读成“jiǎo” 而不读成“jué”。这是由于“觉”在古代有两种读音而东北官话却有选择地继承了其中一种读音形成的。根据《广韵》、《集韵》等韵书的注音,“觉”的第一种读音是“古岳切”,第二种是“古孝切”,前一种的韵母今天读为“üe”,后一种韵母今天读为“iao”,而东北官话只选取了第二种,于是“觉”的韵母便成了“iao”。

学,东北官话把“学”读成“xiáo”。“学”是见系匣母觉韵入声字,按照东北官话语音的演变规律,“觉”韵见系声母字的韵母应当是“üe” ,比如“岳”“角(角色)”等字的韵母都是“üe”。依此类推,“学”应当读成“xué”但却读成了“xiáo”。实际上这也是语音的源流不同引起的。《唐韵》将“学”注音为“胡觉切”,《集韵》、《韵会》、《正韵》都注音为“辖觉切”,表韵母的反切下字都采用“觉”。前文我们在论述“觉”的时候提到“觉”本身应该是有两种读音的,一种是“古岳切”,一种是“古孝切”,但东北官话却只继承了“古孝切”一种读法,从而在语音类推作用的影响下使东北官话用“觉”来做反切下字的“学”也受其影响韵母读成“iao”了,这是“觉”引起的系列连锁反应在字音上的体现。虹,东北官话中老年人口中的“虹”与“杠”同音,读成“gàng”,青年人多读为“hóng”。两者的读音有很大的差别。实际上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在于两个读音的源流不同,“虹”在古代有多种注音,比如《唐韵》 :“户公切” 。《集韵》、《韵会》、《正韵》都注音为“胡公切”,根据东北官话语音的演变规律,“户公切”“胡公切”今都读成“hóng”,普通话继承的就是这个读音;此外“虹”还有别的注音,比如《集韵》又注为“古送切,音贡。”《广韵》又注音为“古巷切”,根据东北官话语音的演变规律,“古巷切”今读为“gàng”。显然,东北官话口语中的“虹”继承的是《广韵》中“古巷切”这一读音。因此,“虹”读音的例外是由于该字古代有多个读音而今天东北官话有选择地继承其中一个字音形成的。

(二)古音的遗存

方言语音是不断演变的,其演变是有规律的,当某一种语音现象发生演变时,其演变涉及到该现象所辖的所有音节,从而体现出语音演变的系统性和整齐性,这也是为什么众多的汉语方言音系都能与古代音系保持基本对应关系的主要缘由。当然,方言中个别音节也会在语音演变的某个阶段停滞不前从而产生语音例外,东北官话中的下列字就是因为保留了某一阶段的语音从而产生读音上的例外情况:

街,根据《广韵》,“街”属蟹摄见母字,按照东北官话见系声母字的演变规律,“街”应当读成“jiē”才对,但却读成“gāi”。这是一种典型的保存古音现象,因为“街”在近代以前都是读舌根音声母的,南方多数方言都与此相同。今东北方言中的“街”读成“gāi”属于见系三等字舌根音尚未颚化,因此是古音的遗存。和“街”相同的还有另外一个字“解”,“解”与“改”同音,也是古音的遗存。

取 ,该字东北官话读成“qiǔ”,根据《广韵》“取”属虞韵清母字,按照东北官话语音的演变规律,“取”应当读成“qǔ”,与其同属虞韵精组的字如今的韵母都是“ü”,如“趋娶趣聚续需须”等,唯独“取”是个例外。实际上,“取”的读音也是古音的遗存,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虞韵在中古时期的韵母是[iu],这一韵母一直保留到了近代[2],由此可见,东北官话中的“取”是保留了古音。

色,东北官话将其读成“sǎi”,该字在《广韵》中属职韵庄组字,按东北官话语音演变规律,“色”应当读成“sè”,与其同属职韵庄组的字韵母都是“e”,如“侧测啬”,唯独“色”是例外。其实,“sǎi”这种读音是保存了古音,据学者们的研究,职韵的韵母中古时期是[iak],到了近代则演变为[ai],东北官话中的“色”显然是继承了古音从而出现了规律上的例外。

(三)方言的影响

周边方言对东北官话一些字的字音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从而使这些字的读音出现了不符合语音演变规律的例外。周边方言对东北官话字音的影响我们可以分成两个方面来讨论:方言的渗透、方言的扩散。

第一个方面是方言的渗透。所谓方言的渗透是指相邻的一种方言在语音、词汇或者语法上对另一种方言进行侵袭,从而使受侵袭的方言在某个方面产生一定的变化。东北官话中有少数字音就是受与之相邻的胶辽官话的影响从而出现读音不符合东北官话语音演变规律的例外,比如:

暖,东北官话将“暖”读成“nǎn”。“暖”在古代属于山摄桓韵字,按东北官话的语音演变规律,桓韵今天的韵母当为“uan”,比如与“暖”同属桓韵的“款碗短管缓宽酸端团”等字的韵母都是“uan”,唯独“暖”有些例外,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们考察周边方言便可发现,胶辽官话就存在这种合口呼读成开口呼的情况,比如大连、丹东、营口等地的“对”“卵”“暖”等合口韵字就没有介音“u”,这种合口呼读成开口呼的语音现象在官话方言中是不多见的,胶辽官话是典型。因此,考虑到胶辽官话的语音特点及东北官话与之毗连这一地理特征,“暖”的读音当是胶辽官话渗透的结果。

第二个方面是方言的扩散。所谓方言的扩散是指某种方言在历史上向其他地区延伸扩散,比如清朝末年,山东、河南、河北就有不少人以陆路的方式经山海关闯入关东地区,这直接使如上地区的方言扩散至了东北,然后在一段时期内渐趋融合。虽然今天的东北官话已经很难看出山东、河南、河北等地方言的影子,但这些地区的方言仍或多或少地在东北官话的少数字音中留下时代的烙印,这些时代的烙印于是便成了规律以外的例外字音,它们是方言扩散的结果。比如:

熬,东北官话不少地方将其读为“náo”。“熬”属疑母开口韵字,东北官话多数地方已经将这类字的声母读成零声母了,仅有极少数几个字读成“n”声母,比如“恩鹅安”,从而成为例外。这种例外实际上是受到河北方言的影响,因为今天与东北接壤的河北唐山、秦皇岛一带的疑母开口韵字的声母是“n”,再结合近代闯关东这一历史情况,我们可以断定今天东北官话部分地区将“熬”读成“náo”应当是河北北部方言扩散带来的读音残留。

农,古属通韵平声字,按东北官话的语音演变规律,“农”应当读为“nóng”,因为与其同声韵的字的声母韵母都是这样的,但“农”却读成“néng”从而成为例外。究其原因在于历史上方言的扩散。我们知道,河南、河北、山东不少地区就存在通摄字读成“eng”韵母的情况,从近代东北官话的源流来看,这些地区的方言历史上恰恰是其源流之一,那么东北官话中的“农”读成“néng”也就不足为奇了。

寻,东北官话把这个本读撮口呼的字读成齐齿韵“xin”,撮口呼读成齐齿呼的情况在官话方言中并不多见,其中属西南官话的贵阳话最为典型,此外冀鲁官话不少方言点存在这种现象。我们认为,东北官话“寻”的读音当是近代山东、河北境内的方言字音在今东北官话中的残留,应当是历史上方言扩散带来的方言字音。

(四)声旁的类推

东北官话部分字的字音之所以会出现例外,往往是受形声字声旁的影响,使人们“望字生音”。众所周知,汉字有相当一部分字是形声字,形声字最直观的特点就是通过声旁可大致知其读音,在人们不明了某字确切读音的情况下,往往直接将该字读成同声旁一样的语音。东北官话中有些例外字音就属这种情况,例如:

械,东北官话习惯将“械”读成“jie”,这显然是受声旁的影响。因为“械”这个字在口语中不常用,它除了在“机械”一词中出现外,人们很少在生活中见其出现在别的词语中。于是,在看到这个字时,人们将其读成同声旁“戒”一样的读音。据笔者的调查,不少方言中的“械”的读音都与“戒”相同,如粤语、湘语、客家语等等。实际上都属声旁类推产生的字音误读。

雹,东北官话有的地方将其读成“báo”,有的则读成“bāo”,后者更为普遍。读成第二个读音显然是受声旁的影响,采用类推的原理直接将“雹”读成“包”的音了。酵,东北官话不少地方将其读成“xiào”,从而不符合东北官话语音的演变规律。实际上“xiào”是受到声旁“孝”的影响而产生的误读。

声旁类推产生的语音误读现象在方言中比较普遍,尤其是对于一些不常用的汉字,人们往往“望字生音”,久而久之在方言中便成了“约定俗成”。除了上述例字外,东北官话“歼”“纤”读成“千”也是受声旁的影响。

上面论述的四种原因,基本上能解释东北官话中不符合语音演变规律的字音例外现象。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例外现象的存在,恰恰说明了语音演变的背后必然有严格的规律,否则没有规律也就不会有规律以外的例外。其实这也正印证了美国社会学者罗伯特·弗兰克的一句名言:有规律就有例外,而有例外才能证明规律的存在。

二、对若干非例外现象的讨论

关于东北官话字音例外现象,我们还需注意一个问题,即有些字音虽然看似属于例外,但不一定就是真正的例外,在此我们进行几点讨论:

第一,有个别字的读音人们也会认为是读音例外情况,其实有时是一种误解。我们以“跃”为例,“跃”在普通话中读为“yuè”,东北官话却读为“yào”,从读音上看确实感觉有点“例外”,但实际上如果按照普通话和东北官话的语音演变规律,“跃”的确应当读成“yào”而不是“yuè”,因为“跃”在古代是入声喻母药韵开口三等字,这类字的韵母发展到今天都成了“iao”,例如“药钥”等。根据“跃”的音韵地位及语音演变规律,它应当与“药钥”同音,今粤语、客家语、湘语、西南官话等多数方言皆如此。因此,东北官话中“跃”读成“yào”是符合语音演变规律的。恰恰普通话中的“跃”读成“yuè”反而是规律上的例外,这一点十分值得我们注意。

第二,有少数字的声调与普通话差异较大,比如“国”“福”等字,普通话都读阳平调,而东北官话却读为上声调,有人认为这是东北官话读音演变规律的例外。我们并不认同这种观点,理由有二:

首先,东北官话中“国”“福”这些读成上声而不读成阳平的字都是古入声字,入声字的声调演变规律在普通话以及东北官话中本身就显得不成规律,这些古入声字如今派入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个声调的都有,不像西南官话那样有规律地归入阳平。因此,入声字声调的演变在普通话和东北官话中没有系统规律,既然没有系统贯彻的规律,也就谈不上有规律上的例外。

其次,东北官话中“国”“福”等读成上声而不读阳平的字并非是个别现象,其实东北官话中这类普通话读阳平而东北官话读上声的字还有很多,比如“烛”“觉”“隔”“德”等。因此,这种读成上声的现象并非个别现象,而是一个聚集现象。既然不是个别现象,当然也就谈不上例外。综合以上两点,我们认为“国”“福”读成上声的语音现象不是语音例外现象,这种现象应当从古入声字声调的分化中去寻找原因。

三、结论

通过前文的分析论述,我们得出如下几点认识:

其一,语音发展规律常有例外,每个例外字音都有其例外的理由,这些被看作“例外”的现象是属于不同类型的,背后的原因应当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原则,根据不同的情况去寻找。

其二,东北官话中的字音例外现象,其产生的原因主要有四:源流的差异、古音的遗存、声旁的类推、方言的影响。这四种原因基本上能解释东北官话字音的例外情况。

其三,东北官话中的某些看似属于字音例外的情况,其实并非是真正的例外,在研究这一问题时,应打破常态的思维定势,从东北官话语音自身的规律去找寻其原因。

总之,从方言中某一个字的读音例外情况来观察这个方言语音的演变规律,这不失是一种好方法,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对读音例外现象的正确认识,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语音发展规律到底是什么,而且可以启发我们成功地找到语言现象背后的严格规律。因此,重视对语音例外现象的研究,对于方言研究者而言十分重要也十分必要,值得深入思考。

[注 释]

为了区别古今音,本文注音时现代语音采用《普通话拼音方案》注音,同时加双引号;部分字的古音则采用国际音标标注,外加[]以示区分。东北官话中的“色”在单用时才读成“sǎi”,比如“这衣服啥色的” ,组合成词时读成“sè” ,如“颜色” 。

[1]徐通锵.历史语言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07.

[2]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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