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研究评述

卢罗兰，陈曼君

（集美大学 海洋文化与法律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马建忠在《马氏文通》中将语气词称为助词，位于句子的末尾，主要是用来表达句子的语气［1］。最早提出“语气副词”这一名称的是王力，他认为“副词大致分为程度修饰、时间修饰、范围修饰、方式修饰、可能性和必要性、否定作用、语气末品。”［2］他把语气副词定义为：“凡虚词，居于末品经常所在的位置，而又有语气词的功用者，叫做语气末品。”［2］张谊生以句法功能作为主要标准，对副词进行重新分类，将副词的意义作为辅助标准，以共现顺序作为划分副词的参考标准，将副词分为三大类：限制性副词、描摹性副词和评注性副词。［3］18他认为“语气副词的基本功能就在于充当高层谓语，表示说话者对事件、命题的主观评价和态度。”［3］18史金生认为“语气副词是表达人情感认识的副词”［4］。

笔者从CNKI（中国知网）、万方数据库、独秀学术搜索系统、维普期刊等资源整合服务平台共检索到103 篇与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相关的研究文献，并将这些文献按不同的研究对象、研究理论和方法进行了分类，对近年来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现状进行评述。有关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成果数量及其占比见表1：

表1 现代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研究成果数量占比表

根据表1，我们不难得知：学者们更倾向于对整体方言副词进行研究（该项占比高达60%），而仅将语气副词作为方言副词研究的附庸。近年来，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向着精细化的方向发展，出现了对地区方言语气副词的专题研究、划分小类的研究，但现阶段这些研究的数量还比较少，分别占总体研究数量的3%和2%。该项数据表明，对地区性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的专题研究和语气副词的小类研究还存在研究空白，值得进一步加强。按不同的研究理论和方法对搜集到的研究文献分析发现，相关文献主要按照以下三个标准对语气副词进行分类和研究：（1）按照史金生列出的三条具有相容性的功能标准对语气副词进行界定：“第一，分布在句中的位置；第二，与其他成分组合后充当句子成分的能力；第三，与判断词‘是’共现的位置。符合这三个标准的是语气副词的典型成员，符合这条标准的两项或是一项的也把他们归入语气副词中。”［4］（2）按照以表义功能为标准分类：张谊生从表义功能的角度把语气副词分为情态范畴和传信范畴两个类别。［3］57（3）以语气情态的表达角度为标准进行分类，即根据意义为基础的分类方法。李泉根据表示的语气类型，把语气副词分为反问语气、侥幸语气、估量语气、转折语气、肯定语气五小类。［5］

下文从现代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的地区性语气副词的研究、与普通话的对比研究、语气副词小类的研究、语气副词在古白话中的应用、语气副词的本体研究等方面展开论述。

一、地区性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

（一）地区性方言副词的整体研究

1.使用三个平面理论对整体性方言副词的研究，语气副词作为研究的一个方面

何凤英从三个平面理论出发，根据史金生对语气副词的分类标准，将湖南祁东县粮市镇的语气副词分为肯定类、推断类、意志类、情感类、评价类五种。他重点研究了“现咖”“劳只”“七某”“兴估”“保险”“限紧”“硬”“千真”“莫讲”“好某”“然咖”“外倒”12 个语气副词。根据语气副词在方言内部的连用与共现位置，总结出语气副词的形式特点、语用特点和句法特点。［6］秦琳对南昌方言中的语气副词数量进行了考察、分类，将其与普通话和其他方言的语气副词进行了比较和异同辨析，归纳出南昌方言语气副词的语义特征、句式结构、语法功能、语用价值等方面的特点。［7］李景芳在对语气副词进行分类的基础上指出，临汾方言中第二人称主语后面的反义对立复合词“高低”和“贵贱”主要用来表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劝诫和命令。［8］李文静从句法、语义和句类的层面对南通方言中的推断类语气副词作出了论述，其中包括：表揣度性推测语气副词“恐怕”、表确定性推测类语气副词“兀的”、表肯定类语气副词“认真”“生来”、表庆幸类评价语气副词“好叨”、表诧异类语气副词“该应”、表强调类语气副词“输赢”、表意志类语气副词“高基、限定、索应”［9］，运用三个平面理论对语气副词进行的研究，其优点在于对某一方言点的语气副词有一个基本概述，缺点在于这样的论著并不能对一些专题进行深入探讨。

2.应用共时和历时相结合的方法，从方言、普通话和古汉语三个层面对地区整体性语气副词进行比较分析

顾薇娜研究了绍兴语气副词的重叠和后缀，认为语气副词“煞”“过”“畅”用作补语，数词“七八”活用作副词放在形容词后面表示程度。［10］顾薇娜还探究了语气副词“推板险险”的历史来源，通过将“推板险险”与普通话的“险些”“差点”的对比分析，得出了“推板险险”可以与“消极义”“中性义”的VP 组合，而较少修饰“积极义”，“推板险险”主要表示强烈语气的结论。在吴方言中，虽然“推板”和“险险”连用，但没有合成一个词，两者在用法上几乎没有区别，只在读音和语义上有所侧重。［10］胡卫对西华的19 个语气副词做了语义上的分析，着重分析了“半天”“到了”“管是”“八成儿”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以及用法，其中语气副词“斗”在西华方言里既可以作时间副词，也能用作范围副词及语气副词。［11］

3.有关地区性方言语气副词的总括性研究

李婷的《榆社方言副词研究》、李丽平的《新洲话中的副词研究》、杨绍林的《四川彭州方言副词研究》、曹东然的《唐河方言副词研究》、张静的《沭阳方言副词研究》、朱婷的《固始方言副词研究》等都是方言语气副词的总括性研究。这些研究成果首先列举了某地现有的语气副词，进而解释相关的语义，并且举出适当的例句进行说明。他们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对语气副词的句法特征进行详细的解释。

（二）语气副词的专题性研究

1.对方言中某个特定语气副词的研究

伍莹在对祁阳方言语气副词“连”及其相关结构的研究中发现：“连”在湘语中用于否定句，相当于普通话的“一点也、压根儿、根本”，具有加强否定语气的作用。“连”的三种否定组合结构分别是：“连+否定词+NP、连+否定词+AP、连+否定词+VP”。“连”字主要用于非正式口语体，还可以用在肯定句中，相当于普通话的“很”，在句中起加强肯定语气的作用，兼有表示程度的意义。“连”的语用功能主要是：突出焦点、指明预设、限定指称。“连“作为语气副词是由语义泛化、句法位置的改变和主观化引起的。［12］

苏俊波对丹江方言中表示确定、委婉、猜测、深究等的语气副词“白”作出了解释，其信度的等级序列为：确定语气>委婉语气>揣测语气>深究语气。说话人根据自己的交际目的和交际意图使用表不同语气的副词“白”，最终得出“白”应该是“不会”合音形式的结论。［13］

谢飘飘指出淮北方言的语气副词“无怨”在句子中主要是做状语，用于直接修饰动词和形容词性成分，它在句中的位置比较灵活，不限于在主语前后的位置。其情态表达的醒悟义与普通话“难怪”相近，常出现在陈述句和感叹句中，可与表醒悟义、肯定义的语气词同现，而且句子的时态大多是已然时态。“无怨”主要用于对主体过错、主体看似奇怪的行为、主体社会文化背景以及看似超自然现象的表达上。其语用标记主要是作为因果关系的关联词链接分句以及关联不同的话轮。“无怨”还体现了礼貌原则中的一致性准则和同情准则［14］。

刑向东和周立芳发现，陕北神木话语气副词“敢”的基本作用是表示主观认为的“确实如此”之义，句末多与语气词“么”搭配。“么”字主要是增强语气，而“敢”则是表示主观确认语气。语气副词“敢”经常和语气副词“是”连用，用来表示比较强烈的语气［15］。

2.对有异同的两个语气副词的对比研究

关黑拽、谢如鹃指出，山西晋城方言中的“横/横是”与“敢/敢是”既可以表示对已然情状的揣测，也可以表示对未然情状的揣测，两者与不同人称的搭配也有一定的差别。“横/横是”在句中的位置更加灵活，可以出现在句中或句末，而“敢/敢是”则只能出现在句末。副词并用现象产生了新词“横敢”，而词义没有发生变化［16］。

姚亦登指出，高邮方言中的“蛮”和“稀”都是高于“一般”、低于“很”“最”的程度兼语气副词。两者都能修饰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稀”更多的是修饰单音节词。“蛮“表示对所修饰形容词的确认语气，“稀”则表示对所修饰词超出合适程度的一种否认，“稀”所修饰的范围比“蛮”少［17］。

王鹏祥，王雷从历时角度分析指出志丹方言的“该”是随着词义的虚化形成的，表示陈述、疑问和祈使的语气。在志丹方言中，“该”与“敢”有存在一致的地方，两者语音并不相同，并不是同音替代，“该”作语气副词表示确认的口吻，如“理所当然”“本该如此”；而“敢”则表示猜测、可能和大概之意［18］。

3.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平面对特定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

姚敏从历时研究层面指出：河南新蔡方言语气副词“半天”演变轨迹为西汉时期的物体名词→空间名词→时间名词→时间副词→语气副词。“半天”表示与主观想象和发现的结果不同而感到出乎意料，以及说话人对所出现的原因溯源进而到恍然醒悟，其语气指向主语、宾语、定语。［19］

申盼路指出伊川方言语气副词“高低”在句法上有中置式、前置式、省略式三种位置特征，表示“无论如何、到底、终究、有点儿，差点儿”四种语义。他将“高低”与普通话、方言进行对比分析，探索了“高低”在表述性、评价性和强调性几个方面的语用功能。通过对内在动因、形成机制和语境基础的研究，分析“高低”产生的原因［20］。

柯敏指出彭州方言的语气副词“一天”除了表示普通话“整天”的义项外，还表示“责骂、责备；抱怨、懊悔”之义。其在句中表示过去与现在不同的讽刺意味，如“你娃一天混得好哦。”（你现在不错）；这词还可以用于强调过去动作的延续性，表达希望改变之意，如“你一天用点心嘛。”（劝诫不要三心二意）。“一天”在彭州方言中高度凝结，是语法意义的整体，其修饰的谓语不受褒贬的限制［21］。

二、汉语方言语气副词与普通话语气副词的对比研究

汉语方言语气副词与普通话语气副词的对比研究，主要是找出方言语气副词和普通话语气副词的对应形式。谢晨露，丁爱侠列举了赣榆方言中独有的语气副词，表“可能、也许”义的“耽不了”；表示“估计、可能”义的“八分”［22］。姚文归纳出山东滕州方言的语气副词“混咱、却固（亏喽）、当莫（当不子）、硬个硬、反是、当个地”，其中“当莫（当不子）”相当于普通话的“大概”，二者区别在于：“大概”能修饰名词做定语，而“当莫”不能，二者在使用中不能互换位置［23］。丰莎对湘阴县康镇方言的语气副词“连”和“硬”做了具体分析。其中，“连”用在表否定的副词前，起加强否定语气的作用，相当于普通话的“一点也不、压根就不、根本就不（没）”；而“硬”表示普通话的“一定”“偏”“的确、真的”［24］。林晔指出四川方言中，表示责备、怨恨的语气副词“反转”“哪门”相当于普通话的“反倒”“何尝”［25］。李春燕指出广东新丰话表示肯定、强调的语气副词“啱啱、啱好”对应普通话的“可巧，恰恰”；“甘啱”对应“刚好、刚巧”；“好得”对应普通话的“幸而，幸好”［26］。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论文在比较方言语气副词与普通话的差异方面，大多是对语气副词进行解释、举例，涉及句法对比的研究较少，对方言词历史演变规律方面的研究不够。

三、语气副词小类的研究分析与在古白话中的应用研究

对方言语气副词划分小类的研究，主要是在史金生对语气副词划分的某个小类的基础上进行的。如李敏结合词语对不同人称、时态、句类、句式、语气词的选择，从句法特征、表义以及语用的表述性对开封估测类语气副词“敢/敢是、只啵、口么、兴、八成、总、弄冇”进行了研究［27］。李露明从语义、句法、语用层面比较考察了开封方言确认类语气副词“光得、样勒、斗窝、清口”与其他词之间的关系，这些词出现的语境、语义功能具有一定的复杂性，无法找到与普通话相对应的词［28］。徐君善分析了江苏邳州的语气副词“翻调、还许”在古白话小说中《醒世姻缘传》的应用，“权当、少不的”在《真本金瓶梅》中的应用。他指出，“翻调”义同“反正”；“还许”义同“或许、也许”；“权当”义同“姑且，就当”；“少不的”为“要不然”之义［29］。

四、大范围类特定方言语气副词的发展分布研究

对特定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并不局限于一个区域，而是对其现有的分布范围进行梳理、整合和解释。比如：王秀玲对语气副词“难说”的形成原因进行了探析：“难说”作为表反问的语气副词，主要盛行于清代的河南，山东等地。参考李荣的方言调查可知，“难说”在现代方言中的范围逐渐缩小，现在只存在于徐州方言之中［30］。张振羽经过总结前人的研究得出，“连”大部分分布在湘方言区，如长沙、浏阳、湘阴、益阳、新化、双峰等地，还有一部分分布于赣方言区和西南官话区。“连”作为语气副词，一般只出现在南方方言的否定句中，表示“根本不”“一点也不”的意思。从隐喻机制，主观化和平行虚化对语气副词“连”进行探究可知，该词经历了由具体名词→情状方式动词→时间副词→语气副词的语法化过程［31］。

五、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研究的几点不足与对策

通过对近年来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研究的总体概述，我们整体上把握了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现阶段的研究程度。与普通话语气副词的研究相比，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略显不足，还需要往纵向深入的方向推进。汉语方言语气副词在以下方面存在不足：

（一）理论解释层次单一

现阶段汉语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大都停留在调查描写的层面。具体来说，就是先列出本地的语气副词，再结合句子进行语义解释，而缺乏对相关理论的探讨。今后可加大对汉语方言语气副词在语法化、语义指向和篇章分析等方面的理论解释。

（二）对比研究不足

现阶段的研究停留在对方言点单个特色语气副词的描写与普通话语气副词的单一性比较研究上，而忽视了与其他方言语气副词在历时和共时层面的比较。邵敬敏指出：“语言接触成为汉语研究的一个热点，成为汉语方言学、社会语言学以及民族语言学的关注对象。”［32］因此，今后在分析方言语气副词跟普通话、方言与方言之间、方言与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比较研究的同时，还应分析各地区的语气副词是否存在交叉影响的情况，尤其是在民族聚居地区以及边疆的交界地带。

（三）研究区域不平衡

不管是从整体的研究看，还是对某个语气副词的单独研究来看，语气副词的研究区域都比较集中（见表2）：

表2 方言语气副词研究地区分布数量

由表2 的数据可知，对方言语气副词的调查区域存在不平衡的问题。其中，搜集到的研究论文中以湖南和河南语气副词的研究成果居多，其他地区的语气副词还处于未被研究或刚开始研究的初始阶段。各地的专家学者们应该立足于自己熟悉的区域，逐步展开对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以促进该项研究专题在各地的均衡发展。

（四）语气副词的应用研究不足

语气副词在日常的交际中使用频率很高，随着国与国之间交流的加强、各地区留学生的增多，为了保持沟通的有效性，方言语气副词的研究还可以与对外汉语教学相结合。在某些社交场景，语气副词就如君罗所述：“婉言”是必需而悦人心意的，可以更好满足现时的交际需要［33］。